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上积了雨水,钱自来走向秦岭。秦岭失踪那会儿他怕得紧,唯恐齐兰之子遭受不幸。后来他千方百计打听到秦岭伤到脑子不记事了,身边有几个保镖和唐家的人,他接近不了,就让守墓人帮忙看着,哪天秦岭来这里了,就说明他想起来了。
守墓人通知钱自来,钱自来带来酒菜,以扫墓之名,让保镖们相信他对秦岭无害。保镖们搜了他的身,连酒菜都检查了才放行。
保镖们守在十几步之外,钱自来开启一瓶烈酒,倒在墓前。秦岭问:“你来做什么?”
钱自来安排了婚礼,还订了五星酒店总统套房,秦岭一直记得。他以为钱自来是在对新总裁唐粒献媚,但钱自来的开场白是:“别怪你爸,你妈妈没了,是我的错。”
多年前,齐兰和秦岭赴美,分管酒店管理的钱自来经常去欧美学习考察,有时受秦远山之托,给母子俩带点东西。
异国生活冷清苦闷,不记得是哪次酒后,钱自来和齐兰有染。
钱自来爱说爱笑,比忙得连家都不要的秦远山知情识趣,是可心人,齐兰想和他在一起。但钱自来有家室,各种搪塞,却推到秦远山身上:“他放手,我们才有出路。”
钱自来在秦远山手底下讨饭吃,跟秦远山抢女人,会被断财路。齐兰既想保住生活品质不堕,也想争到儿子,找尽理由指责秦远山,想迫使他提离婚。
每次秦远山去美国和妻儿团聚,齐兰都和他吵架,最后那天,夫妻俩兵戎相见,秦远山说:“你知道老钱不想离婚吗?”
齐兰脸色惨白,她和钱自来的事,秦远山竟然知情。她能离婚了,却可能人财两空,她接受不了,发狂地跑出家门,拨打钱自来的电话,哭着质问是不是他向秦远山招供了,钱自来正挖空心思编理由,耳畔响起汽车尖利的刹车声。
齐兰发出短促惨呼,魂归天国。钱自来头悬利剑,但秦远山给齐兰办完丧事,既没把他赶出华夏集团,也没冷落他,他仍像往常一样,在秦远山为公事烦心时,被召去下几盘棋。
一朵家外野花,不值得为她自毁前程。钱自来不可能向秦远山招供,但做过的事很难不留下痕迹,秦远山查出来不足为奇,他的狠在于不报复。
钱自来时刻提防会被秦远山报复,不敢站队,拼命捞钱,跟谁都摆出和气生财的嘴脸,但杯弓蛇影,日夜难安。秦远山去世后,他想也许这才是最狠的报复。
秦岭跟秦远山闹了多少年,钱自来就怕了秦远山多少年。他原可把这个秘密藏到老死,但他怕了。他对不起齐兰,也对不起秦远山,如果两人的遗孤有个三长两短,他还会活在痛悔中。他不是沈庭璋,他老了,心没那么硬了。
无论秦岭对唐粒是出于有感情,还是因为家产在唐粒手上,才和她一起对抗沈庭璋,钱自来都不希望秦岭再受到伤害。他想把股权一分为三,两个儿子各一份,剩下那份给秦岭,秦岭手头有钱了,可以脱离唐粒,去过平安富足的生活。
唐粒对养父们说过,钱自来贪了不少钱,被宁馨查出来。但不过分,也没造成危害,就由他去了,毕竟钱自来把他那摊子事管得很好,跟沈庭璋也不算一伙,经常打圆场。
秦岭嗤笑,父亲能忍常人不能忍,大概跟唐粒的想法一致,他需要做事的人。
父亲想维护母亲在儿子心中的形象,还认为妻子之死,自己的确有责任,所以忍受着儿子的敌视,从未辩解过一句。秦岭拔去墓碑缝隙的杂草,砸在墓碑上:“老秦,你把你儿子看得太扁了。”
