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吴年问,“你喜欢什么色?”
章之微说:“红色吧。”
“好啊,”吴年笑,“这样,我去和陆叔叔谈一谈,我送你一辆红车,你嫁给我,怎么样?”
章之微知他喜欢开玩笑,顺着往下说:“好啊,你今晚就去说,只要他同意。”
吴年摆手:“别,我可——”
车到了,陆家的司机走过来,打断谈话,恭敬请章之微上车。
章之微不以为意,她和吴年挥挥手,折身打开车门,视线触及内里人影,她僵住。
身着深灰色衣衫的陆廷镇就坐在车内,微卷发梳得规整又英俊,听到动静,他抬眼:“上车,傻站着做什么?”
章之微安静地上车,她不知对方是否听到,双手放在膝上,慢慢开口:“刚才佩珊的哥哥接她回去了。”
陆廷镇不咸不淡:“他也开粉红色的车?”
章之微:“没有……不过他带了烤乳鸽。”
她决意活跃气氛,伸手向陆廷镇讨要:“陆叔叔,你什么时候给我带烤乳鸽?”
陆廷镇低头,将记事本上一页撕下,揉成团:“我是工作,不是穿粉红西装打猎。”
第4章 爱好 约法三章
干净透彻的白花香气,如栀似麝。
陆廷镇的视线落在她纤长脖颈上,两秒,又若无其事移开。
章之微规矩坐在车上,转脸看窗外。
尖沙咀是九龙的黄金地界,各色名品店,金铺,珠宝钟表店,琳琅满目。大街上行人人肤色各异,最多的是印度人。来港城的外国人也不少,南亚裔,还有苏格兰过来的商人,“西洋仔”葡萄牙人,帕西人……
章之微和这些非华裔的人打交道不多,最熟悉的是同在陆老板手下做事的一个混血,葡文名字长到让章之微头痛,她还是更喜欢叫他中文名字,杜家明,常见又好记。
赵家明、钱家明、孙家明、李家明……
章之微认识的家明很多,唯独这个杜家明长得最英俊,他常年喷大量香水,来遮盖遗传来的体味。她今日头上戴的发夹,就是杜家明送的,镶嵌着水钻,做成蝴蝶翅膀的模样,杜家明从法国购来,当宝贝一样捧给章之微。
陆廷镇将记事本放在一旁,凝视着章之微发上这枚发夹,出声:“几时买的?”
章之微不隐瞒他:“家明送的。”
陆廷镇略一思索:“跟父亲做小生意的那个?”
“嗯。”
陆廷镇说:“不配你。”
如果是以前,章之微必定诚惶诚恐地摘了发夹。今时不同往日,她非但不摘,反而问:“陆叔叔说发夹还是人?”
陆廷镇淡淡瞧她:“你多大?现在就考虑嫁人的事?不考学?”
章之微说:“陆叔叔怎么想?”
“我想什么?”陆廷镇仍将话题绕回,“我和父亲送你读书,为你寻好学校,不是让你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
章之微不说话了,她抿抿唇,又听陆廷镇说:“剑桥毕业的学生可不会穿粉西装。”
章之微转脸看窗外风景,阳光晴好, 陆廷镇说:“你不是想做出点成绩?先搞好学问,再去做事业。”
这真是肺腑之言,章之微想,她垂下头。她知陆廷镇说得全是事实,都是劝她好好读书,做学问,但……
章之微低头,盯着自己的一双手。
除了读书之外,她也想如一些同学,和异性交往,拍拖,你侬我侬。
当然,那个异性只可姓陆,名字叫做廷镇。
如此想着,陆廷镇忽然叫司机换一条路,章之微只想或许他还有事要做,哪想到车子稳稳停下,白色匾额漆黑字,灯牌高高亮起,红灯笼黄字条,陆廷镇先下车,打开车门:“下来。”
章之微惊诧:“你在这里与人谈事?”
“谈什么事,”陆廷镇握她手,“下来吃乳鸽。”
陆廷镇不吃烤好的乳鸽,他请章之微吃烧鸽。说是烧,其实是新鲜生炸。陆廷镇吃乳鸽从不吃十二日大小的BB鸽,嫌弃柔嫩无味,选也是二十一日的,肉嫩骨幼,浸过卤水,麦芽糖和醋一并上皮,风干后滚油炸金黄,不需斩开,淋上瑞士汁,章之微吃相文雅,不好意思在心上人面前做出又撕又拆又剥又啜的模样,好半天才吃一只,陆廷镇不若她这般,吃掉四只才停手。
饱食后归家,陈妈煨了生滚鱼粥,翅骨汤中藏三粒棒打牛肉丸,拿虾酱油泡鲜鱿,盐焗鸡表层浸黄油,章之微只拣那碟白灼芥蓝吃,吃菜心,喝清淡的汤。
陈妈关切:“今日胃口不佳?”
