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边只响了一声,便被立刻接起。
起先无人开口,只淡淡的呼吸声,聆听彼此的沉默。
终于,还是有人没耐住性子。
“倪喃。”
熟悉的男声从听筒里传过来,沉稳的嗓音略带磁感,冰冷却莫名让人安心。
分明不过十天而已,倪喃却觉得他们好像已经分开了很多年。听到时卿叫她名字的时候,倪喃觉得恍惚。
这些天里,她听到对她最多的称呼是小畜生,畜生的女儿,就这样简简单单两个字,几乎冲破了倪喃这些天以来所有的坚持。
嗓眼咸得发疼,积攒了这么多天的眼泪在此刻决堤。倪喃抱着膝盖,手心紧攥着,双肩发抖得厉害,她堵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眼泪浸湿衣袖,胸口憋得发疼。
“倪喃?”时卿听对面不说话,又问了声,“这么多天不回来,假请得挺长啊。”
倪喃坐直身体,捂着听筒,深长地缓了口气,她抑制住哭腔,让自己语调更正常些,“这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
“失联这么久,我以为你早把我忘了。”
光听声音,倪喃便能想象到时卿此刻的表情,肯定是板着张脸,眉头紧锁。
她扯了扯唇角,喉间轻轻吞咽了下,语气尽量放得轻松,“忘了谁也不敢忘了你呀。”
稍顿,听筒里传来声冷哧声,时卿问,“什么时候回来。”
一句话,让倪喃好不容易扯出的笑容再次消失,她用力掐了把自己的胳膊,注意力从脑子里的纷杂中转移,倪喃答道:“快了。”
显然,时卿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毕业了,糊弄人的本事倒是见长。”
倪喃轻声应,“还行,有所收敛。”
再次陷入沉默,一时无话,却都没人挂电话。
而后,时卿又开了口,“这么晚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过来糊弄我?”
倪喃低下头,眼泪无声往下掉,又被她立刻擦干。
被子里裹着的人艰难抬起头,让自己的气息可以舒缓一点。
听筒那边传来倪喃的声音,平静好似带着笑意。
“就是感觉,挺久没见你了。”倪喃再一次往喉咙里吞了眼泪,她捂着听筒喘了口气,往被子上迅速蹭了蹭眼角。
嗓音舒缓,隔着带有电流音的听筒,听不出克制的颤抖,倪喃笑道:“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晚了qwq!虽迟但到!
第45章
习惯了倪喃的插科打诨,偶尔这样正儿八经地来一句,时卿还没太适应。
稍顿,时卿笑,“今儿是什么日子,你也知道关心起我来了。”
电话那头的语气轻松了不少,倪喃听得出来。她也笑,裹在被子里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她便故意放大了音量遮掩。眼角好似漏了个窝,眼泪还是不停往下掉。
“我这不是最近过得太舒坦了,突然觉得心有愧疚吗,毕竟我每天玩儿得这么嗨,容易把时先生抛在脑后。”
“可以啊倪喃,现在都知道自己招供了。”时卿语气渐渐温润,并不带呵斥之意,像是同她闲聊着,“那你说来听听,都享了什么乐子。”
倪喃的下巴垫在手臂上,眼睛红得不像话,袖口处湿了一片。她嗯了两声,似是在思考。
“我每天和我的舍友们一起学校各种地方晃悠,还跑到大一上课的教室睡觉。”
“大一?倪喃,你怎么也做起装嫩这勾当了。”
“什么叫装嫩,我本来就很嫩好不好。”
“行,继续说。”
耳边的嗓音沉稳,渐渐让倪喃紧绷的神经放松平静下来,她战战兢兢地拨开被子,从里面探了个脑袋出来,而后紧靠着床角的墙壁,将自己捂了个严实。
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倪喃憋闷的胸腔稍稍缓解。她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胃里空得几乎要往内凹陷,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和现实大相径庭。
“学校食堂还做了毕业生优惠,我天天去白嫖大鱼大肉。”倪喃开玩笑道:“学校食堂那么大,只要吃不垮,就往垮里吃。”
“在家怎么没见你这么能吃。”时卿停了停,“不过也挺好,争取带着十斤肉回来。”
心间酸得厉害,倪喃强忍住的哭意终究是止不住,她偏过头去,猛呼吸了一口,再尽量小声地呼出来。可以正常说话后,倪喃迅速把手机放在自己耳边,“十斤什么肉,猪肉还是牛肉?”