以为是你的冷暴力逼死了我母亲,且毫无悔意,我叛逆至今,在你眼里却永远是“我儿子多好啊”。我11岁时还小,你不说实话,我成年后,你为什么还让我被蒙在鼓里?我想做个清醒的人,即使痛苦。老秦,你真的太狠了。
当初钱自来大张旗鼓包办唐粒和秦岭的婚礼,是想把秦岭和钱绑在一起,使唐粒不方便脱离他,但唐粒这个人控制不住,最近钱自来听人说她出轨了,跟周忆南暗度陈仓。
钱自来退后两步,注视着墓碑说:“小岭,别忍了,跟唐粒离婚,把我的股权套现。”
秦岭唇边勾起浅笑:“你欠我妈和老秦的,欠着吧,我不替他们原谅你。我和唐粒早离婚了,你想帮我,就支持她,她赚的钱少不了我的。”
离婚了?钱自来愕然。但是秦岭这么说,肯定谈好条件了,可公司被江岸和沈庭璋两党弄得很惨淡,唐粒都抵押两栋豪宅了,虽有回暖的态势,还得再观望观望,钱自来说:“我是真想退休了。”
秦岭语气佯恼:“老沈没滚蛋,你也别滚,你就得干到老,干到死。老秦,你说句话。”
钱自来以为自己会挨揍,但在秦岭看来,父辈的事跟自己无关,他轰钱自来走:“唐粒最近很忙,你看着沈庭璋一点。”
钱自来把话咽下去,秦岭听到他的脚步走远,坐下来,靠着墓碑晒太阳,扯着杂草,流下泪来:“爸,我能自食其力了。上周我一个人修好了一辆车,张爸没插手。”
你疼我,所以把我的终身托付给唐粒,但人有一技之长才可傍身。爸,你媳妇靠不住,我比你强,媳妇不是媳妇了,但她爸还是我爸,这一点,不会变。我喊他们的时候,其实你能听到吧。爸,你快说你听到了。
傍晚时,周忆南出院,和唐粒一起去小洋楼吃饭,这里永远是两人约会的老地方。
深巷里满目青翠,周忆南这次提前了一个月订位,才订到露台的一张桌子。唐粒头一回见到小洋楼空前热闹,原来今晚的主角是昙花,食客都冲它而来。
炎热而芳香的盛夏夜晚,众人吃烤肉,喝酒,守着一大株昙花盛放。它是小洋楼原主人祖上从云南带回云州栽种,几代人悉心养护,距今有137年,株丛高达三米多。
周忆南有伤,唐粒不让他喝酒,陪他喝茉莉花茶,茶汤甜润。周忆南看出她馋酒,给她要了青梅酒。
青梅酒是主理人自酿的,用了高度白酒,一口下去辛辣烧喉。隔着零散的微雨,一朵朵昙花竞相开放,唐粒看得屏住呼吸。春天时,她和周忆南来看过牡丹花,是名品魏紫,开放时似高贵美人,昙花高洁,是另一种优美。
今年是这株昙花的小年,今天只开了317朵。厨师把它们摘下来做成冰糖昙花饮,口感鲜甜稠密,喝起来唇齿留香。
几个食客都找主理人预订枝条,想种在自家庭院,唐粒也起了心,但她和周忆南都太忙,不如每年夏天来赴这惊鸿之约。
拎着主理人送的一纸袋新鲜栀子花回家,唐粒睡了个饱觉,醒来对着昨晚拍的照片画昙花,她学东西快,已经能画个七八分像了。
4个绑匪都没供出沈庭璋,但警方验指纹和DNA后有意外收获。去年在本市郊外发现一具女尸,法医鉴定是他杀,死因是性窒息,家人没来认尸,警方一时没能破案,这次跟其中一人对上了。
凶手是否会为了减刑咬出沈庭璋,尚不得而知。唐粒约见发展部副总监,他铁定销毁了罪证,就算沈庭璋落网,也未见得指控他,但他暗算周忆南,给周忆南喝了那杯茶,他该死。
发展部副总监装没事人,唐粒无法遏制大开杀戒的渴望,一想到周忆南被困在密室的情形,她就想架着重型机枪把这人以及所有沈党屠杀干净,她用冰凉眼神剜住他:“还有谁是老沈的人?”
