温暖用被子半蒙着脸。她翻过身侧躺着，嘴角微扬。
怪不得开学那天她看见纪风时，觉得纪风有些亲切，当时还以为是幻觉。那时她很恍惚，有一种她画在本子上的人活了的感觉。没想到还真是旧相识。
记忆里，八岁那年的冬天，冷得很。
妈妈从住院到去世，不过三个月。
那三个月，温暖边上学，边照顾妈妈。那时候，温永富还没开始赌钱。
当时小小的她，对生病的概念就是不舒服。她只知道爸爸在忙着挣钱，而妈妈不舒服，需要人照顾。
医院，学校，家。三点一线，日日如此。
忽有一天，路过一间病房时，温暖看见一个‘迷你木乃伊’，正从床上艰难往下爬。眼见他快要摔下来了，温暖提着饭，忙跑进去，扶住了他。
‘迷你木乃伊’是个小男孩，含含糊糊地和温暖说，他想去厕所。温暖见他行动不便，房里又没人照应。她二话不说，背起他就走，一直把他送到卫生间门口。
纪风从卫生间出来后，温暖还在门口站着。见他出来，仍旧二话不说，又把他背回床上。
纪风吃力地说着谢谢。温暖叫他不用客气，她说完后正要走，纪风用他的木乃伊手拦住温暖。温暖回头，只听纪风说了个‘饿’字。
温暖失笑，便把给妈妈带的饭，分给纪风一些。
第二天，同一时间。温暖往妈妈病房走时，纪风站在他的病房门口，拦住温暖。
“饿。”迷你木乃伊望着温暖手里的饭盒。
这次温暖就有些纳闷了。他没有家人吗？而且医院是有病号饭的。
“这是给我妈妈做的，给了你，她就不够吃了。”温暖老母鸡护食似的，抱着饭盒。
纪风不说话，呆呆望着温暖，眼圈泛红。
对峙了几秒，温暖心软了。只好又分出一小部分饭给他。
第三天，温暖多做了一份饭，防止再有人打劫她妈妈的饭。
果不其然，同时同地，迷你木乃伊又拦下了温暖。
温暖没等他开口，便把另一份饭塞给他，然后说，“给你，别和我妈妈抢了”，她说完正要跑，木乃伊拦住她。温暖纳闷，“已经给你一份了，和我妈妈的这份是一样的，还要干什么？”
“我要上厕所，你背我去。”木乃伊看着温暖开口。
温暖呆呆地看着小木乃伊，几秒后，她像是受了指令似的，放下盒饭，背起纪风往卫生间走去。也没问为什么他要她背，也没怀疑，为什么他能从床上到门口，却不能从门口到卫生间。
再之后，似乎成了习惯。温暖每天都做两份饭，每次送饭时，都要背纪风去卫生间。
后来他们成了朋友。温暖经常到纪风的病房里写作业，还每天给他讲喜羊羊和灰太狼演到哪集了。
那算是那两个月里，温暖惟一的欢乐时光。那时她不知妈妈会死，她甚至不太明白死亡是什么。她以为她喜欢的人，只要出现在她生命里，就不会离开。
妈妈去世那一天，温暖如常做了两份饭。给纪风送过去时，他不在病房。温暖放下饭，回到妈妈的病房。
床上是空的。
看见她的人，都面露哀伤。有些好心的阿姨，还过来抱住她安慰。
温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一会儿，她许久不见的爸爸过来了。温暖跑过去，甜甜的笑着，以为爸爸还会像以前一样，给她带好吃的。
可爸爸没有理她，只把她交给姑姑照顾，就急匆匆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温暖住在姑姑家。她从姑姑的嘴里，知道了死亡的意思。
温暖神游一样，参加完了妈妈的葬礼。她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还惦记着，这么多天没上课，回去会不会跟不上。
她看着人们来来往往，好多人送了花圈。她刚上一年级，花圈上面有些字，她还不认识。有一个花圈上写着音容宛在。当时的温暖，并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那个花圈是那一排里最漂亮的。
后来温永富再婚了。
有一次他喝醉酒暴打温暖时，温暖反抗不过，好不容易挣脱后，她跑出门在大街上游荡。夜色正浓，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她忽然想起那个漂亮的花圈。
音容宛在，就是音容不在的意思。
她的眼泪暴雨般喷发。再没有人会护着她，人生的路，从此只能她自己走。黑夜无边，她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天光大亮的时候。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温暖用被子擦了擦。多想无益，过去之事不可缠绕。消失的人，不会再复生。当下好好活着，才是重点。
