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也算是半个花前月下,却不是罗曼史的开场,诡异得更像是杀手交接。
这一次,倪喃闻到了时卿身上淡淡的雪松气,干燥辛凉,如同混杂着薄荷叶碾碎了冰雪。
倪喃垂下眼,退了几分距离,“刚下了雨,挺冷的。”
冷不丁一句话,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末了,她扭身回了房间,再在天台出现的时候,手里多了胶囊和热水。
倪喃走到时卿身边,突然蹲了下来,一只手微微搭着轮椅,抬起头看着时卿,“时先生,你以后要去哪儿,提前告诉我一声行吗?”
“要是丢了你,我罪过可就大了。”
明明是商量关切的语气,偏生一言一行都照本宣科。
倪喃把带过来的东西递到他手边,意思不言而喻,然而时卿却只是盯着她看。
眼前的少女面容姣好,她半仰着头,却丝毫没有下位者的窘迫。
长久的凝视后,时卿笑了声,没带什么温度,
见此,倪喃并没有开口,她在等着时卿的下文。
他问,“你这样装模作样给谁看。”
男人冷磁的嗓音里夹杂着风声,轻飘飘掠过倪喃耳边。
听了这话,倪喃也不恼。她无声笑了笑,歪头看他,顺着他的话回答,“还能给谁看,给你看呗。”
依旧是那轻软的语调,乖顺柔和地说着虚伪逢迎的话。
倪喃深知自己在时卿面前玩不了什么把戏,干脆就把戏在人眼皮子底下做到底,既然拿了钱总得好好办事不是。
默了会儿,时卿的眼神从倪喃身上离开,重新平视着前方,目光涣散。他掀了身上的毯子,右手掌心朝上。
倪喃低头,顿了下,把胶囊放在他掌心。待他将其放入口中,又迅速递上了杯水。整个过程迅速流畅,好像只用了几秒的功夫。
水温刚好,不冷也不烫人。倪喃接过杯子的时候,掌心是热的。她侧了侧身子,顺势帮时卿整理好身上的毯子,这才站起身来。
两人没什么话,更不会闲聊。
紧接着,时卿听到倪喃拉开玻璃门的声音,动静清浅。
某种程度上,时卿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或许是日子太枯燥,所以想着有个乐子也挺好。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时卿开始喜欢时不时来这里坐一会儿,经常一坐就是大半宿。倒也不觉得冷,这样的安宁能让他感到平静。
别墅的四周都是修剪得利落漂亮的园林,从阳台望过去,能俯瞰整片风景。
今晚还不错,有月亮。
夜深人静,时卿终于打算回房间。他按了操作台上的控制器,一转身,却愣在原地。
倪喃裹着件厚厚的外套,直接蹲坐在阳台角落,身下有个竹藤编的垫子,应该是方才从楼下拿上来的。
她的脸缩在衣领处,露出的鼻尖和耳朵被冻得通红。手上不闲着,打发时间般抠弄着坐垫的藤条,不小心被刮弄到指腹,还疼得皱起眉毛来。
听着动静,倪喃抬起头,困倦的眸光在看到时卿的瞬间清醒了下。
“赏完月啦?”倪喃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把藤垫往边上一踢,然后走到轮椅背后握着扶手,“那就回去睡觉吧,困死了。”
最后一句话音量很低,更像是对自己的低语。没有抱怨之气,只是平淡地陈述事实。
还没等倪喃使力,轮椅便自己向前滑动,突然失去支撑,倪喃差点扑了个空。她看着时卿愈行愈远的背影,差点就气笑了。
就时卿这样的臭脾气,哪个倒大霉的能受得住。
最离谱的是,他坐个轮椅怎么还能跑那么快!!
虽暗暗生着闷气,倪喃却是快速跟了上去。她在时卿进入房间的最后一刻冲到了他眼前,一只手推着门,挡住了时卿关门的动作。
“有事?”时卿声音冷沉,眉宇间尽是不耐烦,若不是有那把轮椅牵制,好似下一刻就会拎着倪喃的衣领把她丢出去。
“一个问题,问完就走。”
门被两人抵着,颇有股剑拔弩张的味道。
片刻,倪喃感到门板的力道松了些,时卿虽没说话,但总归是表现出了允许的意思。
这是倪喃今晚回来时才想到的问题,虽说可能有点逾越,但她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个必须要说明白的事。
两个人一站一坐,时卿纵然高大,却还是有些差距。
下意识的,倪喃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尽量与时卿平视着。这样的距离要比方才近得多,少女的五官放大,几乎能看清她每一根卷翘的睫毛。
在没人注意得到的地方,时卿指间轻轻紧了下。
“没别的意思,真就问点东西。”她的眼睛紧锁着时卿,问得清晰又一本正经。
这么多天,倪喃罕见地一脸严肃,似是在斟酌用词。她低头看了眼时卿的双腿,穿着家居裤,脚上是双拖鞋。衣料宽松,仍然遮不住修长。
倪喃的脑袋垂着,时卿看不清她的眼神,只觉得被她目光扫过的地方烫得厉害。这样的“打量”,到底还是让他感觉不舒服和厌恶。
就在时卿打算关门时,倪喃又开了口,“时先生,你需要帮忙的话,可以叫我一声。”
顿了顿,倪喃似是下定了决心。
“洗澡这事儿虽然尴尬了点,但如果你需要,倒也不是不可以。”
……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了肥肥的二合一!
