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捅了马蜂窝,会场再次乱起来。一个经理说:“我们宁愿用公司信誉和个人信用做担保,也没法和供货商开这个口!破产的消息一传出去,谁还敢进我们的酒店?烽火也要关门大吉吗?”
另一个说:“没错,你们财务部一个两个的说的什么话,难道我们真的要往破产这条路上走?上周席总才做完全体动员,士气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提这个干什么,不是自掘坟墓?”
“供货商那会儿早急红眼了,怕钱款泡汤什么干不出来,才不会管我们生存与否,谁听你们和他们掰扯!”
被几个人疯狂抨击,慕黎黎的声音几乎淹没在众人的高声喧哗里。
席烽点了点桌面,看了眼丁助理。丁助理站起来解围:“大家自由讨论,不要互相攻击,慕经理要说什么?不如把话说完。”
“我的观点是,我们不用忌惮不同的可能性,即便极端的情况也不一定有听起来那么吓人。”慕黎黎说。
法务经理鼓起勇气补了一句:“虽然听起来实操难度比较大,但慕经理说的理论上可行。”
大片公司被倒下重整的时期要在这之后的再半年,所以这些论调听起来似乎只停留在书本的条文上,并不广为人知。
“破产重整时所有债务都要打折,最大的好处是公司的负担能减轻至少三到五成,其他部分供货商会自动放弃。而且同债同权,和席总提的按比例付款效果相同。”
“那也不行。”一个资深副总发了话,直接对着慕黎黎开火:“我们的问题是切实给人个交待,而不是有人在这里大放厥词!你是老唐手下新来的?你懂公司的业务战略吗,了解烽火的历史沿革吗?懂就不要胡言乱语,破产这种丧气的话,是能信口开河说出来的吗?”
当年她黎黎被当众面子,当年她投来打招呼的一个老字号,没有向她保护唐她的人指着不着用教训的老字号。
她抬眼转向座位中间,席烽的眼神投在屏幕上,没看她这里,显然是见死不救。
丁助理却眼尖地看到桌上的手指又动了,提醒大家:“离会议结束还有十分钟,讨论就到这。”
席烽仍是维持开始的结论:“就按比例分吧,一视同仁。其他的事法务先准备起来。”
他环视一圈,对上许多不忿中隐含焦虑的眼神,坚决地一挥手,“贷款已在路上,烽火不可能破产。我也不想再听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特别是出了这间会议室。”
那你们有能耐,就自己应付债主去呗。
慕黎黎晚上照常六点下班,心情并没受到太大的影响。白天回来时被老唐拉着一路说话,穿过工区。下午部门几个中层见她便多了笑容,态度也亲切,外围的氛围十分和谐。
立场这东西,有时不经事看不清楚。平常嘻嘻哈哈的小事不顶用,经历过一次这样的场合,便足够体现了。
晚上慕黎黎一身轻松地从卧室出来,见客厅没人,直奔餐厅而去。
席烽从原来的住处搬来了半面墙高的酒柜,里面收藏颇丰,她垂涎已久。以为他没这么早下班,抱着两大瓶出来,却在餐桌上发现了他的手机。
慕黎黎把酒藏在身后,轻手轻脚地转了一圈,终于在窗帘后的露台上找到了他的身影。
一盏孤灯相伴,人倒在躺椅上,长腿高高翘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再往脸上看,疲累中难掩满目的颓败,是她从未见过的一面。
第十八章 难伺候的老板
慕黎黎喜欢有露台的房子。老房子的木制露台是她从小最喜欢待的地方,蓝天、阳光、花架、俯首可拾的风景,彷佛一个与人隔绝的小世界。
心理学家说喜欢待在阳台的人心思细腻而感性,也许女人本身就有这样的潜质吧。
慕黎黎在窗帘后静静看了一会儿,把门悄悄推开一条缝。呵,呛鼻到喉咙发痒的烟味,随着晚风漫布开来。
熏死人了,她反射性地咳了两声,被人听见,回头赶她:“进去看你的书,出来干吗?”
还来倒打一耙,慕黎黎刷地拉开窗帘,迈着四方步出来:“看累了歇歇,吹吹风。”
席烽躬身把烟头掐在烟灰缸里,往她这边看了一眼,仰头又靠回去。
慕黎黎大腿刚沾上另一侧的躺椅,他双手交握放在脑后,又歪头扫了她一眼,“你还挺识货。”
“ … …啊?”慕黎黎手指一抖。
“家里的红酒年份不错,上回陆子程要我都没给他。但红酒适合慢斟细酌,一次两瓶— —就太牛嚼牡丹了。”
慕黎黎咬了咬唇边,这人后脑勺上张眼睛了么,“我不喝,只是存着… … ”
“我见过有人酒精过敏,喝个五杯十倍的也没反应。”席烽无中生有,随意说,“你喝吧,我又不说你什么。”
对她当初拿酒精过敏当借口,也是不以为奇了。
慕黎黎便笑了:“我是想着替你消化一下。你要喝吗,给你也来点?”