温暖闭上眼，打算安心入睡。手机这时‘叮’了一下。温暖拿过来一看，是纪风的消息。
她点开。
纪风：【暖暖，晚安！[跳跳][跳跳]】【以后有事一定叫我，我会帮你。】
温暖盯着手机，不知如何回复。
帮她？
怎么帮？
爸爸赌钱，欠了一屁股债消失了。继母带着弟弟，躲回了娘家。她无处躲，在家每天被骚扰。
温暖觉得自己像一块破抹布，明明已经千疮百孔，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但人们还是不放过她，还要继续撕扯她。不死不休。
她的日子烂透了，谁能帮的了。
以后？有没有以后还不一定呢。
温永富把她当私有财产，到处倒卖。温暖不知道自己被温永富卖了几茬。也不知道自己就这一个身体，够卖几茬。
纪风今天碰巧帮了她。不知道有没有被那帮人盯上。
她是沼泽里的烂抹布，难道要把别人一起拉进来吗。
不不不。
所有人都应该离自己远远的。
温暖输了个‘晚安’本要发给纪风，想想又觉得算了。
故人重逢，已是意外之喜。其他的，算了吧。最好连朋友也不要做。
温暖关了手机合上眼。
恍惚间，一片白光之中，好像有个人向她伸手，貌似在邀请她一起玩。温暖好开心，满心期待地跑向他。可不知为何，她越跑脚步越沉重。她拼命加速，使出全身的力气，却怎么也跑不到对方身边。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眼看那人就要消失，温暖十分着急。她越急，脚步越沉重，地上仿佛有胶水粘着她的脚。渐渐的地面开始分裂，裂出一道沟壑。两人之间隔了深渊。
那人站在对岸，依旧面带微笑，向前伸着手。温暖伸手去够，可她够不着。终于，有另一个人出现，她拉住了那人的手，两人微笑着走远了。白光消失，温暖陷进了黑泥里，绝望挣扎。
纪风发完信息后，一直盯着手机，等着温暖回复。他心不在焉地玩着游戏，隔一会儿就要点开微信看一看。一直等到三点，也没等见回复。最后他困得实在不行了，挂着游戏睡着了。
游戏里，队友狂骂。
“那个名字叫‘爸爸’的，你他妈死了是不是，活着就给老子补血呀。”
“‘爸爸’，补血，艹，名字叫‘爸爸’的那个，老子要举报你全家！”
第5章
周一开学后，温暖的伤好了很多。脸上的青紫也退了大半，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像未卸的残妆。
纪风今天早早来了学校，他买了两份早点，等着温暖来。
温暖坐下后，纪风把早点给温暖。
“谢谢，我吃过了。”温暖遗憾。
“那你先留着，待会儿饿了再吃。”纪风说。
温暖看了看自己的桌子，转头说：“我没处放。”
纪风扫了一眼温暖的桌子，满满当当全是书。再回看自己的，空空荡荡全是纸。
“那先放我这儿吧，你想吃的时候直接拿”，纪风对温暖说，“你可别不好意思吃，我专门给你买的。”
温暖听到‘专门买的’，心慌乱了一秒。接着她小声应道：“嗯，我待会儿饿了，就直接拿。”
纪风听后，笑容满溢。心满意足地啃起了鸡腿。
两人相认后，纪风特别开心。
他就知道，暖暖怎么可能忘记他呢！
肯定是因为他现在太帅，她不敢认。哈哈哈，她以后肯定还会像小时候一样，对他那么好滴！
纪风嘬着吸管，喝着果汁，悄悄瞄温暖。
温暖嘴角微扬。她边看黑板，边飞速记笔记，眼角眉梢带着喜色。
暖暖笑起来真好看。
不过上个数学课，能开心成这样，也太爱学习了吧。
纪风想起自己的学习成绩。
要不他也学会儿习？
他翻开数学书。发现老师正在讲的这节内容，他书上没有。找了半天，他才发现自己翻错书了。他翻的是高一的书。
算了，他跟学习无缘。
纪风合上书，闭上了早就犯困的眼。
课间操过后，温暖回来，见纪风不在。早上纪风要给她的那包早点，此刻还在他桌子里放着。温暖有些饿了，犹豫着要不要吃。肚子很适时的咕噜了几声。温暖不再犹豫，伸手翻着，翻出一个汉堡。
她拿出来吃着，刚吃了几口。杜乐乐便指着温暖喊了起来。
“她偷东西，我看见了，她偷纪风的汉堡。”杜乐乐走到温暖身边，招呼着班里其他人过来看。
温暖：“……”
她抬头无语地看着杜乐乐。手里的汉堡还剩一半，温暖就这么举着。
她想说这是纪风给她买的。但话到嘴边，怕人误会他俩的关系，就没开口。
