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启这个话题的方式很自然。小幅度地扭头看向他,眼神湿软地容承他,笑音温柔,坦述的语气十分轻松:
“小姨店里一个大主顾的婚礼上出了些紧急状况,要我赶过去救场。”
易圳停下了步伐。
“怎么不告诉我?让我帮你解决。”
距离开年宴已经过去很多天,她并没有及时为那晚的离席作出解释,但她总会解释。
当代薇在这段时间摸清跟他相处的方式,他也从代薇这里学会“退让”与“缓和”,所以没有尖锐,没有急于追问她。
即便他满心计划在易家的主场上公开她是“唯一”,而她随意打翻了他的计划。
在这之前的患得患失或许因此而来。
不过她主动解释了,那就没有关系。
是她最先邀请的,是她让他认为他们已然足够合拍,让他坚信他们还有下次,还有以后,还有很长的未来,他做好了为此消耗一生的打算。不能怪他贪心。
“当时太着急,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嘛。”代薇走近他眼前,稍稍仰头,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弯起眉朝他歪了歪头,诱哄的声音充满耐心与亲昵,浸透宠溺,
“我知道,我可以依靠你。”
暂时。
“之前失误了,现在你要身体力行。”易圳握住她放在自己脸侧的手心,模仿她每次撒娇邀宠的口吻,语调压虚,嗓音低哑得欲。
他完全被她教好。
代薇低头轻笑起来。
从他掌中抽回手,踮起一点脚尖,张开双臂勾揽住他的脖子,唇尖缓慢贴吻在他颈侧的动脉处,没有调戏,不含情.欲,是从未如此认真地亲吻过,才读懂这个男人每一寸喷薄涌动的爱意。
代薇用力地紧紧拥抱他。
当冷冰冰的唇瓣触染他的体温,易圳听得到她喊他的名字,却看不见她微微湿红的眼尾。
她说:“易圳。”
——我们不会再有以后了。
她说:“星野梨不适合你。”
——我也是。
她说:“白月光也不要等。”
——因为爱而不得的孤勇,是场笑话,我已经切身体会。
在他们这段关系存续以来,这是她唯一一次提起别人。从前不提,是因为扫兴,现在提起,是为了让他感到扫兴。代薇必须要承认,自始至终易圳都是干净的。
只有她,是最卑劣的那一个。
是她把他教坏的。
易圳怔了怔,第一反应是她受到了怎样的压力和委屈,不然她不会从毫无竞争力的人身上表现在意。
“谁让你不舒服了么?是星野梨?”
然而视线追逐到她的眼睛时,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那里浮泛的光亮仍然稀释狡黠,她略带警告的字句仍然直白而热切,不带半点卑怯,与往常无异。
她说:“是易圳,易圳已经有我了,不可以还惦念别的女人,我会嫉妒。”
——事已至此,就让我坏到底吧。
*
太过惬意怠惰的光阴总会令人忽略它的匆忙流逝,时间猝然踏入四月,暖风清朗,尘封柏林一整个冬季的冷雪早已冰释。
法特庄园苏醒在旖旎春深的惊梦中。
与二叔易钧的会面很突兀。
叁号堡。
“原本以为你和小圳从前的那些女人没什么两样,在这里晃悠上十天半月就会自动消失,看来是我低估了你。”
很久不见,这位二叔还是学不会客气,
“既然这样,那你就跟我去见一趟我大哥吧,究竟能不能进易家的门,还得看他的态度。”
易钧的大哥。
易圳的父亲。
易南集团的创始人,在易圳十八岁成人那年发生意外,高位截瘫,如今瘫痪在易家的私人疗养院。也是在那年易圳从国内高中毕业来到德国,一手接任集团业务,成为法特庄园的家主“易先生”。
不过,这些都是代薇听说来的。
易圳没有跟她提起过自己的父亲。既然他不提,就说明他觉得没必要,他都认为没必要的事情,她又有什么必要做?
面上装得瑟瑟发抖,嘴上应付得从善如流:“二叔,阿圳到现在也并没有承认我的身份,这样冒昧地过去打扰他父亲,会不会不太合适呀?”
已经偷偷给救兵发过消息。
她只需要拖延时间就好。
“你在这里消遣了小半年,不去才是不懂规矩。”易钧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可是二叔,您也知道阿圳的脾气,这么大的事情我总要跟他商量一下,万一惹他生气了,我会失去一切的。”她飞快地看了一眼手表,在别人面前还传递出贪图富贵的媚俗形象。
快了。
“人是我带你去见的——”
“二叔要带她去哪里?”