既然放家里,就默认是随人用的,谁能说她不问自取是为贼呢。席烽兴致缺缺:“不喝。”
“借酒消愁,也不要?”
“借酒助眠,可以喝点。消愁,用不着。”
说得好像失意的另有其人一样,慕黎黎问:“这么晚了,你一会儿不睡吗?”
席烽赌气似的:“不睡。”
慕黎黎哑然失笑。多说无益,她把躺椅往外挪了挪,倒下去时能看到屋檐外面的星光。
暗蓝色的夜空,月亮不知躲到哪片浮云之后了,空中只有钻石般的星子闪烁。
躺着的席烽忽然开口,问起白天的后续:“老唐回去说你了?”
“说我干嘛,我实事求是。”虽然后来老唐和她谈话一句肯定没有。
“他这人就这样,对上对下架子端的高,但人很精干,待人也算公正。”
席烽沉吟了片刻,今晚百转千回的思量许久之后,说了句公道话,“你的想法,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会上你不说?”这时候肯定有什么用,她脸都丢完了。
“当着所有人,说烽火准备研究一下破产的可行性?”席烽反讽,“明天公司还要开门呢。”
今晚的他有些消沉,当局者的立场她一点就透,替他惋惜之余,现实地问:“你算过吗,还能再撑几个月?”
“你这个问题的前提,是我得知道,还有几个月这场风波结束,经济能够回温。我又不是预言家,算得出来这个?”
他颓然地把翘在栏杆上的腿放了下去,支在地面上,随波逐流似的,“看运气吧。”
“我以为你不是赌徒。”
“尽人事,听天命,是赌吗?是就是吧。”
重压之下,刚才的某一刻席烽想,算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没几分钟后他又不甘心,像她所说,也许还有可能性没有尝试。熬到现在放弃,等于承认这么大的烽火,脆弱到随时能被轻易地打垮。他亦然。
可出路又杳无踪迹的不知何时能看到。
慕黎黎被他的情绪感染,也觉得有几分压抑。转念半开玩笑地说:“反正退你钱是不可能的,我也要勤俭持家啊。”
成功地让他笑了,慕黎黎灵机一动:“投资的话,倒是可以商量。”
她忽然认真地坐正:“说真的,既然缺钱,烽火可以考虑新股东入股啊?银行贷款成本低,但门坎高啊,不如从股东层面注资,你觉得怎么样?”
席烽当然想过这条路,听起来很美,但现实给他无情地泼了好几桶冷水。新股东没进来,老股东一个接一个地闹着散伙。
“你那点钱,留着花吧。有其他人投的话,你跟投一点无妨,单独投的话太盲目了。”
有骨气地看不上她的小金库,慕黎黎却觉得这主意不错。
“老股东增资不行,瞄准外部新投资者呢?我认为可行,公司基本面不错,如果是我,毫无疑问我会投。这样,我帮你问问!”
她不由分说掏手机,拨通了方师兄的电话。
方辉平正好还在公司加班,她把简单的情况和公司名字一说,对方劈里啪啦的在计算机上一通查。
“业务太传统,科技含量不高,不是市场热点啊。”方师兄点评道。
“传统行业怎么了,就没有好公司了?你这是行业歧视。”
“传统行业天然的特点是重资产,这种业务投资回报率上不去,投决会过不了啊。”
慕黎黎不死心:“个人投呢?烽火的收益回报不错的,现在正是。” _ _ _
“你也说是正常回报喽,现在酒店这种边缘行业谁敢碰?不是烧钱就是扔钱,师妹,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好吗?咱这不是扶贫办啊,劝你一句,别给我挂羊头卖狗肉啊,一个钟易不够又看上一个… … ”
慕黎黎掐断,听他胡说呢,岁数越大越爱信口雌黄。
席烽像看小孩玩闹似的看着她,直到她带着歉意说:“有点难度,不过我可以再试试别人… … ”
“不用了。”
“为什么?”
