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寒被人嫌弃了,又不计前嫌地搭上来:“你身上有股味道。”
顾燕清再次拨开他的手:“什么。”
程寒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说:“作死的味道。”
“少说没用的。”顾燕清没理他了,看到程寒手里拿着什么,又想起了昨晚,“谁的?”
程寒说:“我一个学妹的。”
顾燕清:“嗯,你的学妹52岁。”
片子上有患者的信息,而他的视力又太好。
“她妈妈。”程寒说:“虽然是良性肿瘤,但情况也不容乐观呐。”
顾燕清:“你找我来做什么,我会手术吗。”
程寒:“你去跟老顾说,让他收治这个病人。”
“你不是他的学生么,说不上话?”
“我也只是他的学生,面子不行。他学生多了,今天我找他帮个忙,明天再有别人找他帮忙,不都乱套了么?但是老顾肯卖你的面子,也不坏破他的原则。”
顾燕清没有立马应声,转而问:“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吗?费这么大周折。”
程寒说:“不是。就是觉得,生老病死是人生最没有选择权利的事情,既然我有机会拉一把就拉吧。”
顾燕清沉默一会,说:“大多数人痛恨特|权,只因为特|权不在自己手里,一旦享受到它带来的便利,又是另外一回事。”
程寒露出秘而不宣的表情,勒了勒手臂:“情况不同。这忙你帮还是不帮,给个准话。”
顾燕清笑笑:“我这人从不吃亏,想想怎么还。”
*
叶校再次见到顾燕清已经是第二周的周五了。
多亏程寒,叶校顺利给段云办好了住院手续,主治医生是一位姓顾的专家,挂职副院长,头发已经花白,但保养得宜,从面相上看年纪又不至于那么大,医生们对他毕恭毕敬。
这位老专家情商很高,对待病人亦耐心温和,叮嘱段云保持愉快心情,不要过于担心,脑膜瘤在医学领域不可怕,手术虽然有危险但是医生会竭尽全力。
安抚是有用的,段云的脸上果然不再愁云惨淡,等待手术的这段时间偶尔还有笑容;妈妈状态不错叶校自然也高兴,状态都活泼了些。
程寒在附院实习,这天顾燕清来医院复查,程寒给大少爷跑前跑后充当马前卒,到快下班的时候才闲下来。
两人走出科室的时候,程寒想起了叶校,说:“你等我下,我去看看叶校的妈妈。”
顾燕清眼眯了下,“谁?”
“哦,就是我那个朋友。”
顾燕清说:“一起吧,我正好走走。”
病房里只有叶校的父母在,他们是老实本分的人,还有些怯懦,除了感谢的话不会说别的。叶校的身上几乎没有她父母的影子,叶海明是个身材干枯的男人,常年的户外体力劳作使他皮肤老化严重,眼神全是疲态,才五十出头就像个老头儿了,和这两个养尊处优的男人站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寒酸和卑微。
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难过。
不多时,叶校来了。
顾燕清站在走廊,两只手插着兜,静静地看着程寒跟叶校父母尬聊,跟看戏似的。
“程师兄。”叶校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大声打断他们的交谈,把几人吓了一跳,关注点都转移到她身上。
“来了啊。”程寒得救似的碰了碰鼻子,“你下午有课?”
“对。”叶校往里看了眼,斜身示意他:“咱们出来聊吧。”
“行,行。”程寒说:“我今天下班早,顺便来看看,”
叶校把包放下和他们出去,几人心里各自想着事。
情是顾燕清帮忙说的,程寒只能算介质,于是他指着身后的男人:“叶校,这是顾燕清,我的朋友。”
叶校刚一来目光就被他吸引了,顾燕清不算是令人惊艳的长相,但毫无疑问是好看的。
面容窄,五官俊朗,身材高瘦。
尤其气质很特殊,叶校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总之是不该出现在她生活里的人。他身上有种沉稳的书卷气,却并不腐朽。用“玉树临风”形容会有点老土,也有点配不上他,却是这道完形填空中,叶校暂且能想到的词汇。
叶校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该叫先生还是直接叫名字呢?