其他人见人证、物证具在，而且温暖也不辩驳。便信了杜乐乐的话。
杜乐乐一副‘铁证如山，抓奸在床’的样子，理直气壮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温暖。
“真不要脸，一个汉堡也偷，还好学生呢，真好意思。”
有人接话，“算了吧，一个汉堡，也没多大事。她家庭情况不好，吃就吃吧。”
温暖本想简单解释一下就算了，一听这话，直接毛了。
她腾的一下站起来，大声说：“什么叫‘她家庭情况不好，吃就吃了’，哪个傻逼说的？”她瞪眼四处扫视，想找到刚才说话的人。
众人被震住，周围一下安静了。
杜乐乐先反应过来，开口道：“横什么？偷东西还这么理直气壮。”
温暖看向杜乐乐，推了她一把，“再鬼扯一句试试？”
温暖这一推没用多大劲儿，但杜乐乐戏精附体，随时都要演。她十分夸张地‘啊’了一声，连带着身子往后退了一大步。正撞在刚回来的纪风身上。
纪风皱眉，推开杜乐乐，“堵这干吗呢，让开，我要过。”
杜乐乐见撞的人是纪风，她瞬间柔弱，眼圈也红了。她指着温暖柔声说：“她偷你汉堡，被我发现了。”
纪风闻言失笑。他看向杜乐乐，抬手轻轻点了两下杜乐乐的脑袋，说：“脑子缺氧气，可以张开你的大嘴多吸点，省的说胡话”，说完他指了下温暖手里的汉堡说，“那是我给她买的”。纪风说完扒拉开人群，走回座位。并嚷着让其他人赶紧散了，别挡着他的新鲜空气。
杜乐乐当场裂开。纪风给温暖买汉堡就算了，他居然说她嘴大！
其余人闻言，先是互相对视，接着便挤眉弄眼，扬声咳嗽。几个胆大的吃瓜群众，看向纪风，还想再探听出些八卦。但被纪风冷眼扫射，不敢再多话。片刻后，人群散开，议论声渐微。
温暖情绪过山车似的起伏。她没心情再吃下去了，但又不想浪费粮食，便飞速吃完剩下的半个汉堡。
纪风见温暖不开心，他也不开心了起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怕冒然和她搭话，惹得她更不开心。便只好狠狠瞪了杜乐乐两眼，然后默默陪着温暖一起闷闷不乐。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
纪风给温暖买汉堡的事情，火速传遍全校。
温暖走到哪，都有人指指点点。她很讨厌这种感觉。
“就是她，就是她，他们班学霸。”
“长得也一般啊，什么发型啊，搞笑死了。五官也挺寡淡的，不过看起来挺清纯的，果然男的都喜欢清纯挂的。”
“清纯什么，听说她爸赌博，她经常和社会上的人来往，说不定早就不是那什么了。”长脸女生正说着，忽觉身后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同伴们都禁了声，看着她。她回头，“啊——”
温暖打架向来以速度致胜。叫人闭嘴，不如直接给一拳。
纪风好几天没来了，温暖想和他说的话，一直没机会说。于是温暖给纪风发了条微信。
【以后别再给我买吃的了，不需要，谢谢。】
这周温暖过的还算平静，家里最近没人来骚扰。
刘勇也没来找她，估计上次被纪风打得不轻。
杜乐乐还是经常莫名其妙的找茬。不过温暖并不在意，她也就小打小闹，没什么实质性伤害。而且如果单从结果上来看的话，杜乐乐貌似每次都是杀敌一百，自损十万，还特别孜孜不倦。温暖很佩服她这种持续找虐的毅力。
至于纪风——
昨天班主任叫温暖去办公室问话，王老板话里话外的试探温暖是不是早恋了。
温暖感慨这小道消息传的也太快了。而且班主任居然相信了？
和谁早恋？
纪风？
太离谱了，怎么可能。
温暖澄清了半天，说自己只想学习，不想其他。班主任像是相信了。
可转眼上课的时候，班主任就让李伟坐到了温暖旁边。纪风正好没来上课，班主任让温暖帮纪风倒座位。
本来温暖没多在意这个同桌。可现在突然要把他换走，温暖情绪莫名低落。
她内心里不是很愿意。可没办法，班主任让换。
于是在全班人的注视下，温暖把纪风的东西一件件搬到第一排。东西放好后，她走回座位坐好，接着便是一阵茫然。她看了一眼旁边的空桌子，心里某个小角落，似乎也被搬空了。
第二天，周五，纪风终于来上课了。他拿着两杯果汁，走到座位上，递给温暖一杯。
温暖看着果汁，又看了看纪风，“谢谢，我不想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