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燕清大概觉得她这个人很清奇,笑声里有些无可奈何。
“那没办法了。”他说,然后侧身拿过遥控器,对着电视机点了点,一边悠闲地说:“看电影吧,让我们来看看你喜欢看什么呢。”
他毫无目的地点着,叶校就这么看着,心里却不大平静。她知道有一个很豆瓣评分很高的公路片,讲种族歧视的,很适合在这种场合看,“你看过《绿皮书》吗?”
顾燕清并不说自己看没看过,“好。”
文艺片的节奏总是让人很舒服,但也很适合睡觉。电影只放到主人公动身南下的时候,顾燕清就歪在沙发里睡着了。
画面转场半秒钟的黑屏,叶校看见电视机里映出她和顾燕清的影子。他睡着的时候,脑袋是歪向她身侧的,快倒在她身上了。
叶校维持不动,只稍微往前挺了一些,她用自己的身体遮住顾燕清,不让别人看到他在睡觉。后面电影又放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心思看,注意力专注在某个人的呼吸声中。
后来,叶校心里的那股不平静渐渐如若鼓擂,他的身体滑下来一点,被她手臂抵着。
体温交换给她带来陌生的酥麻感,叶校犹豫了一会儿,抬起一根手指,搁在顾燕清的鼻尖下方,感受他的呼吸,他没有反应。这让叶校更加大胆一些观察他,他的眉眼在静止状态下很美,尽管美用在男人身上不太合适。
他手臂交叉,叠在胸前,高瘦的身体蜷缩着,衬衫被他睡得很皱,小腹那儿塌下来,盖着腰,让人很想把他的衬衫撩起来,他的腹肌一定很薄很漂亮。
叶校心里痒痒的,在她的手指快触到他的嘴唇时,顾燕清撑开了困顿的眼皮。
“没死。”他提醒。
“哦。”叶校赶紧缩回手指,脸蛋腾地烫起来,她刚刚一定是疯了。
“电影放完了吗?”他没睡醒的时候,嗓音低沉又沙哑。
“没有。”
“让我睡一会儿,你先看。”说着,顾燕清又阖上眼皮,身体默认似的又靠在了她身上,大概是睡糊涂了。
叶校撑了一会儿,屋内太吵了,但她更无法忍受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还有顾燕清的呼吸,独特的味道,以及沉甸甸的压感,于是她起身向阳台走去。
她得吹吹风,吹走脑海里的邪念。
人肉靠垫忽然消失,顾燕清没睁眼,但一边的嘴角微翘,那是一种有些胜券在握的笑。
这个姑娘远比他想象的还有意思,她有点厉害。
他要被勾引了。
*
叶校不知道中心高层的夜景这样好,她没有来过这里。
夏夜的凉风很快将她脸上的燥热吹干净,她仰头看着黑蓝的天空,像一块高级的绒布,上面撒着几颗钻石。
叶校轻揉着被他压酸的肩膀,头低了一些,她看见不远处的电视大楼,在右边,脑海里轰隆一片。
便利店男生拍给她的照片,也有这座电视台大楼。
能看见这座大楼并不奇怪,叶校拿出手机,调整角度,拍出来的照片竟然很像,那么巧吗。
叶校思考一会,把照片给对方发过去。
叶校:【我看见一片很好的夜空,跟你分享一下。】
G.:【很漂亮。】
叶校皱了下眉:【你不觉得,这张和你拍的那张很像吗,我指的是街景。】
G.:【原来我们住的很近。】
叶校忽然觉得有些无能为力,也许是她宿命论或者缘分论了,这个城市那么大,楼这么高,角度相似也并不奇怪。【我不住在这里,只是偶然看见。】
G.:【那你住在哪里?】
叶校:【一个很偏的地方,看不到这样的繁华。】的确,她的校区那里楼房密度大,楼层也不高。
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对方组织了好一会儿措辞都没有回消息,叶校看见“对方正在输入”跳了好久。
G.:【不重要。无论身处高楼大厦,还是在沟渠里,看星星的权力是平等的。】
叶校看着他发来的字,无声地笑了。这个男孩儿或者说是男人,待人一定很温柔,很会感知人的情绪并共情。叶校感到心里一股熨帖,治愈了她无处安放的燥郁,一如在医院门口的那个夜晚。
她把手机塞回牛仔裤袋子里,又趁机看了一会儿风景。
这时,阳台的门被拉开,顾燕清走过来。
他搓了把脸,从裤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在叶校面前点了烟。叶校抬头,看见红色星火亮了一些,照亮他黑色的瞳仁,转瞬即逝。
两人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像是很有默契不打扰对方的思考。
时间不早了,叶校揉了揉眼睛,对他说:“师兄,我想回去了,麻烦你能送我吗。”
“好。”顾燕清看着她,很轻地笑了下,抬手跟她示意:“等我抽完这支,很快。”
回去的路上,叶校笔直坐在顾燕清的车里,没有东张西望。在客厅里的那一股躁动早已消失,但是这个源头不会消失。