顾燕清也不说话,安静等她先开口。
气氛异样飘忽。
叶校半天挤出一句:“顾师兄,你好。”
顾燕清似笑非笑,“你好啊,叶校。”
重音落在她名字上,十分精准,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的语气很微妙,像是认识了她很久。
叶校奇怪地想起,王小波写给妻子的情书开头总是有那么一句:“你好哇,李银河……”简短六字,写出了爱情的样子。
当然,这人的语气里更接近于调侃和放松,叶校的后背蹿出一丝酥麻之意;她猜测,难道他认出那晚是自己上错他的车吗?
再抬眼时,他嘴角泛着浅笑,已经看向别处。
程寒看着顾燕清疑惑:“师兄?”没人搭腔,他又若有所思道:“的确,她该叫你师兄的。”
当时叶校不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又觉得不太重要就没问。
程寒想跟叶校解释她应该要说声谢谢的人其实是顾燕清;看他摇了摇头,就只好把话咽下。
医院门口,叶校问:“师兄今晚有时间吗?我想请你们吃饭。”
程寒婉拒:“今天就算了,你应该没胃口吃东西吧,等阿姨康复了,让你好好请一顿好吗。”
谢谢他的体谅,这是叶校发自内心的感谢。
告别了叶校,两人开车去别的地方办事。
“家里有人生病,是真累啊。”程寒从后视镜里看到叶校的背影,见到她的父母之后,她家的情况也一目了然,“她一个女孩子,应该会很难吧。”
片刻之后,顾燕清像是陷入思索里,“她不是一般人。”
语气笃定。
“什么?”程寒脑袋仰进座椅里,“说得跟你很了解她似的。”
顾燕清微微挑了下眉,不知刚刚想到了什么,“见过那么一两次。这姑娘或许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
叶校并不知道,她在顾燕清眼里是个“有意思” 的人。她中午没吃饭,这会何止腹腔空鸣,都快造反了。她一边摸手机,一边向马路对面的便利店走去。
有几个穿着工作服的药店店员聚在窗边吃盒饭,叽叽喳喳地说着家常闲事;这样慵懒却无忧无虑的时光,其实还挺奢侈的。
她拿了个三角饭团,一盒牛奶去付钱。当班的是那个男孩子,他朝叶校微笑,“是你啊?”
叶校微愣,也笑了笑:“你还记得我呀。”
男孩子比程寒和他的朋友看上去亲和,让她回到地面,自在很多。
“饭团要加热吗?”男孩子问。
“嗯。”
饭团只需要加热30s即刻,“给你张餐巾纸包着,小心烫。”
叶校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饭团,说了声“谢谢”她最近总是要对着各种人说谢谢,拜托,麻烦您了……嘴都说酸了。
走出店门前,还是转头对男孩子又多说一句:“上周晚上,谢谢你啊。”
谢谢你的安慰,给了即将崩溃的我一些力量。
第03章
叶校打包了点晚饭回去。
爸爸看着她,谨慎地问:“刚刚来的那两个年轻男孩,是你的同学吗?”
叶校在一旁的凳子坐下,告诉他:“和你说话的那个男生和我一个高中的,现在学医,这次就是找他帮的忙。另一个是他的朋友。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最后一句是叶校的主观想法。
叶海明小声嘀咕:“他们看着都很有钱啊。”
叶校想笑:“你在担心什么啊?”
“没,没什么。”
叶校说:“真的是单纯的帮忙而已,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会学坏的。”
老叶赶忙摆手:“不是不是,爸爸不是那个意思。”具体在担心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糊里糊涂地道:“非亲非故,人既然帮了咱们,你要好好谢谢人家啊。”
“我知道。”叶校清楚爸爸的担忧。贫穷是没有办法掩饰的,刚刚看到爸爸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寒酸样,她也很难过的。
六点刚过,医生来查房,病房里站了一大票人。段云明天就要剃头了,顾医生例行检查后,笑着问她怕不怕光头。
叶校渐渐走神,段云回答了什么她没听清楚,只是忽然想通一件事。自己和程寒算不上朋友,他何必特意带一个人来给她郑重介绍?那个男人姓顾,这个院长也姓顾,难道是一家人,父子吗?
第二天,护士来给段云剃头发。
叶海明进去帮忙,出来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头发也刮了。他虽然不算矮,但常年被重物压弯了背就显得人是蜷缩着的,又瘦,再加上没了头发,眼眶突出,鼻子两边有很深的法令纹,像个滑稽又衰老的猴子。
叶校愣了愣。
叶海明摸摸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说:“你妈妈胆子小,我陪她一起,她兴许就不怕了。”
叶校猝不及防地啊了一声。
“难看啊?”