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明明知道他的意思,却总和他对着来。
即使到了现在,时卿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她气笑,“倪喃。”
“行行行。”知道他又要开始半威胁半恐吓,倪喃忙阻了他的话,“我不说了行不行。”
一通无厘头的电话,几句无厘头的对白,话匣子止得快,谁都没开口的那几秒里,呼吸就是他们唯一的交流。
无声,也似有声,没人打算先挂电话。
许久后,倪喃先开了口,“‘时卿,你怎么不挂电话。”
呼吸声清浅,黑暗里却显得更加清晰,仿佛他就在自己身边。倪喃听到耳边时卿的话,平淡又沉静,“谁知道你挂了之后什么时候才会再打回来。”
要是再来个十天不联系,那还不如就一直这样接通着。
倪喃的指尖紧紧攥着被子,指骨似要把它捏得变形。她没吭声,半张脸压在被子上面,气息憋在嗓眼,肩膀打颤。
空气一片死黑,像密不透风的网把人团团包裹住。
忽而,时卿低笑了声,“按你这德行,恐怕是难了。”
倪喃牙关紧咬,每个字都说得小心,生怕时卿察觉出什么,“我德行好着呢,你少污蔑我。”
“好,不污蔑你。”时卿顺着她的话,轻唤了声她名字,“倪喃,早点回来。”
熟悉又清沉的嗓音,像似无声的安抚,倪喃默了会儿,而后应了声,“好。”
-
庞龙俊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倪喃是从医院楼梯间走上去的,她想亲眼看到庞龙俊没事,只有亲自确认过,倪喃才能真正放心下来。
原本就精瘦的男人此刻更加没什么精气神,倪喃从病房窗口看过去,就见姚玉琴剥了香蕉递到他嘴边。只见他皱着眉,脸上表情极差,似是很不耐烦,伸手一挥,就将姚玉琴手里的东西甩到地上。
姚玉琴更加憔悴,她扶在床边和庞龙俊说话,眉头紧锁,然而却始终得不到一个好脸色。
而后,姚玉琴又给庞龙俊端了碗汤。后者低头看了眼,眼中嫌弃的意味极浓,瞬间就打翻了碗,嘴巴里还在叫骂着什么。
姚玉琴被烫了下,抱着手直往上吹气。
猛烈的动作让庞龙俊扯到了伤口,他捂着腹部面容狰狞,姚玉琴忙不迭冲上去瞧。
接下来的事,倪喃没再继续看了,知道庞龙俊还好好活着,总归是好的。
她从住院楼的六层往电梯间走,步子有些急。趁着时间还早,倪喃想再去趟二手市场,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卖了换钱的东西。
下行的电梯在四楼停下,电梯门缓缓开启,一张脸出现在眼前。
褚之艺好像更瘦了,脸上气色全无,头发扎在脑后,眼底的乌青几乎要掉到颧骨的位置。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手上还提着大包小包一堆东西。
见到倪喃时,褚之艺有瞬间的愣怔。
很快,她拖着东西进了去,就站在倪喃身侧。
电梯下行不算快,在一楼停下的时候,倪喃听到褚之艺说了句,“要不要一起坐坐。”
还是在那个热闹的医院后花园,只是这一次,没有了凶神恶煞的讨债人,显得倒是清净了不少。
倪喃从自动贩卖机给褚之艺拿了瓶矿泉水,两个人就坐在凉亭的石凳上。
脚边东西繁多,倪喃看了眼,能辨识得出是些衣服和生活用品。
脑海里隐隐有着猜测,倪喃却不敢细想。她双肩僵硬,心脏似乎在那一刻停止跳动,又在褚之艺开口时彻底掉下去。
“倪喃,我妈没了。”
曹平秋是在前天晚上走的,很突然,也很安静。
久病折磨的曹平秋精神状态极差,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睡着,偶尔清醒时话也很少。然而那天晚上,曹平秋却好似有了好转的迹象。
她和褚之艺一起吃了晚饭,母女俩拉着手说了很多话,提到了小时候,提到了她还没生病的那段日子。褚之艺看着她重泛柔光的眼神,高兴得眼泪直掉。
那天晚上好像过得很慢,又好像很短暂。
两人一人一句,很快就到了深夜。褚之艺记得,曹平秋最后睡过去的时候模样很温柔,嘴角带着笑意,脸色都好似比平常红润。
然而她这一觉,却再也没有醒来。
储威是连夜赶回来的,在病房里又是哭又是忏悔,跪了一整晚。
今天褚之艺来医院,是为了收拾曹平秋的衣物和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只是她没想到,还在这里碰上了倪喃。
曹平秋和庞龙俊一个医院这事儿,倪喃也是后来才反应过来。
她本想着或许可以顺路过来看看,可又顾忌着自己如今的情况,早已自顾不暇,又怎么去关心别人,这事儿便拖了下来。
然而这一拖,就再也没了机会。
听了褚之艺的话,倪喃的脑袋埋得很低。这些年来,曹平秋一直在医院吊着命,这里像个钞票焚烧炉,烧光了储威和褚之艺,也能烧光倪喃。
无论褚之艺如何敌对她,倪喃却始终没办法事不关己。
因为她永远记得,当年她发高烧的那个晚上,是曹平秋带着褚之艺救了她的命。
如今曹平秋离世,某种程度上,可能是对她自己,也是对褚之艺的一种解脱。可于倪喃来说,倪志成加注在他们身上的痛苦和折磨,却是她没法消解的。