注:“积水空明,藻荇交横”出自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第6章
倪喃自认不是个特别细心的人,所以来到这栋别墅这么多天,才意识到洗澡这个问题。
虽说男女有别,但她既然已经住进了这儿,也总不好在这事儿上矫情。
况且,吃亏的又不是她。
然而话方落,倪喃便注意到时卿沉了几个度的脸色。紧接着,轮椅后退,时卿伸手一推,门被轰一声关上,差点磕到倪喃的鼻子。
她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没站稳。
又哪里惹到他了,倪喃无奈地垂下肩膀,实在有些挫败。她又没想占他便宜,这不是为他考虑吗,怎么还生气了。
连续几天,倪喃都发现时卿会在晚上去阳台小坐一会儿。每到这时,她也不会先休息,而是拿着她的小垫子坐在一边,时卿待到多晚,她就待到多晚。
经常困得上下眼皮子天人交战,差点直接栽倒在边上。
时卿刚开始会告诉她,不需要在这里陪着,然而倪喃只是敷衍着答应一声,然后把阵地换到客厅,隔墙陪人“赏月”。
从前别墅里的助理遇着时卿半夜出现在阳台,要么就是直接当做没看到,要么就过来象征性地劝两句,说些小心着凉之类的话,在等到时卿的回复后溜之大吉。
也就只有倪喃,不问也不劝,拿个小垫子陪着他一起。
偶尔,倪喃会帮他煮点宵夜,但时卿吃的次数少之又少,多半也都是进了她自己的肚子。
到了十二月份,栖坞的温度直降,有太阳的时候少,不下雨已经算是难得的好天气了。
学校那边要准备期末作业,倪喃学校别墅两头跑,也只有双休日的时候能休息上一会儿。为了按时把期末作品提交,熬夜成了她这段日子的常态。
时卿晚上去阳台的次数少了,倪喃琢磨着,估计是因为天冷。毕竟,又有谁愿意在这种时候平白无故出来受冻。
这么一来,倪喃的负担轻了些,可以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学校的事情上。
她去楼下接了杯冷水,打算困得时候喝一口,把自己冻醒。上楼时,不经意注意到主卧那层传出来的光线。
别墅太黑,任何一丝明亮都尤为显眼。
倪喃停下步子看去,才发现并不是主卧,而是卧室旁边的书房,那里她并没有进去过。
这些天以来,时卿在她眼中的活动范围不过就是阳台和卧室,突然去了别的地方,倪喃不由得有些好奇。
她走上楼,直到距离近了些,才看到门原来是开着的。一条可以容纳一只手的小细缝,是光的出口。
房间里传来男人压抑的闷哼声,好似很痛苦。来不及思量,倪喃直接推门而入。
密密麻麻的书架围了一圈儿,中间是张红木桌子,只有盏落地灯开着。时卿将轮椅的靠背放得低了些,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眉头紧锁,冷汗连连。
倪喃几步走过去,在轮椅旁蹲下。
“时先生。”她唤了他一声,却没有任何回应。时卿梦魇缠身,睡得极沉。
“时先生,时卿,时卿。”
“时卿,你醒醒。”
倪喃干脆去按时卿的双肩,“时卿!”
碰到他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道朝倪喃袭来,直接让倪喃跌坐在地。
似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时卿手臂猛地挥开,全施加在了倪喃身上。他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就看到倪喃抱着手臂跌在他身边。
应该是撞得狠了,坐在那儿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方才那重重的撞击声,他听得一清二楚。
时卿慢慢从梦中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手。
倪喃纤瘦,这一下摔得不轻。
被噩梦缠扰的时候,时卿听到了倪喃的声音,她想叫醒他,按他肩膀其实也是拉了他一把。此刻,时卿微喘着气,突然就有种奇怪的情绪作祟,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手伸出去一半,想要拉倪喃起来,却又堪堪停住。
摔倒的时候手肘磕到了桌角,钻心的痛蔓延上来。倪喃紧咬着牙关,消解痛感。此刻那里又痛又麻,倪喃坐在地板上,好半天缓不过劲儿。
说好的身体病弱还腿脚不便呢,哪儿来这么大力气。
倪喃抬起眼,疼得连生理性的泪水都冒了出来,偏偏还要自己再憋回去,时卿只看到她微微发红的眼眶。
“我是不是该买份保险啊。”倪喃戏谑道:“做这行危险系数也太高了点。”
“时先生,这算不算工伤?”
