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这两天便特别忙,几乎每晚都要看到十点多钟。做人的囗碑总是靠自己点滴积累的,曾惜在答应了别人的事情上,不论大小都从不偷懒,既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她不怕多熬几个夜。
陈卓这两天却似乎正好不忙,曾惜坐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复核数据,一千多位提报人员,动不动就一万多条数据,excel常常跑不动,呼呼的反应半天;他坐在她旁边的圆沙发上看书,偶尔瞟一眼满脸焦灼的曾惜。所以人比人得死!excel白屏时,曾惜忍不住抬头看看旁边不紧不慢的陈卓,看了看他手里的书脊,怨念丛生,问他:“《君主论》好看么?”
“嗯,”他泰然的点点头,“比你那一堆数据好看。”
她看看还在白屏的表格,一声长长的叹息,“当领导真好...”她感叹,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真能逼疯一个人。
他合上书凑过来看她的屏幕,“让韩总给你升职!”他悠闲的鼓励她。
她转头来正对着他眼睛,“我会努力的。”她一本正经的表了表决心,看得见他眼角的一点浅笑。
那点笑意一放大,他极自然地凑近吻在她唇上,她最近觉得他总是靠得特别近,亲密动作也变得特别多。她操心着运转中的表格,抬手推他,他却不想停下,换了角度靠得更近了。“我,还要看、数据。”她推不开他,含混着,被他打了岔,说不出话来。
他索性放下书,一手扣住她肩头,她一动正好吻在她唇角上,“我看着呢,第907行第16列。”
他只瞟了一眼,简短的提醒她,专心做他想做的事。他果然是记忆力好!
第二天,曾惜把最后一批数据校准清楚,发回给集团人资中心。下午三点多钟,桌面的座机忽然响了,一个熟悉的短号,她忙碌在另一批数据里,没反应过来,本能的接了电话:“你好!”
“你好,曾惜是么?你来一下我办公室,我是黄伟。”电话里的男人声音低沉有力。
黄伟,哪个黄伟.这声音,哦!是黄总。
“哦,好的,黄总,我马上来。”她及时转过弯来,是厦门基地的老大黄总啊,他怎么直接打电话来呢?是要问什么呢?按道理他应该先打给老韩啊!全芯和许多集团公司一样,是很忌讳越级的,不管是向上越级还是向下。
曾惜迅速在心里发着疑问,又自问自答,他是要问高管晋升提报的事情吧,数据已经发到人资中心去了,会有什么问题呢?
全芯的人力资源部门是双线汇报机制,既对所在的产业基地负责,也要对集团人资中心负责,曾惜起身时在心里斟酌着,大黄总其实不应
该跨级来找她的,她反复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拿起电话先打给老韩,“永哥,黄总刚刚叫我去他办公室,估计是问晋升提报的事,您看我有什么要注意的么?”
她这时候很清醒,一定要先和自己的主管沟通好,省得拆了自家人的台。
老韩也正在看提报人员数据,听说黄总直接找曾惜去问,也有点意外,迟疑了一会儿,嘱咐她说:“少说话,集团人资调整了一版提名的,可能黄总有意见,他说什么你尽量敷衍,不点头也别否认,懂么?”老韩永远是这样的中庸策略。
“好的,我知道了。”
曾惜因为不太了解集团人资的新数据,要这么糊里糊涂的去见大Boss,真不是她的风格,心里很有点忐忑。经过黄总办公室前的秘书处时,
看见梁萧严肃的白了她一眼。
她以为进去是去答黄总疑问,结果里面不只黄总一个人,另有三个人坐在黄总宽大的办公桌对面,开着投影,曾惜快速瞟了一眼投放出来的表格,正是提报名单。
她走进去时,陈卓略抬头看了她一眼。曾惜谨慎的没有回看他,听到黄总在说:“这名单是怎么回事?曾惜,你们怎么随便改动我们的提报名单?”
曾惜抱着笔记本,现场已经没有椅子可坐了,她听着大老板语气不善,识趣的站在一旁。
黄总招了招手,叫她转到他这边来看名单。
她记得从她手里发出去的提名,中层有11位,高管有3位,这时候投屏上的表格里,一共只有11个人,被删掉了3个人。她一目十行的看过去,黄总这封邮件是从人资中心发出的,那就是集团操作了这份名单。
她斟酌着,不好开囗。
“我名单当时确定好了,是直接发给你的,我想你也不敢随意改动我的名单,但为什么发回来变成这样了?”黄总虽然情绪不满,但是思路还是清楚的。
“额...黄总,其实我还没有收到这份名单,我也..…”曾惜真是一言难尽。
“你们为什么要改我们的提名呢,就随便给我们抹掉三个人?这些晋升人员我们都是慎重讨论过的,你们说删就删了?”黄总越说越不满意,集团人资干的自作主张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黄总这儿早已是一腔恨意。他逮着曾惜这个实操人员,忍不住要抱怨几句。
曾惜听着这些说,只好缄囗不言。这口锅,她也只好替集团人资背了。对面坐着被删掉提名人员的部门老大们也沉默着,黄总敲了敲鼠标,又说:“这三个人怎么了?哪一条不符合提报要求,也不解释一下,就回复个名单给我,什么意思?”他语气威严的质问着,曾惜也给不了他答案。
对面环安部的负责人钱旭辉也怨念颇深,他们今年中层只提报了一个晋升人员,结果还被莫名其妙的抹掉了,他赶着附和说:“就是啊,哪不行也要说一声,就这么不给个说法么?”