叶校鼻头微酸,她尽量忽略某种情绪,牵强地笑了笑:“嗯,不太好看,走出去会吓哭小孩。”
叶海明也傻笑,“没事,戴个帽子就好了。”
手术的时间并不长,几个小时,对叶校来说却是度日如年,甚至度秒如年。她的人生没有经历过坍塌,当然,也不可能再坍塌成什么样子了,她从来都是生活在沟渠里的。
那天,叶校坐在走廊等待。灵魂却仿佛脱离了身体一样飘忽,她的手指死死抠着座垫,脑袋晕眩,小腹被电钻肆虐般下坠,恶心想吐。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叶校想向爸爸求助,但他只是低着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
直到手术灯熄灭了,一个医生走出来告诉他们:“手术很顺利,等会要把病人送到重症监护室。”叶校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汗,后背快湿透了。
段云醒来是在八小时以后。
医生允许一名家属进去看她。老叶没撑住,挨着座椅睡着了,十指紧紧扣搭在肚子上,在梦里也遇到了什么紧张的事。
叶校穿了无菌服和鞋套走进去,段云戴着呼吸机,她陷在病床里死气沉沉的,躯体枯萎。像秋日里薄脆的树叶,一碰就碎了。
叶校靠近她,轻轻地喊了一声。
段云似乎听见了,低声呓语,叶校听不清,又凑近了一些。
“校…校……,钱……够不够,别…省吃……”
“妈妈……不……怕。”
口罩湿了。
凉凉的贴住脸颊。
这些时日以来的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极致痛苦,都有了出口,她的情绪彻底塌成废墟;再无法重建。
叶校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有神明存在,也从来不去想。如果有,她希望神明能稍稍眷顾这些毫无重量的生命。这一生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她的挚亲挚爱平安健康,她愿意拿所有的东西交换。
让她的父母慢一点老去,不要这么快倒下,她会变强大的,一定尽快强大。
*
段云恢复得算比较快,只是她身体一直虚弱。
叶校想让他们多留一段时间,计划找个短租房,方便她照看,起码养好了病,散散心再回去。
段云却死活不同意,“我都没什么事了,还花这个钱干什么,你在这边很容易吗?”
叶海明基本上与她意见同步,看病的这段时间酒店和吃喝的钱已经很多了,仿佛多待一秒女儿就多吃一分的苦。
叶校送他们回去,在家里没住两天就买票回了学校。
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她的宿舍是两人间,室友是B市土著,家里人在她本科期间就给购置好了房产,因此除了课业繁忙的时候基本上不来寝室睡。
现在房间里就叶校一个人,十分寂静,开了一盏小台灯,她坐在书桌前不得不思考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钱。
段云的手术花了十万出头,这两年家里的情况刚好起来一点,几万块存款全花完了,不仅掏空叶校不多的积蓄,还欠了亲戚一点点债。
段云没有劳动能力,老叶要照顾段云也没法去打工了。一家三口的生活花销,妈妈的营养费,加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担子落到叶校一个人的身上,而她还没签正式的工作。
叶校用掌骨撑住下巴,另一只手在纸上写写画画,计划着接下来的事。
赚钱对叶校来说不算多难的事,她有学识有能力,只是时间问题。她从上大学开始就接触各种兼职了,但现在,她意识到自己家庭的抗击风险能力基本为0,她必须要尽快扛起来。
周六晚上,她去做家教。
那家小孩叫姣姣,是个初中生,父母是外企高管,工作比较忙。叶校请假时说明了缘由的,这天一到,姣姣妈就问起叶校家里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叶校说:“手术很顺利,已经回家了。”
于是,姣姣妈告诉叶校,夫妻俩将外调工作,姣姣也会转学,也就是说家教关系要结束了。
叶校并没有失落,因为她也马上面临毕业,正式工作,而家教的活儿本就不是长久之计。
姣姣父母和叶校处得很好,提出了一些弥补办法,“姣姣班上有个女同学也要补习的,没找到合适的老师,不知道你有没有想法啊。”
叶校说:“真的没关系。”
姣姣妈知道叶校现在碰到了点困难,干脆给她联系好了下一家主顾,并且一通夸赞叶校的人品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