“行情我知道。”席烽摇头,没什么失望,早料到了结果,“好企业和好行业,如果我是投资机构,二选一的话我也会选行业有优势的那个。风口浪尖才值得追捧,已经摔在地上的,捡起来都嫌浪费时间。”
这是悲哀的现实,慕黎黎认可他说的,残酷且应景。
“资本嘛,追逐热点和热门题材是本能。不要把投资人想得那么势利,一定程度上,只有资本才有培育或者改造一个行业的能力。”慕黎黎宽解他。
“拔苗助长的不也很多?烽火旗下的科技公司设立时尝试接触过投资方,我们曾对它寄予厚望,想借此赶上一股东风,可惜时也命也,没做下去。”
那是在这场疫情来临之前,另一位合伙人李火亮牵头搞的重点项目,平台架构都有了,然而夭折在了这次的流动性危机之下。
男人专注谈工作时,有一种睥睨天下的从容和控制力。即便已经落魄,如同白天的会议桌上,他仍是值得众人瞩目和仰望的焦点。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花?”席烽问。
慕黎黎转开脸,晚风拂起她耳后的发丝,她的手指穿过黑发,捋到他入目可见的这一侧。心里恍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很像我一个也在创业的朋友。不过,他没你这么成功,市场化的边还没摸到呢。”
“也是男的?”
“嗯。”
“你也是这么安慰他的?”
席烽看起来一派云淡风轻,话却说得不是那么回事,“那他肯定恨死你了。男人可以接受女人的关心,甚至帮忙、资助,但是不需要女人可怜,懂吗?只有无能的弱者才需要可怜,才需要拿弱点博取女人的同情。他也许是,但我不是,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吧。”
他的口吻苛责而严厉,让慕黎黎才冒出来的折服瞬间化为泡影。
没来由的一番夹枪带棒,其中某一句实实在在地刺伤了她。慕黎黎小刺猬一样杏眼圆睁,气呼呼地瞪了他一分钟。
抬脚要走,心里忿忿不平,跺了跺脚又回头,居高临下地压着嗓子对他说。
“老唐起码公正,你呢?给你打开思路吧,当着一群高层训我,也不管我以后在公司怎么立足。好心帮你问投资人吧,你又鸡蛋里挑骨头,觉得我看不起你。再没见过比你更难伺候的老板了!”
她胸前起伏,不求他领情,但也不能这么贬低他,还稍带上别人… …最讨厌这种高傲自大、不知好歹的男人,伤人的话她不惜说,慕黎黎脸色青青白白的变换了一会。
“人一旦自信太多也是自大,自负太多也是另一种自卑。别训我这些有的没的— —谁要同情你,我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工资!”
气急的慕黎黎,红通通的脸蛋、红通通的眼睛,连鼻头都是红润的,话说得没多凶巴巴,人却生动起来。
席烽注视着她,愕然过后低头按着眉骨直揉,他哪来的自大和自卑,拌个嘴都这么文气。
“没看出来,脾气挺大。”席烽好说话极了:“好,我不上道,我难伺候,不是好老板,OK ?”
不OK ,慕黎黎鼓着嘴不说话,只望天不看人。
席烽站起来,三两步到她跟前,“就为了一句话,还真生气?”
他踢踢她的椅子,吱扭一声。慕黎黎说:“怎么就同情你了,我是关心公司… …公司的收益也是我的,你说过的,我关心有错吗。”
席烽无言了数秒,想不出更多分辩的话,只好问:“最近,有什么花销大的地方吗?家里的,你自己的,父母那头的,尽管和我说。”
… …慕黎黎想,如果她手中有杯、杯中有酒,一定立马挥手泼他脸上,回他四个大字— —去你的吧!
借着夜色和阳台昏黄的灯光,席烽微弯下身,“不要钱?那没别的,只有人了。”
慕黎黎白了他一眼。席烽发现很有意思,她生气、不给他好脸的时候,整个人依然端庄淑女,脸上不见一丝扭曲,所有的情绪都聚集在一双眼里。
冒火的、冰冷的、不屑一顾的,眼神灵动且澄澈。
席烽突然问:“ … …几天了? ”
明明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但是你说怪不怪,他话里的转折、想问的意思,慕黎黎总能不言自通。
“ … …还有半个月呢。”她躲开目光,嗫嚅道。
知人不必言透,男女有时更是无需刨根问底。席烽还没说做点什么再走,慕黎黎小碎步退到阳台门口,抓紧最后一秒说:“别偷懒,手机震动半天了,该赚钱去了席老板。”
比他更有资本家的嘴脸。人走了,席烽看着门口残留的东西叹气。
乱摊子又要他来收拾。她有挑衅的工夫,不能把地上的酒瓶酒杯一起收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