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玉——多梨
时间:2022-06-16 07:50:26

  就连他的死看起来也仿佛是一场作秀。
  阿曼为何在死前要求陆老板照顾他的养女?他和章之微非亲非故,只是做了几年邻居,怎么会这样对她好?章之微父母死于疾病,也是蹊跷,章之微是不是也早早被杨家洗脑,特意送到宅邸中做小卧底?
  毕竟谁都不会怀疑一个未成年的女孩。
  那天,陆老板打算就地料理章之微。
  对生意人来讲,背叛和不忠都是大忌。
  陆老板自觉与人为善,做人也豪爽,旁人向他借钱,绝不会要求对方写借据。曾遇到绑匪,陆老板几句话能劝得对方一心向善,将他释放。当然,陆老板也未薄待对方,知对方是走投无路第一次做事后,陆老板吩咐手下给他一笔钱,劝他改邪归正,洗手上岸。
  那人后来跟随陆廷镇,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陆老板容人肚量大,唯独不能容忍背叛和欺骗。如果不是陆廷镇相护,如今章之微大概还真如她所说,仍旧在寮屋中穿梭,出卖身体,或住廉租房,在灯红酒绿中转过一张又一张的床榻。
  陆廷镇见陆太太喜欢她,也不忍母亲伤心,他自己也难以对抚养的人下手。到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生活这么久,禽兽尚有怜悯之心,更何况人心。
  况且,暂时没有证据证明章之微别有用心,她来陆家这么久,也都是安安分分;做错事的是她养父,和她一个可怜孤女,的确无太多关系。
  这些话,如今也只有陆廷镇和陆太太在信。
  陆太太宅心仁厚,不许佣人传这些流言,她建议:“倘若真觉微微不安全,等她毕业后,就找个好人家,让她嫁出去。书是要读的,她一个女孩,也总要出嫁。”
  陆老板这才勉强同意。
  只是不知谁将这些话传到张妈耳中,她一个侄子早些年跟陆老板做生意,就死在被劫的那辆船。
  ……
  回忆至此,陆廷镇看床上的章之微终于换了姿态,她一条胳膊搭在外面,一身雪花肉,腕上仍旧佩戴着陆廷镇送她的佛珠串儿,上好的砗渠,温润光泽。万佛寺高僧邀陆廷镇坐下喝茶,私下商谈,告知他命途多舛——事业顺风顺水,即使有波折也毋需担心,总会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唯独姻缘浅薄,怕是要孤苦一生。
  陆廷镇耐心听高僧讲这些,一笑置之:“我不信天命。”
  高僧只摇头:“执迷不悟。”
  临走前,高僧给了他这串砗渠佛珠,面色高深,只说能保他平安无虞。
  平安无虞。
  陆廷镇不需要佛神庇佑,他不是会向上天祈祷的卑微信徒,他不必去三拜九叩才实现自身愿望。
  他不是章之微这种会将高僧话语奉为圭皋的小可怜虫。
  -
  接下来的三日时间,章之微都没有和陆廷镇“和好”。
  她其实不懂什么才叫做和好如初,清晨醒来,陆廷镇绝口不提昨晚的事情。
  一切如常,照旧带她拜访旧友,带她吃喝玩乐,陆廷镇朋友也带了女伴,土葡人,用葡语唱起柔软的情歌,她的声音沉厚,曲调又温柔又有点难过。
  章之微冷眼看着他们,现在剖开来瞧,她和这些人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或者还不如她们,至少她们还有个“情人”的名头,在公共场合下尽可以举止亲密,不必在意他人看法。
  而她呢?名义上是叔侄,实际上连情人也不如。吵架后,陆廷镇也不会伏低做小哄她开心,他是高高在上陆先生,是她的陆叔叔,是长辈,教训她似乎理所应当。在这段感情中,章之微始终占尽弱势,好似一切全仰人鼻息,仰仗陆廷镇从手指缝隙间抖落一点宠爱。
  离得近了,陆廷镇也会不动声色避开,以眼神警告她,不可胡来。
  背地里做的时候他却没有这般道貌岸然。
  章之微不知其他情侣吵架后是怎样的情形,总不会是现在这样。她无心参观古朴美丽的博物馆,更无心去品尝美食佳肴,她胸口郁气难消,看着酒过三巡,有男人嘴巴也越没有分寸,什么话都说。
  最不讲究的是姓何的一个小少爷,白西装,瘦削个,他以“镇哥”称呼陆廷镇,一副自来熟的姿态,甚至还开玩笑,要邀请陆廷镇去尝尝“波斯猫”,还有人应声附和……
  章之微举手将杯子摔在地上。
  “陆叔叔不去,”章之微环顾四周,她说,“你们想尝就自己去尝,他不去。”
  她这一举动无疑于砸场子,陆廷镇没有恼怒,只笑了笑,说:“诸位见谅,我这小侄女就是心思单纯,听不得这些事情。”
  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几句话将一场混乱揭过。起哄者过来,老老实实地向章之微低头认罪,赔礼道歉。章之微脾气孤傲难驯,不肯接受。
  何少爷面色尴尬:“这……镇哥,您看……”
  “我称呼你父亲一声何兄,”陆廷镇终于说话,他微笑,“何少爷这样称呼我,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何少爷恍然大悟:“陆叔叔。”
  陆廷镇对章之微说:“听见了?何少爷比你大两岁,算是你哥哥。现在哥哥低声下气向妹妹道歉,你该怎么做?”