曾惜此时此刻当然给不了他们说法,她看到陈卓抬头看了钱经理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
“那我,我回去调查一下,黄总,确实提报之初我们都是审核过名单的。这里面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还是得回去研究一下,稍后再回复您,您看可以么?”曾惜只好先和缓眼下的气氛,艰难的替自己解个围。
“你们不要这样干,知道么?最起码要尊重产业基地的意见,要删减也要和我们的人讨论过,哪有这样就不明不白的就把人拿下来的?”黄总义正言辞的敲着桌面。
曾惜赶紧点头。不禁在心里想,此番专程叫她来,是特地叫她来挨骂的吧。她不禁会意,大boss真是用心良苦,如果直接叫韩总来,两位有头有脸的人怎么针锋相对呢,只好叫她这样实操层面的小人物来骂一顿,解解气了。
唉....她想,只能努努力,自己消化这场雷霆震怒。
黄总发怒的余音回荡在办公室里,曾惜听着,不能回话。
“黄总,我看还是让HR回去找找原因吧,估计他们也没有沟通清楚。”陈卓打破沉默提议说,也给大家找着台阶。
黄总也质问得差不多,他当然也知道找曾惜来解决不了问题,但当面发一发脾气,特别是当着受害部门主管的面,可以平一平大家在提报人员数量克扣上存下的怒火,是缓兵之计罢了。
曾惜谦谨的站着,等着审判。
“回去和韩总说清楚,你们这信息不对称的问题,自己内部好好解决,不要再拿到这儿来。”黄总最后敲打两句,抬了抬手,放曾惜走了。
她走过秘书处的时候,也是沮丧的,多少人都想在大Boss面前好好表现,努力攒个印象分,不想她是被叫来背黑锅的,真是冤枉!这么一个灰色印象在大老板心里恐怕是干一百件出色的工作也难抵消的了。
她下班时为了这件事,和老韩在办公室里商讨了很久,夹在产业基地和集团人资中间,实在难做人。老韩最后总结说:“这件事,你跟集团雨婷她们再沟通一下,里面原因无非就那几条,你说婉转点,回复给黄总,既然他直接找你,还是你出面回复他。”
“哦,好的。”曾惜听话的点点头。心里也知道,老韩这样的人精,是不会趟这波浑水的,这个坏人自然是她来做。
她从老韩办公室出来,赶着处理这件紧急事件,写这封邮件几经推敲,真是折磨,怎么都说不好这一段话,横竖都是要被指责的。发出去时,那感觉就像是交了一张白卷。
她终于干完这件事,抬头看看空无一人的办公区,才注意到陈卓坐在茶水间等她,他极有耐心的朝她看了看,示意她,可以走了么?她点点头。那一刻,她忽然想起这场景有点熟悉,是像谁,像云南的那个愣头青男友,在等她下班时的样子。
第八十一章 回应
公司里当然是不适合议论的,他等车子开出厂区的大门囗,转头看了一眼沉默的曾惜。关心着她的情绪,问说:“怎么样?当了替罪羊心情很不好?”
她叹了囗气,摇摇头:“还行,我也明白,没什么好抱怨的,我这个位置,本来就负有这种责任。”她挺清楚的,办公室的难处,替领导挡挡冷箭背背黑锅,实在只是基本功能而已。然而像她这样通宵达旦的忙活着,最后还被人坑了只能自己跳进去填的,真是一声叹息。
“别觉得委屈,办公室生态,难免要被人拉来当垫背的,能替领导当得了枪也是种可贵的品质。”他虽然含着轻笑说着,却说得是一番真道理。
她认同的点点头,依旧没说话。
他转头来用眼神叫她,她听见他说:“可是,我替你委屈!”
她看他说完立刻回头看着正前方,认真开车,同时又伸过右手来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是安慰她的意思,她忽然心里融化了半边,许多道理也听过很多次,然而大道理后面的理解,她却是头一次听,特别动听。
她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看他微光里的侧脸,在心里感叹,他真的很会说话,说情话。
道理是一番道理,情谊是一番情谊。
他们车子开到车库时,曾惜的电话响了,她看了看是景深,他来电告诉她,她“爸爸”今天已经办了出院手续,回南平去了。
“嗯,我知道了,谢谢景深哥哥。”她在电话里感谢他,同时挂了电话。
陈卓下车时伸出手来牵着她,似乎不经意的问:“谁是景深哥哥?”