发展部副总监不说话,唐粒转动着指间银戒指,有股枭雄般的邪气:“我知道你觉得我没证据,但警方有突破口了,你主子的结局不好说。”
发展部副总监死扛着,唐粒眼里是决绝杀意:“老沈没事,你就没事,老沈有事,他可能会让你没事,我有数。但我养的保镖不忙,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跟文明人打交道不怕,他们顾虑多,但这女人出身草莽,行事乖张,干出过很多非理性的事,你无法预判她会纠缠你多久。发展部副总监浑然乏力:“我不知道你说的警方是什么意思。我承认,我以前站过沈总,但只是因为跟你不熟,没打过交道,我对你没恶意。”
发展部副总监吐出五六个中层人员,保镖们按手按脚,唐粒当他是沙袋,把在健身房学到的本事都招呼到他身上,痛打得他直不起腰。他也许能逃过刑罚,恨得受着。
发展部副总监写了辞职报告,唐粒找人事经理索要发展部这两年的员工业绩表,约其助理面谈
。
助理言行干练,唐粒以前当市场分析员时,跟她有工作交集,学习过出自她手的信息收集、分析和评估报告,她对区域细分市场和技术创新多次提供过建设性意见,唐粒相信她能履行好新职责,直接提她顶了副总监的缺。助理略有吃惊,道谢离开。
权力使人强大,也带来自由度,握紧它,方能随心所欲提拔欣赏之人,唐粒在用人表格上签名,让人交去人事部。
周忆南和沈庭璋见面,沈庭璋看着他脸上的伤问了一两句,彼此神色自若。周忆南换了名字和学校,还和母亲搬离了旧居,抹去了从前的底色,最多是顶着周姓,但伤天害理的事沈庭璋干得多了,没对他的身份起疑,只惋惜4个人被他反制,局势不妙。
分明恨之入骨,却得装作尊卑有序,周忆南接了新的工作安排,退出沈庭璋办公室。博弈不止,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了。
经走访,女尸身份被查明,她生前是失足女。凶手认了罪,他没想杀她,是玩过了火。他从小就偷鸡摸狗,长大也游走在灰色地带,过一日算一日,并不畏惧死刑。
另外3个人被查出放贷放码,也不抵赖,但每个人被问到沈庭璋都一脸茫然:“他是谁?”
这几个人成年后混迹于底层,各有谋生门路,沈庭璋和他们绝少直接联络,警方没查到他们相连的通道。
唐粒和周忆南都咬住沈庭璋不放,警方请沈庭璋配合调查。沈庭璋否认跟这些人相识,辩驳说自己是华夏集团第二大股东,绝无可能搞出恶性.事件自毁长城,他已是知天命之年,余生惟求平顺。
这说法看似合理,实则牵强。警方经手的大案多,多少企业高层人员布局害人,为达目的罔顾人命,只因觉得被人挡了路,非除不可。他们也会有犹豫,有权衡,但都深信这是成大事者的必经之路。
沈庭璋顺利走出公安分局,抬头和夜空对视。如果讲仁义礼智信,他到不了副总裁的位置。华夏集团能有今日的规模,他居功至伟,凭什么被唐粒和周忆南联手耍弄?
周忆南。玩了大半辈子的鹰,却被鹰啄了眼。沈庭璋目露凶光,自己想把唐粒挑落马下,但周忆南用了更聪明的方法,他把唐粒变成自己的女人,不愧曾经是他手中尖刀,还是年轻英俊有本钱啊。
竟不知周忆南是何时觑得的机会。当年他放弃商业银行的前途,跑来干脏活,表面图的是更丰厚的薪酬,但他无谓世人口舌,也无谓罪业加身,所图是不是更深远?苍穹之下,沈庭璋终于有了惊惧。
第58章
养打手的阔佬很多,但嘴严成这样的不多。警方一边抽丝剥茧查探沈庭璋和4个绑匪的勾连,一边排查4人犯下的罪孽。周忆南和唐粒作为受害人,也不放弃用自己的办法去找证据。
两人在公司出双入对,关系公开,共享几名保镖。公司流言四起,7号听不得,找了大量水军在公司官网论坛辟谣。
沈曼琳始知唐粒和秦岭离婚多时,找去修理厂。秦岭躺在车底修理,满身油污,沈曼琳掩鼻:“你不是最爱干净吗?”
