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绥之曲起手指,弯腰拭去她脸上的眼泪,神色释然:“别哭,哀家终于要去做想做事情了,这是好事,该笑的。”
收了手起身,她蓦然想起,这个动作,在床榻之事后,谢卿也常对她做。
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宠爱是看人脸色,是高位者自上而下的怜悯。
谢卿给她的,不过如此。
路过鸢影,她短暂听了下脚步:“今日攻城,我军和百姓共亡多少人?”
“谢太……”鸢影甚至没行礼,对假慈悲的小太后不屑地抿了抿唇,“逆贼谢卿带领北燕贼子深夜破城,百姓睡熟,敌军手持太后娘娘亲赐的军兵秘图,处处避开要塞……”
鸢影猛地闭嘴。
她呆呆地看着太后,试图从太后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但太后表现得太平静了,连纤长的睫毛都不曾轻颤。
不合时宜的平静,令人毛骨悚然。
鸢影眸中神色大变,跪地颤声道:“……我军和百姓,共伤亡四百余人。”
四百余人,不少。但在动辄死伤一座城池的战争中,不值一提。
连李绥之从前住的三七巷,从巷头到巷尾,共八十二户,加起来都不止四百人。
今日的大雍如一颗百年桃树,常年无人打理,放纵蛀虫从树干内部桃树腐蚀,不过百年根基,养分仍够仙桃存活,所以从外面,看不出躯干的糟朽。
但若等到所有人都看见桃树被腐蚀再补救,那怕是一颗桃子都留不住了。
李绥之守不住整颗桃树,只能想方设法守住树上桃子。她无力驱虫,但至少可以,把树让给有能力驱虫的人。
滚烫的鲜BBZL 血化开冰冷的白雪,穿过那些愤怒的眼神,鄙夷的唾骂,李绥之在大殿上见到了那个,可以把桃子交给他的人。
她拍了拍小皇帝抓着他殷红裤腿的小肉手,等小皇帝爬开,她的下巴被顺势沾满鲜血的手钳住。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谢卿冰冷手心有温热的触感,而这温热,来自她族人的热血。
好多好多的血,顺着地缝,流到她脚边,过去她见到这么多血大抵是要呕吐昏过去,可今时今日,她只是极小心的,挪开了脚。
仍记百花深处有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
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居高临下,糅杂了胜券在握,而多了几分从容:“李绥之,你说这个王朝对你不公,如今我为你把它覆了,可算我对你好?”
“自然是算的。”她主动掀开红盖头,笑的开怀,红唇比他手上的鲜血还艳,“那阿徊说的,不伤百姓,可还做数?”
四目相对,他似乎无法理解她为何在这时问他,但从她倒映着血泊的眼神里,一时找不出答案。
半晌,他听到破宫门的信号,便无暇顾及她,丢下一句:“我的百姓,我为何要伤?”便匆匆离去。
单脚踏出殿门,谢卿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垂眸看了一眼她的手腕。
李绥之也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而后笑了笑,撩开袖口,给他看她手腕上戴着的碧玺带翠饰十八子手串。
“若有不测。”尽管此时,北燕军已等待在午门外,只待他打开宫门,便可改朝换代,但谢卿却仍谨慎地提醒,“记得带上我给你的东西。”
“好。”李绥之笑着应道,她摇了摇手腕,细长的手指令人眼花缭乱。
“我是说。”谢卿神色严肃,听到外面提前庆贺的振奋声,顿了顿道,“全部。”
李绥之一如每次他有要求那般,乖巧点头,答道:“好。”
她向来听话温顺,性子如月光娇柔,所以他像从前那般放心。
谢卿弯唇,脸颊上凝固了的血使他看上去邪魅阴森:“等我回来。”
从大殿走到午门,他只用了三百二十四步,而这沾满前朝鲜血的每一步,都值得在史书上留下浓厚的一笔。
只是没人知道,这其中,有三百二十三步,他都是在想她曾经说过的话。
她说她才十七岁,叫太后显得老,于是他便想如今正好,让她重新做一次皇后。
梅园红梅,次第盛开。
上次开花,她在哭。
这次开花,她在笑。
他不由得想,下次开花的时候,她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
谢卿走后,大殿内仅余的与她同宗同族,悠闲半生无所事事的李家人,对李绥之破口大骂。
他们含血的唾沫喷在她的喜服上,被宰杀时迸出来的鲜血溅在她的喜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