  “没事,”章之微不情愿,“我没生气,刚刚我也冲动了。”
  何少爷松了口气,继续向下寒暄,满口套话,什么也是我疏忽大意云云……
  就此揭过。
  回程路上,陆廷镇让司机和老四乌鸡等人跟在后面,这里距离酒店不远,他和章之微一同散步,慢慢往回走。
  话题终于绕回那天吵架时候的争执,明日最后一天,章之微想从陆廷镇这里确认,做一个最终了断。
  乌鸡说得很对,她留在陆廷镇身边,以叛徒养女的身份。
  “刚才那个人说话很没有分寸,你不喜欢他,所以我当众摔杯子,也不要紧,”章之微闷声说,“你不生气,是因为我间接替你树威,对不对?”
  陆廷镇说:“让我好好瞧瞧,这是哪里的小机灵鬼偷偷跑出来了?”
  章之微看他:“所以你从未考虑过我们的未来。”
  陆廷镇皱眉,笑容收敛:“怎么又说这个?”
  章之微原本还有很多话要问他,现在看他表情,明白自己也没有问的必要了。
  她曾自诩聪明、沾沾自喜,现在却发现,这种聪明似乎并不好。
  她还没有聪明到能让陆廷镇对她情根深种的地步,却给了她看穿对方谎言的痛苦。
  “那天晚上,”章之微问,“如果我没有进你房间,没有打翻那杯酒,是不是我们现在仍旧是叔侄?”
  陆廷镇颔首:“是。”
  他可真坦诚。
  章之微低头。
  原来的确一直是她独自努力。
  “真好呀,”章之微自言自语,她说,“你没有骗我。”
  陆廷镇说:“别想太多,愁思易长病。回去好好休息,乖乖跟我香港,我带你来澳门是散心,别把一颗心丢在这里。”
  章之微没听进去,她凝望远处洋房,后面是海,再过去,是大陆。
  “无论你这几日听了多少胡话,”陆廷镇说,“别野了心,老老实实回家,知道么?回去仍是陆家小姐,风风光光,读书学习住高屋。”
  章之微不言语。
  夜间仍是疯狂纠缠,藤蔓缠缠,说什么都不分开,好似明天就山崩海啸死生不复见。次日,陆廷镇按照行程表要去参观工厂,章之微说自己肩膀痛,脚也痛——她哪里都不想去,就在酒店中休息喝茶。
  陆廷镇没有勉强,仍留老四和乌鸡供她差遣。
  等人走后,章之微叫来老四,让他去车程来回半小时的地方去买杏仁饼。
  “答应好朋友要送给她的,”章之微说,“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老四没有意见,问清楚地址和需要的数量后,转身就走。
  章之微又叫乌鸡进来,她随身只带一个小包,里面装了些钱和几件贴身的衣服,别的什么都没有。
  她面无异色离开酒店,让司机送她们去医院。
  章之微身体不舒服,前几天去看了几次医生,司机毫不怀疑。
  不需太多人跟随,乌鸡陪着章之微进医院,按照计划,他们从医院另一个门悄悄离开。来接她们的车子已经守在那边了,是卖菜和水果的大货车,来往珠海和澳门关口。
  当然,货车不可能带她们直接过关,他们是做生意的,不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收了乌鸡一大笔钱,也只能带他们两人去附近的一家水果铺中更换衣服装扮,再悄悄地借另一辆车出关。
  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顺利到令人感觉到不可思议。
  直到上车,章之微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她抱紧双肩,闭上眼睛,她此刻就藏身于货车货厢中,黑暗浸透,这里能闻到一些新鲜菜叶子的味道,还有泥土的腥潮味,说不定还有小虫子在上面自由攀爬……
  颠颠簸簸,自然比不得豪车舒适。
  章之微在这黑暗货车中,怀中抱着自己小小书包,捂住脸。
  眼睛又酸又痛,但她流不出一滴泪。
 
 
第13章 迟到   溜出掌心
  陆廷镇做了一个旧时梦。
  他梦到章之微刚到家的那几日。这个长于市井中的女孩,不爱说话,也不和佣人交流。陆老板和陆太太亲切与她聊天,她也只是怯怯懦懦回应,语调容态皆不安,像怕触碰什么忌讳。
  这孩子早慧,知自己寄人篱下,早早学会隐藏性格。
  饭不多吃,水也不多喝,张妈瞧她可怜,一颗心都要软化,忍不住端点心给她,是烤好的精致蛋糕,白色骨碟旁侧放着银质的刀叉。
  章之微怔怔地瞧着蛋糕,陆廷镇分明瞧见她在吞咽口水,她却只说谢谢,也不吃。
  张妈以为她不爱吃,打算端走,被陆廷镇叫住:“等下。”
  陆廷镇瞧见端倪,向张妈要了一份,就在章之微同张桌前,泰然自若进食。
  在他吃东西时,章之微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动作,有样学样地拿起刀叉,迟疑着下刀下叉,规规矩矩地模仿着他。
  瞧,谁说她愚钝?