章之微只摇头:“叔叔带我吃过了。”
陈妈欲言又止,她想劝陆廷镇不要带小姐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她听说过陆廷镇斥责张妈的事情。张妈是陆家的老人了,如此被要求不许直接叫“廷镇”,更何况陈妈,做佣人的时间短,现在被陆廷镇指派来照顾章之微,尽心尽力,也不敢惹主顾生气。
陆廷镇慢慢地吃,他对陈妈说:“这几天微微胃口不好,你下去找大强,让他带你去上环永吉街车仔档找唐伯,买包姜汁柠檬和川贝柠檬回来。”
陈妈说:“现在?”
陆廷镇:“嗯。”
陈妈拿了钥匙和钱,即时下楼。
章之微还在慢吞吞地吃菜心,听到陆廷镇说:“那天晚上,是我对不住你。”
章之微咬断菜叶,上下两排牙齿磕在一起,登时脑袋一震,她不吭声,也不抬头看他脸,只盯着蓝纹白瓷碗里的汤汁,上面落了一轮灯光。
陆廷镇很平静:“那日你我都饮了酒。”
章之微说:“我知道。”
毋需陆廷镇提醒,章之微记得那日发生的事情。她换好衣衫,带了瓶葡萄酒去见陆廷镇,他刚洗过澡,头发未干,和她一块儿喝那瓶酒。成年人和刚成年人一块儿饮酒不算什么,更何况章之微中午刚和张妈大吵一架,章之微心里不舒服,多喝了些。
成年人可以饮酒是一档事,能不能酗酒又是另一档。陆廷镇伸手阻拦,章之微妄图将杯子藏起,一晃,泼了他一手。
陆廷镇伸手去拿丝帕,却被章之微两只手拽住胳膊。
章之微俯身去舔他手指上的酒,这瓶酒身价高昂,她是从廉租房里走出来的孩子,见不得浪费,一滴一点都要吞入腹中。温热的舌尖舔到虎口处时,她感受到陆廷镇肌肉的震颤,头发被他拽起,陆廷镇不在意跌碎的酒杯,低头与她接吻。
一个有着葡萄酒味道的吻,章之微呼吸乱了节奏,白裙泼上葡萄酒,边缘浸泡在一片浓郁的葡萄酒的香气中,她仰面跌落伊甸园,毒蛇钻入白裙,獠牙伤她肌肤,毒液狠狠注入她神经。
……
章之微沉默咬菜心。
“你还在读书,”陆廷镇看她,“这种事情,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章之微丢开筷子:“你现在知道不好听,当初搞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陆廷镇抬手,按着太阳穴,叹气:“谁教你说脏话?”
章之微倔强仰脖:“你能搞,我当然能说。”
“这是为你考虑,”陆廷镇问,“你将来要不要嫁人?”
章之微眼睛即刻红了:“你在说什么?”
陆廷镇说:“做陆家的小姐,或许比做我的妻子要好很多。”
眼看章之微要发怒,陆廷镇又说:“你年纪尚小,还未定性,我不能耽误你。”
章之微想要用今日的汤泼他一身,她站起来,双手撑桌,问他:“你怎知我未定性?”
陆廷镇说:“这就是我今天才和你谈的原因——微微,坐下。”
章之微重新坐在椅子上,她又气又恼,万般感情涌上心头,她恨不得登时奔向离恨天,再不理他。
“你先去读书,”陆廷镇冷静与她分析,“在你学成归来前,你我仍是叔侄。你去见见更大的世界,倘若你见过世面,还愿意做陆家的妻子,届时你再回来,如何?”
章之微赌气:“回来做你二房还是三房?”
陆廷镇说:“港城早无纳妾一说。”
章之微:“有钱人家照样养几房太太。”
陆廷镇:“我不会。”
章之微不说了,她仍低头吃粥,想不通为何陆廷镇如此冷静镇定。
瞧,在和她交谈的这一段话中,他甚至无多余的情绪波动,就连她愤怒和恼也不在意,好似早已料到她一举一动,备有后招。
偏偏他说得全对,章之微莫可奈何。
陆廷镇与她约法三章,要求章之微好好学习,他如今不对章之微申请的学校有所要求,英国也罢,马来西亚也罢,她想读哪所学校都行。不过,她要继续深造,仍去英美的研究院。
章之微听得耳朵嗡鸣,四年加两年,最快读完也要六年。六年过去,她二十多岁,仍旧算得上青春,但陆廷镇届时已经是三十多岁的男性了——难道他要一直不交女友不结婚,等着她?