这些年以来,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做偿还,可那个窟窿好像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直到曹平秋离世,变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深渊。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出涌,滴滴答答掉在裤子上,倪喃嘴唇打颤,小声说了句话,“对不起。”
倪喃的声音很低,哽咽着尾音都被弱化掉。
旁边长久地没了动静,倪喃不敢去看褚之艺,掌心被自己掐出指痕。
忽而,肩膀被人戳了下。倪喃扭过头,看到褚之艺把那瓶没拆封的水又递了回来,她抬了抬手腕,示意倪喃把水平接过去。
同住一个医院,褚之艺又怎么会不知道那天楼上的动静。
毕竟从前也住在凤头巷,她是认得姚玉琴的。虽然不清楚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旁边人的闲言碎语里,褚之艺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倪志成犯了大事儿,倒也算是他的报应。
待倪喃接了矿泉水,褚之艺又从背包的口袋里拿了张银行卡出来。她拉过倪喃的手腕,把卡塞进她掌心里。
“你的钱早就还清了,不需要再每个月打这么多过来。”褚之艺哼笑了声,语气间都是苦涩,“而且现在,我也用不上了。”
倪喃看着她,没应声。
“饭卡也是你充的吧。”褚之艺问道,“那些钱我都没用,和剩下的一起都在这里了。”
银行卡很薄,握在掌心里有些硌人,“褚之艺——”
“我还是恨倪志成,恨不得把他抽筋拆骨。”褚之艺打断了倪喃的话,语调恶狠,充满憎恶,好像提到他的名字就觉得肮脏。
倪喃垂下眼帘,不知道该说什么。
紧接着,褚之艺又开了口,“但是倪喃,我好像不该恨你。”
闻声,倪喃猛地抬起眼来,看到褚之艺的眼角有些红,“我折磨你,那你又该折磨谁呢。”
初秋的风轻轻灌入走廊,还带着温度,吹在身上也觉得闷热。
褚之艺把地上的包拿了起来,她看向倪喃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除了那双尚在晃动的眼睛,浑身都是死态。
“倪喃,想想自己吧。”
“再这样下去,你撑不住的。”
-
回到凤头巷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倪喃不想碰到那群爱生事的邻里街坊,专门在旁边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去。
巷口大槐树有一大片阴影在,倪喃开着手电筒,快速穿过那片黑暗。
再往前走几十米,有一盏路灯,年代有些久远,光线并不亮堂,但好歹可以识路。
褚之艺给的那张银行卡里钱不少,加上倪喃这几天七七八八凑的,正好可以解当下的燃眉之急。
倪喃打开手机聊天界面,置顶的好友只有一个。
她和时卿的消息对话还停留在几天前,倪喃点了进去,在消息框上斟酌了片刻,删掉了她编辑好的那行字。
舒了口气,倪喃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她加快了速度,往凤头巷最里面走。
然而走着走着,倪喃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步子与她重合,但是有些重。
她往前,那人也往前。
她停下,那人也停下。
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倪喃脊骨后一阵凉意,麻意顺着后背往上攀爬。
身体僵硬着,倪喃从快走变成了快跑,身后的人也跟着跑了起来。周围越来越黑,狭窄的巷道看不见尽头,伸手不见五指。
她拼了命地往回冲,然而却还是抵不过身后那人的步子。她被一股巨大的力气往后扯,整个人摔倒在地。
身上的疼痛不及眼前恐惧半分,王全兴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神痴傻,却直愣愣的。
倪喃撑着身体往后退,声线发抖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别过来…你别、你别过来!”
眼前的王全兴穿着宽松的白色背心和黑短裤,背心上不知沾了什么,又黄又黑糊了一片。
他整张脸浮肿,横肉满面,嘴巴微微张着,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掉。
满目浑浊的眼睛紧盯着倪喃,王全兴突然开始笑,笑声诡异,在这片阴暗的角落显得阴森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