  陆老板和陆太太只有陆廷镇一个孩子,陆廷镇没有兄弟姐妹,对这个懂礼貌的家伙颇多照拂。接她回来的第一周,章之微听陆老板的话,就开始叫他“陆叔叔”,依赖地望着他。
  小时候,陆叔叔这个称谓是崇敬;
  长大后,再叫陆叔叔就成了调,情。
  ……
  陆廷镇睁开眼睛。
  他在车上。
  澳门是一个具备独特温情的美丽小城。
  并不像港城那般有着豪华富贵气,更不像其他国际化城市,澳门没有那么多高耸入云的摩天建筑群,但却有许多独特的文化融合建筑。街街巷巷,融中西特点为一体,大抵是战争的火从未烧到这里,许多文物性质的建筑都得到了完整保留。
  早晨,陆廷镇离开时,看到章之微已经醒了,陆廷镇去吻她,她也拒绝,别过脸,不肯与他亲密。她这几天表现反常,之前从不会这样追问到底,近几日却频频出格。
  如何选择,全看她,陆廷镇不会干涉。
  思及此,陆廷镇抬手,问:“老四几时让人过来的?”
  那人说:“半小时前。”
  半小时。
  陆廷镇抬手,看时间。
  车窗外是极具澳门特色的建筑群,粉红间白,不远处是一排水绿房屋,清新雅致,还有些杏黄色的宅院……醒目和谐,却入不得陆廷镇眼,他心中隐隐约约有异火,按耐住,问:“和夏诚明约了几时?”
  司机看时间,如实回答:“五点钟。”
  陆廷镇应了一声。
  澳门并不大,二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居住着近四十万人口,大部分居民都在才七平方公里的澳门半岛上。从车窗往外望,车辆光泽耀眼,这里车辆价格不高,十几万澳门元就能买一辆。
  陆廷镇低头,看自己手腕,整洁笔挺的衬衫袖下,印着一个鲜红分明的齿痕,足以见对方下口时有多愤怒。
  他重新看向窗外,外面阳光辉煌,玻璃干净,这是个适合拍电影的地方,天然的外景。
  光明如斯,他只瞧见一片阴翳。
  -
  章之微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她小时候住狭窄拥挤的房间,洗澡要排队,还要防止一些偷窥的“金鱼佬”。港城地窄人密,房屋显得如此珍贵,珍贵到晚上三人挤同一张床,楼间距小,阳光也金贵,晒衣服的绳子横横斜斜地牵过去,晒得如同万国旗帜。
  回南天时候房间墙壁犹如水帘洞,潮湿到肌肤上要长湿疹,红红一片,又痒又难受,起一层细密小水泡,抓破会痛,不抓则痒,热辣辣的痒,需要抹清凉油,才能好一些。
  后来被阿曼认领,章之微终于拥有独立的生活空间,也不必羡慕其他小朋友有甜饼吃。
  她一个孩子,无父无母,能有这些已是万幸,也不会奢求更多。再往后,章之微被陆廷镇细心教导,渐渐地养得细皮嫩肉,不用遭受湿疹的痛苦,也不必担心会有小虫子大蟑螂,却也能吃苦。
  在黑暗潮湿、有小虫子爬的货厢中坐了半小时,货车上的人才将她们放下。
  他们不敢担责,将人和水果箱一同卸下,匆匆离开,连水也未喝。
  乌鸡比章之微想象中要细心,衣服准备得很齐全,就是普通的确良衬衫,上衣和裤子都是松松垮垮,没有什么裁剪,还有一顶草帽,穿出去绝对不惹眼。
  还有大陆上卖菜阿婆常穿的衣服,等顺利过关,就套在外面,干净又朴素,不必担心会被人瞧见。
  章之微摸了摸自己柔顺的头发,沉思良久,咬牙,转脸看向乌鸡:“把我头发剪掉吧。”
  乌鸡犹豫:“芝薇,其实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剪掉,”章之微下定决心,她说,“我早就想剪短发。”
  她自己执意要剪,乌鸡也没有办法。
  虽觉可惜,乌鸡仍旧持剪刀,衡量许久,仍旧毅然从她后颈处对乌黑秀发下手,咔擦咔擦,剪刀用来修建植物枝条,钝而锈,乌鸡也不是专业造型师,几剪刀下去,章之微闭上眼睛,只觉头部一轻,三千烦恼丝自此远离她身。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