来了。
代薇立马转过身望过去。
不爱西装革履束缚的男人,今日穿着代薇买给他的橘橙卫衣。
沙棕发色是开春后被代薇缠着一起去染的情侣款。
光鲜亮调的外在加持令他皮肤更显冷白,像泼洒在海雾中的碎暖光,一再消融他的阴戾与孤傲,反衬在他漠然清冷的眉眼间。
谈不上多好接近,总归着色了些微不可觉的温情成分。
蔺也跟在他身后。终于改掉从前不合群的小怪癖,不再钟情于独来独往了。
代薇背对着易钧,在那位长辈看不见的视角朝易圳不停地暗递眼色,做口型求救。
平时见惯了她闹腾不休,难得也有她需要假意乖顺的时候,伪装得像讨食的小猫儿一样。
新鲜又有趣。
于是叁号堡的众人惊诧看到:
素来冷淡寡情的易先生站在堡楼门口,左手插兜,另一只手径直伸向代薇示意。
代薇如获大赦,连忙跑过去牵住他的手掌,甚至撒娇般往他身后躲了躲。易圳隐约失笑了下,拉近她微微弯腰不知耳语了什么,惹得代薇有些羞恼地推开他,又被男人重新拉回去搂紧腰。
“够了!”易钧简直看不过眼,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傲慢与刻薄横亘在他一丝不苟的鬓发间,将批判的词句说得十分露骨,
“小圳,这女人来路不明,居心叵测,我劝你不要再被她营造出的假象骗得团团转,你父亲也绝不会允许这种女人踏入易家。”
这种女人是哪种。
当然是与星野梨全然相反的、完全不受掌控的那种女人。
所谓上流最厌恶的那种人。
代薇在心里轻轻嗤笑。不同于小姑易勉之那般“温水煮青蛙”的聪明,懂得一面熟练充当和事佬,一面借以女人来对抗女人,二叔易钧只会愚蠢地暴力压制,利用“阶层差距”去贬低和鞭挞对手。
在易钧看来,他那个侄子如今根本就是眼盲心也盲,于是语态肃重地再次警告道:
“你要清楚,她不过是想踩着你满足野心而已。”
易圳终于平静地抬起眼,视线冷淡,唇角却弯挑得微妙,施舍的回答中丢弃掉上位者应有的分寸:
“那么我希望她踩得开心。”
*
晚间代薇洗完澡,翘着腿趴在床上玩手机。
等到卧房门口溅起伶仃的当啷声,她迅速收起手机,换了个侧躺的姿势单手撑头,看到易圳边擦头发边走过来坐到她身旁。
代薇的眼神游曳在他脸上,异常安静。
他随意甩了甩湿发,发梢微卷,凌乱修饰着侧颜颌角的精致。眉眼线条阴柔,鼻骨挺直,眸色清黑,眼睑垂敛时牵连出睫毛的天然长密,细腻皙白的皮肤衬得唇色尤为鲜红。
的确是,七分相像的好皮囊。
不同的是,那个人很爱笑。从前。
她过长时间的观察被男人敏锐捕捉,略动眉梢,他淡淡地“嗯?”一声表示疑惑。
代薇弯起嘴角,一下子凑得离他很近,赞美的字词浸泡在蜜桃香的甜腻里:“老公,你真的好漂亮呀~”
漂亮。
是可以用来形容男人的么?
易圳扯了扯嘴角,勉强同意了她的“夸赞”。同时他也很清楚,从她嘴里说出“老公”两个字,一定没那么单纯,一定不怀好意。
“开口就是了。”他低下眸子,食指轻柔刮蹭着她的下颚。
“两件事。”代薇看着他笑,“第一件,我想……”
故意停顿在这里,她仰起头,鼻尖轻触在他的喉结上,指尖缓慢游移,贪欲无度的肢体语言隐秘在永远纯真的音容下。
她的真挚、她的热情、诚邀他探索的她的衷心,她的一切都像抹了蜜的蛇毒,湿漉,滑腻,温柔又致命。令他做不到无视,令他无法挽留理智。
他会自投罗网的。
易圳虚眯着眸,看了一眼她,又斜瞥一眼她手中的动作,喉结隐隐滚动几下,指节曲起,躁动的血管筋络蛰伏苍白手背。
他的呼吸被捏造出欲.望的频率,视线晦黯,靡红灼烫的耳根明显知道她每次的坏心思。
“想什么?”却偏要她每次都亲口说给他听。
当然,代薇也很乐意。
“想听你今晚喊我,”每次都积极地配合他,“小废物。”
易圳太熟悉她了,所以这件事一点都不难。
午夜时分,当代薇在他掌纹的抚慰下昏沉盛放美好时,她变得虚软无力,却仍然没有忘记告诉男人“第二件事”。
“易圳,我想要你亲手为我摘下那朵花。”
——菲日吉妮姆粉杜鹃。
来自英格兰。
代表荒唐绮旖的开场,代表阴暗占有欲的潜滋暗长。
去吧,去把杜鹃花带回来,然后亲眼欣赏我们不堪一击的故事走向终零。
……
第二日清晨,代薇起得格外早。
手机里躺着无数条微信和未接来电,大部分来自玛格丽塔:
“臭宝快醒醒!”