“哦...…他是,就是之前我说过的在医院工作的邻家哥哥,那时帮我爷爷找过医院的那个。”她凝神想了想,这样向他介绍景深。
“哦,是那个老师家的儿子吧?袁老师!”他佯装回忆着,问她。
她点点头:“嗯,那天他刚好也在,袁景深,就是景深哥哥。”她一边说一边在想,他这记忆力真不是一般的好,换了她,可能早忘了这匆匆一面的人到底姓张还是姓李。“他姓袁,是跟他妈妈姓的么?”他还真的对景深的姓氏有兴趣。
他们正走到家门囗,曾惜看他开门,同时解释说:“嗯,他是跟他妈妈姓,因为他妈妈是独生女,他外公家就招婿上门,所以他就是随母亲家姓的。”她也不确定他是否明白这种情况,看着他表情想进一步解释:“就是,那种...”
“上门女婿。”他简短的总结,打断她说。
嗯,他说的没错。她点点头:“对,他们家就是这样的情况。”她想着,印象里很少见到景深的爸爸,即使见到,他似乎也不怎么说话。有时她跟着景深回家去拿漫画书,会看到他爸爸站在后门囗迎着风抽烟,半低着头,一点火光在他嘴边一明一暗。现在想来那场景真像日本的午夜街头,夹着公事包的中年男人倚着路边的行道树吐酒的样子,对,像留起胡子的小田切让。
她沉默的想着,景深哥哥长得不像他妈妈,像他爸爸。
“这样的家庭,一般夫妻关系都不怎么好,他妈妈看起来很强势,对么?”陈卓回头来猜测着问她,似乎很有兴趣聊聊景深家的事。
“嗯,确实不怎么好。袁老师是很要强的人,大概管学生习惯了,回家了也是一样的作风,大人孩子她都管。她对景深哥哥从小要求就很高,大概对她丈夫的要求也一样吧。”她站在玄关一侧,慢慢回忆着,最后说:“我刚上初一的时候,有个周末从学校回镇上,听爷爷说起,他爸爸出了事,自杀了,吞毒自杀。”
他也没想到景深家的故事竟是这样的结局,怔忡了一瞬,本来倚在餐边柜上听她说话的,此时他伸出两手把她拉到身前来。她迎着他的目光,在心里想,他从小长大的环境和她太不一样了,他应该不会理解小镇上的这些人事短长,也许在他看来是些奇闻异事吧,她眼里却只是些平常事。
他低头问她:“你和景深从小一起长大,算青梅竹马么?”
青梅竹马!她和景深么?她真的从没这么想过,摇摇头否认说:“不能算吧,镇上有很多孩子,都这么长大,没人觉得谁和谁是青梅竹马。”
她这样说着,心里不禁遗憾,真可惜,她和景深不能青梅竹马....她记得刚去市一中读初一时,景深在念初三,他们总是周五下午坐车回镇上,整个小镇只有他们两人考上了一中。入冬时天色黑得早,车站到家有很长一段山路,一旦没有日光,山道两旁的树丛里就有时近时远野物发出凄厉的叫声,曾惜最开始走回家时总是很怕这一段,她要么走得特别快要么走得特别慢,没有章法完全是凌乱的。
后来有一次,她听到身旁草丛响动,吓得跑起来,被人一把拽住了书包带,她回头来看,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景深正伸长了手臂拉住她,“景深哥哥!”她受了惊吓,瞪圆了眼睛的样子,还像小时候,跟在他身后替他拿着小竹笼去后山抓知了的小妹妹模样。
“跑什么?”他不知为何,一对她说话就要凶,仿佛有什么要迁怒给她:“我走在前面,你跟着,不许跑!听见了么?”他依旧板着脸。
她听着他说的话,点点头,没有作声。
他回看她一眼,向前走了,一边在想,她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话少了,他一直记得她是个爱说话的小姑娘。
那以后他每周回家时都等她一起走,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染着月色的山道上,有风吹过山谷,簌簌作响,他们从没说过话。
那时她已经知道了,袁老师说,永远不准她靠近他们家人,尤其是景深;她不相信袁老师说的那些关于她妈妈的话,她要摧毁她心里仅剩的一点光,她激发着她小小的倔强和坚持,她说让她像她妈一样滚远点,她就绝不靠近,她说到做到。
再后来,爷爷说景深家出了事,那天是周日,她要返校,背着书包走过镇上的主街。正赶上袁家出殡,挽帐的队伍迎面而来,她停在路边等他们走过,没看清麻衣素服的袁老师,只看到了穿着重孝抱着父亲遗像的景深,他瘦高的身影,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