秦岭探出脑袋:“我最爱钱。”
沈曼琳蹲下来和他说话,秦岭说:“离婚又怎样,唐粒是我的摇钱树,她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你是沈庭璋的女儿,我看到你就想起他,你走吧。”
有个漂亮姑娘来给秦岭送咖啡,说话娇声嗲气,一看就是秦岭的追求者。他当修理工照样抢手,以前在学校时也是,手套上沾满泥巴,气味还难闻,也总有女孩套近乎。
秦岭哧溜从车底钻出,脸凑到咖啡前,咬着吸管喝。沈曼琳含泪走了,唐粒跟她父亲交恶,秦岭同仇敌忾,但他以前叫沈伯伯。
沈曼琳走远,秦岭拿过咖啡,对漂亮姑娘说:“咖啡的钱等下让人给你。别来找我了。”
漂亮姑娘问:“她是谁?”
秦岭淡淡说:“女朋友,这两天吵架了,晚上回去好好哄哄她。”
漂亮姑娘忧伤地走了。秦岭修了车,去浴室洗澡换衣服,再去医院看老王。医生们都说该准备后事了。
8月底,老王陷入弥留。秦岭飞去加拿大蒙特利尔,请求老王前妻和儿子回来见一面。
去年夏天,秦远山请人写过推荐信,今年下半年,老王的儿子能去心仪的大学读书了,前妻对老王的出轨仍有怨怼,但儿子说:“妈,他是我爸。”
秦岭背转身去。19岁少年懂的道理,老秦却不懂。为什么不说是你妈妈出了轨呢,妈妈跟别人有染,也还是我妈妈,你被戴了绿帽子,也还是我爸爸。你一生好强,都不让你儿子心疼你一下。爸,你对我,对自己,都太残忍了。
老王的妻儿回国,跟老王见了最后一面。19岁的少年还没记事就被母亲带走了,再不曾相见,对父亲感情很浅,但血浓于水,终究有恻隐。
老王早已被妻儿视为陌路人,他们在世上安好,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最难舍的是唐粒和秦岭,两人是喊他爸的人。
最后的时光,秦岭抓着老王的手不放,老王说:“你放手吧,这辈子是亲人,够了。”
老王一语双关,秦岭为他合上眼睛,亲手操办后事。秦远山去世时,他刚从被杀人的惊怕中逃出,大多数事是老张和老陈做的,冥冥之中,他再次为父亲送葬,弥补当初憾事。
老王被胃癌折磨了快两年,对所有人说他解脱了,算喜丧,不准哭。唐粒没听话,哭了又哭,老王临终前把她和周忆南的手握在一起,祝福两人永结同心,她永志不忘。
守灵夜,周忆南拉着唐粒的手,头靠着头为老王祈福。老王病重这些天,唐粒总想起小时候和老王趴在地上玩玻璃弹珠的场面,那时她说长大了要赚好多钱,最大的一间给老王住,堆满玩具一起玩。
言犹在耳,但实现这句话的是秦岭。从相识起,他就跟老王去钓鱼,打电动,去看各种机器人特展……对老王尽足了临终关怀。
秦岭操持葬礼太累,背靠老陈睡着了,唐粒看着他,眼泪流下。秦岭醉酒表白那天,她默默想:“其实我很喜欢你。”
不是秦岭要的那种喜欢,没说。但周忆南也容易对秦岭心软,遗体告别时,是他和老陈把秦岭扶出来的。人生在世几十年,想珍惜的只有几个人,老王说这辈子是亲人,两人的心里,秦岭一直是。
秦岭没了父亲,一年后失去最喜欢的老王,不过老王的话他像是记住了,这几天他和唐粒交谈很平静,还说休息几天就去处理超市工作,但他还想兼着修理厂的事,时间上一半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