手臂上的刺痛感还在,倪喃本也没指望着时卿回答,说着便要从地上爬起来。
“你来这儿干什么?”
突然的一句话把倪喃问懵了,她止了动作,就那样坐在地上。
来这儿干什么?好奇趋势?鬼使神差?
“我是看书房灯开着,想问问你要不要喝水。”倪喃信口胡诌。
“水呢?”
“被我喝了。”
“杯子呢?”
“扔了。”
“……”
倪喃无言,怎么还较上劲儿了,平常也没见他话这么多。
房间太暗,在这样的环境下看书,倪喃怀疑迟早有一天时卿的眼睛也会坏掉。她从地上爬起来,刚站稳,便听到身旁的男人开了口。
“惺惺作态惯了,你自己能分得清真假吗。”
气氛凝下来,倪喃理了理乱糟糟的衣领,笑着随口一答,“我看时先生分得挺清楚啊。”
时卿没应。
-
回到房间,倪喃坐到床边,把衣袖往手肘上挽了一截。
白皙纤长的手臂嫩得如同藕条,只是手肘那处已经显出了一片刺眼的淤青,甚至有星星点点的红紫,看着有些可怖。
倪喃小心地碰了下,强烈的刺痛感让她忍不住嘶了声。
报复心上头,突然就想把这伤同时卿讨回来。怎么看起来身病体弱的,自我保护的意识和本事还挺强。
他每天足不出户,难道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举铁不成。
平白吃了这么大一亏,倪喃想着干脆去要点赔偿费,这种程度的碰瓷儿,他时卿应该承受得起。但转念又一想,自己平常大事儿不干,白拿人那么高工资,这样做未免太不地道了些,便就此作罢。
倪喃从行李箱里拿了瓶红花油,简单擦了擦便算处理好了。到了这个点儿,倪喃也没了心思做期末大作业,干脆关了台灯就往床上躺。
习惯性的,倪喃睡前看了眼银行卡余额,上个月的工资今天上午刚打到卡里,倪喃还发现,几分钟前又多了比转账,和工资来源是同一个汇款账户。
盯着突然冒出的那笔钱片刻,倪喃了然。不愧是资本家,给人赔礼道歉的方式都是真金白银,这倒好,还显得她这具身板金贵了不少。
倪喃侧躺着身子,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她转换了几个app,又打开手机计算器加加减减了半天,最终把工资的一多半都汇进了一个账户里。
剩下的钱抵了大大小小的债务,最后真正留在手里的少得可怜。
其实倪喃自己清楚,父债哪里有子偿的道理。可是那些催债电话一个又一个打来的时候,倪喃真的毫无办法。
她尝试过更换号码,可那些贷款公司会摸索着找到她,甚至找到她周围的人。
手机的催债短信上是她明晃晃的免冠照片,旁边用红色字体标注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八个大字。倪志成还真是离不了她,贷个款还把自己女儿的信息抖落得干干净净。
那些人明目张胆地要挟着,说如果再不还钱,就去学校找她。打不通她电话不要紧,还有她老师的,同学的。
倪喃就算再潇洒,也总归是怕了这番说辞。某种程度上,她还是胆子小的人。
怕被人非议,怕成为恶意的焦点。
她也想过报警,可是那群人从未对她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消停几天也就过去了。
欠债没有不还的道理,倪志成还不上,那群人会来找她,就连倪志成也会没完没了地问她要钱。
倪喃想,她还是贪心的,想要继续上学,继续画画。可是她想要的也成了枷锁,把她束缚在了这里。
或许某天她有能力离开凤头巷,离开栖坞,就会真正意义上摆脱这一切,只是不是现在。
好在如今住在时卿的别墅,到省了水电吃住的钱。
栖坞大学位于大学城的中心,离这里不算远,但是每天公交地铁来回折腾,这算下来的交通费对于她来说也是比不小的数字。
只有一个人的空间里,倪喃才敢暂时放松下来。她扔了手机,烦躁地把掌心捂在眼睑上按了按,隔着被子,叹声细小沉闷。
过了好一会儿,倪喃才松了手。她趴在床边,捡起被扔掉的手机,从床头摸过充电线插在了手机充电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