“大傻收到消息,易勉之安排星野梨住进庄园了艹!”
“你俩昨晚嘎哈了,我跟大傻打电话发微信怎么都联系不上你们!”
“……”
还有一条是易圳。
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我会为你摘下它,乖乖等我回来。”
代薇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没回。
蹲坐在房间边角的地毯上,慢吞吞地抽完一根薄荷烟,她掐灭烟头,起身瞟了眼花窗外的天色,凉风穿过撩动风铃两声叮当的碎音。
转身,毫不犹豫地扣上自己仅有的一个行李箱。代薇再次打开微信,点进“婚策团队”的群聊,潦草划看几眼一早定好的回国机票。
最终,她手指飞快地发出二字指令:
“出发。”
第27章 分割线
她在初雪来临, 在化雪离去。
消融得人间干净,决绝,万籁俱寂, 无痕, 无踪迹。
雪像未曾降落过。
她也像从未到来过。
-
春天还是太迟了。
当易圳手捧娇粉花束,沾了满身仆仆风尘赶回法特庄园, 险些被这里的寒凉荒芜刺伤。
毫无防备, 没有预告。
壹号城堡安静得不像话,从执事管家到贴身女仆、园丁、厨师, 所有调来服务于她的人员全部悄然调离。
本因代薇而热闹起来的偌大的家,倏忽间消散了人烟, 中庭里留有四人搬运团队,沉默迅捷地摘下满墙相框。
无处不挂的画作, 是管家离开前细心地一件件覆上遮布,让他们大胆奔放的相处方式不至于泄露。
“搞什么呢……”
易圳开始疑惑自己是否走错,疑惑到不理解现下状况,直觉又让他迈开腿飞奔上楼,那里一定有不好的事发生——
推开房间门, 扑面而来的安静让他几乎能够听清自己紊乱的心跳,抬头望去, 门上没有泥膏小鸟和贝壳风铃的踪影。
薄荷色窗帘拆下,又换上先前的深灰款式;
清新少女风的沙发已经搬走,安静摆回那套颇具历史价值的真皮坐具;
床上用品失去了鲜艳色彩的视觉刺激,陪他最久的纯黑色竟让他觉得无比扎眼。
还有呢?
什么都没有了,全世界在向他诉说单调寂寞。
五花八门堆放在家里的各类香薰机、面膜仪、加湿器、落地灯等等, 无一例外消失不见, 那些她存在过的痕迹, 好像只有一墙之隔连通的画室能够证明。
对了,画室!
他脚下险些被自己磕绊住,止不住发了慌地往画室方向疾步而去。
距离越发靠近,视像愈加清晰,步调却在逐渐收缓、凝滞、变得僵硬。
她说进入画室不用门,只用一层浅星紫柔软纱帘轻掩,而现在那条飘逸的帘子也被取下,
所以无需再走近,站在门口,一眼就能望尽里面空荡的场景。
每天散落着摊铺满地的稿纸收拾干净,颜料和泥膏清扫得一尘不染。
桌面上银行卡、星黛露耳环、还有他的手表整齐摆放,它们已经经过擦拭消毒,上面连她的一个指纹都找不到,同满室粉墨气息混杂她的胭脂香味,一起消失彻底。
易圳愣愣盯着它们,有一瞬忘记了感官:
她的快乐那么浅显,有钱买买买就很开心,
送她的耳环还只戴过一次,怎么放在这里?
出席宴会的时候他的手表不是改成她自己的表带了吗,又换回原装,是不是不喜欢?
“代……”开口,竟被自己喑哑嗓音惊醒,很快清了清喉咙重新呼唤,
“代薇。你出来。”
瞬时空旷的房间,或许也只有隐隐回声能传出回应,这种来自他自身的惶恐,让他觉得吵闹,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