章之微疑心陆廷镇是找借口搪塞她,但陆叔叔并未有说谎的先例。
她刚到陆家就目睹一场暗杀,从此后害怕雷雨声。夏季港城风急雨斜,她夜晚总是害怕到落泪,要陆廷镇抱着才肯安眠。
某日雨夜又逢雷鸣电闪,陆廷镇打电话说要归家陪她,但被其他事务牵绊住脚。
章之微不期望他能来,一人裹着被子瑟瑟发抖。无声哭到几乎昏厥时,被雨浇了一身的陆廷镇掀开被子,低声哄着她,叫她名字,微微,把她搂在怀中。
他赶着回来,伞也不打,下车就匆匆穿过庭院。陆廷镇信守承诺,和一个孩子的约定也记得,淋雨入户,哄床上哭泣落泪的她。
章之微边哭边揽他脖颈,不经意摸到他西装上一个焦焦圆洞。
陆廷镇说是被香烟烫的,可是章之微记得,子弹也会灼烧出这样的痕迹。
无论如何,陆廷镇决定的事情,旁人再无置喙的余地。
章之微不知道陆家那边如何议论她和陆廷镇,从那天两个小丫头的谈话声中,她大约能猜到流言如何蜚蜚。
大抵说她不知廉耻,丝毫不晓得知恩图报,做了陆家的小姐还不足够,还想一步登天。
章之微不知张妈是否了解,陆廷镇让她搬出来,其实是搬到他的居所。陆廷镇少回陆家那边,他从澳门归来后,就住在章之微的房子里,和她一同吃饭,偶尔接她放课。
仍旧以叔侄相称。
陆廷镇再没有逾矩。
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澳门,英国,美国,陆廷镇不在的时候,章之微独自住在这里,也养成点无伤大雅的奇怪小癖好。她偷偷迷上喝白酒,搭配芝士片,这种奇异的搭配令陈妈大呼小叫,惊叹不已,还是章之微用言语逼迫,威胁她不能找陆廷镇告状,否则就辞退她。
陈妈知道她是玩笑话,却也无可奈何。
陈妈是大陆来的,祖籍威海,她父亲被英国人招聘过来做警察,可惜过世早,她无儿无女,但勤快本分,被陆太太看重,雇到家中做工。
港城里,雇菲佣的人多,寻常的小夫妻,丈夫和妻子都在写字楼中上班,也会雇佣一个照顾家人。陈妈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顾章之微,在她眼中,之微和孩子也无什么区别。
陈妈每日买菜做活,也认识了几个菲佣,听她们诉苦,菲佣喜爱的雇主不外乎鬼佬,或者大陆富商,这两种雇主大多礼貌,而那些港城师奶则不然,待她们态度高高在上,就连东西都是分开的,给菲佣吃最廉价的……
对比之下,陆廷镇不在的时候,章之微就和陈妈一同在餐桌吃,晚上打雷,也怕到要缩进陈妈怀里睡觉。陆廷镇在的时候,陈妈就多做一些饭菜,先端给他们吃,自己则是在自己卧室里吃饭。
陆家对待他们还是宽厚的。
陈妈也疼章之微,她原本有个遗腹子,可惜被鬼佬警长踹一脚,流下一刚成型的女胎。倘若还活着,也该是章之微这个年纪。原本在陆家时,陈妈也格外照顾章之微些,或许这也是陆廷镇让她过来的缘由。
章之微第一次来找陈妈睡的时候,还是刚搬到这里的第三天。陈妈自觉主仆有别,但小姐不在意,她也放宽心,捂住小姐耳朵,不叫小姐听到雷声。
但那天晚上,陈妈无意间窥到,睡熟的章之微睡衣下,累累齿痕,红紫交错,像是从野兽口中死里逃生的小羊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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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港城出了件大事。
日本文部省教科书篡改有关侵,略的内容,爱国团体在铜锣湾的维多利亚公园集合,呼吁市民停止购买日货。这一日,港城大球场正举行足球比赛,被寄予厚望的南华却在完场前四分钟时、1:2输给宝路华。愤怒的部分南华球迷破坏公物泄愤,又来铜锣湾听到呼吁,激奋之下,砸了几家日本百货公司。
章之微恰好陪孟佩珊在试衣服,她们听到外面杂乱声时,出来一瞧,恰好看到有人砸碎松坂屋百货的玻璃橱窗。孟佩珊被吓得脸色煞白,几乎要晕倒,她有哮喘,情绪紧张就容易犯病,章之微当机立断,背着好友上车,司机机警,载着她二人一路奔私立医院。
孟佩珊在医院中缓过来,为了抱她,章之微两条胳膊也受伤,好在衣袖拉下来,遮盖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瞧不出。
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陆老板,他要章之微晚上归家吃饭,陆太太也要看一看她才肯放心。
送走孟佩珊时已到深夜,章之微甫一进门,就瞧见坐在餐桌上的丽人,质地考究的丝绸裙,雪白的肤,笑意盈盈。
陆老板介绍,说这是某某老师的女儿,叫做曾艾仪。
张妈也在旁边夸赞,说曾小姐和陆廷镇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章之微喝了茶,皱眉一口吐出来:“好烫。”
陆太太关切:“舌头痛吗?”
转脸又责备:“张妈,你做事怎么越发毛躁了?之微猫舌头,受不得烫,我说过多次,你全当耳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