从市中心到叶校的学校的确很远,叶校本来要给他开导航的,顾燕清说不用,B市的路他总归是知道的。足足开了四十分钟,后半段路程叶校都有点困了,她一度还担心顾燕清会开得不耐烦,但是看他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叶校松了一口气,一到校门口就赶紧下车,转头对他说:“麻烦你了,赶紧回去吧。”
“等等。”顾燕清坐在车里喊住她。
他斜着身体,在后厢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扒拉出来一个纸袋子,递给叶校,“就两个,程夏一个你一个。”
叶校啊了一声,慌张伸手。
他解释:“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一个小玩意儿,你拿着玩玩儿吧。”
后来叶校想想,那天晚上顾燕清的样子,温柔又宠溺,让人为他赴汤蹈火、肝脑涂地都愿意。
第07章
叶校抱着纸袋子一路跑回宿舍,从没像现在这样期待过一份礼物。
打开门,她只顾随便开了一盏灯就去拆包装。
顾燕清送她的东西,竟然是一个鸵鸟蛋。
确切地说是一只鸵鸟蛋雕刻的工艺品,放在方形的盒子里,里面铺满了防震的草。大概有拳头般大小,上面涂了层油一样的物质,十分光滑;还有一些颜色艳丽的彩绘,里外通透。
叶校关了灯,将鸵鸟蛋盖在手机电筒上方,当做一个小灯罩,光从缝隙里透出来,小屋子里瞬间流光溢彩。
只可惜,她没有另一个设备来拍下这个画面。
她蹲在凳子旁边,手托着腮,不自觉傻笑。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18岁以来最没有效率的事——单恋着某个人。
顾燕清……这个人送了她一个礼物,太奇怪了。
睡前,叶校把这个鸵鸟蛋拿到床上,她像小孩子对爱不释手的玩具那样,小心观察着,把玩着,再用灯照一照,白色的天花板上映出雕刻的纹样,是她不认识的非洲鸟类,但足以证明工匠的手艺精湛。
叶校的嘴角又翘起来,王小波的情诗里有一句:一想到你,我这张丑脸就泛起微笑。很贴合此时此刻的叶校。
叶校把鸵鸟蛋放回盒子里,闭上眼睛。对一个人动心总是伴随着猥琐的想象,偷窥欲,卑微……
叶校知道了顾燕清是B城电视台的记者,但是她克制着自己的欲望,绝不拿起手机搜索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强迫自己把他从脑海里剔除。
贫寒的出身注定了叶校不会像出生在这个城市里的任何一个女孩子一样活得轻松,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28岁前保持单身,因为这体力和精力都充沛的美好年华,她只能用来让自己脱离贫苦的生活。
这有点悲伤,却是事实。
*
很快十一到了。
程夏的妈妈带她去日本旅游,叶校也放假了,她在3号回了一趟家。
叶校家住在县城,房子是她上小学的时候买的。叶海明为了给叶校一个好点的学习环境,从村里搬到县城,花了13万元买了这套商品房。
房子很小,也很破旧了,但是被叶海明夫妇收拾得很干净,磨损的木地板被修修补补用了一年又一年。
叶校下午到家,叶海明和段云两人高兴又惊喜,摸摸头捏捏胳膊检查着,生怕女儿少了一块肉。
“瘦了。”段云说。
叶海明穿上外套,“走,去买点菜,晚上我要大展身手。”
夫妻俩牵着手出门了。
叶校洗了把脸,推开自己的房门。因为爸妈不知道她今天回来,被子都还没来得及晒,床铺掀到一半,盖着不用的花床单。
叶校在屋子里看了一会儿,这间屋子采光不是很好,家具上染着腐朽的味道,镜子快要脱落的大衣柜,缺了脚的椅子,还有掉了漆的书桌……上面曾经摞着一沓又一沓试卷,代表着叶校埋头苦读的每一个夜晚。
从高中她每个月回来一次,到大学每一年回来一次,叶校去B市以后,脱胎换骨般变漂亮了,和每个精致的城市女孩一样令人惊艳,而它们逐渐变得陈旧无用,和主人越来越不匹配了。
这是一个令人尴尬的阶段,叶校再也无法融进这个破旧的房子里,但是她在繁华的大城市也立不下脚。
叶校有些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直到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饭菜香,还有一些大声吵嚷的声音。
叶校的二伯母来借大蒜头做晚饭,一进门就“呦”了一声:“我在楼道里就闻到红烧羊肉味了。”
叶海明笑着解释:“我家校校回来了。”
二伯母靠着门闲聊:“我说呢,整得跟过年一样,原来是宝贝女儿回来了。这次还走吗?”
叶海明道:“当然要回去了,她还要上学上班呢。”
二伯母闻言,语言讥讽道:“叶校去了大城市就是不一样,都不肯回来了吧,不打算管你们两口子了。”
段云把大蒜头塞给二伯母,让她赶紧走:“校校在睡觉。”
二伯母说:“醒了正好,我讲点道理给她听听,要我说你们培养丫头真是白搭,自己长翅膀飞走了,自己享福去咯,没良心啊。还不如我家晓峰呢,离家近,有事一个电话就能来。”
叶晓峰是她儿子,上初三的时候把一个女同学搞怀孕了,就此休学结婚养孩子,现在一家三口专注啃老。
段云小声说:“你别说了,把她吵醒了肯定要发脾气的。”
二伯母:“怕什么。”
叶校睁开眼睛,站起来,看着二伯母说:“还不回去吗?信不信我抽你。”
中年妇女被她阴森森的眼神吓到,后退了一步,尖叫道:“不得了不得了,现在要打人了。”
段云赶紧把门关上。
叶校起身走到饭桌前坐下,叶海明给她倒饮料,委婉道:“你刚刚骂二妈是不是不太好啊,毕竟是长辈。”
叶校说:“她不是我的长辈。”
叶海明:“嗐,那也是亲戚,要来往的。”
叶校冷静地道:“小时候她经常说你们不要我了,让叶晓峰骗我的钱,现在又来我家撒野,再让我看见她我就抽她,不开玩笑。”
叶海明和段云对视一眼,夫妻俩都没说话。他们当然知道叶校不是开玩笑,她从来说到做到。
段云赶紧道:“叶晓峰那种二流子也配和我校校比,算了,不提了。”
叶校冷嗤一声,她太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了,大手一挥:“你们不要忍气吞声也不要怕她,有事让她来找我。”
段云吓出一身冷汗来,给叶校碗里加满了肉和菜,“好了好了,开口就打打杀杀,小心找不到婆家,多吃点啊,看你脸上都没肉。”
叶校笑了笑,低头吃饭,但是她胃口不太行,没吃多少就放下筷子。
叶海明心疼又没法说,问她:“工作是不是很累啊。”
“你们不要操心,我心里有数。”
回来的第三天,叶校准备回B市了,她给父母枕头底下塞了一万元现金,打算走了之后再告诉他们。
父母也给叶校准备了东西,除了吃的用的,还有几箱他们自己种的猕猴桃。家在农村就这点好处,只要勤快,水果蔬菜从来不缺。但因为今年段云生病没好好打理果园,猕猴桃的收成很赖,都卖不出去。
叶海明挑了卖相最好的给叶校装了几箱,让她带到学校里去。
叶校说:“没必要,那边有钱都能买。”
爸爸说:“不一样,你可以送给同学和朋友。上次帮我们的那个同学,你送给人家,表达咱们的诚心。”
叶校虽然不情愿拉这么重的行李,但也被父亲打动,只好说:“好吧。”
走的时候是中午,太阳正当顶,叶校拉着行李,轮子在水泥地上轰隆隆地响着。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她感觉有点不对劲,扭头往自己家阳台看去。
叶海明和段云站在阳台遥遥看着她,叶校怀疑他们根本都看不清自己的脸了,但夫妻俩竟然一直目送她上出租车。
叶校的鼻尖忽然酸到不行。
*
假期的最后一天,叶校修整好自己的状态,照常去程夏家给她补课。
兄妹俩的母亲程之槐也在,今天是叶校第一次和她见面。她到的时候,这家人刚刚吃完晚餐,保姆在擦桌子洗碗。
顾燕清也在,但是他正在和程母告别,准备离开了。
两人在玄关处相遇,叶校微微垂着眼,不和他产生目光对视,她甚至把拎着的水果箱子往身后藏了藏。
顾燕清身材高大,长而窄的玄关格外显小,但他蹬上鞋子却没有立即离开。
他身上干燥清淡的松香味几乎包围了叶校,她侧了侧身,最大程度给他让道。
“叶校。”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叶校闻声抬头,仰视他。
顾燕清今天穿着一身略职业的装束,白衬衫和黑西裤,越发显得身形优越,他脸上带了层和煦的微笑,让人看着心情很美好,他问她:“这个假期开心吗?”
叶校说:“还好。”
“好,我先走了,再见。”他看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