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攸宁沉默。
梁崇英停在他面前,苍老的面孔看着他:“攸宁,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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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攸宁来时带着满身怒气,离开时,背影只余一片萧索。
他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会让女儿继续被哄骗着,留在盛来。
然而和父亲争论一场,到最后,又突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才是对梁橙最好的。
拆穿一个谎言,势必要用真相。他该怎么告诉她,爷爷欺骗她的用意呢?
他希望梁橙离开徐晏驰身边,最好不要再想起那些已经遗忘的事情来。
可想要把她带离,竟然只能告诉她那些、瞒了这么多年的真相。
于是陷入一个死局。
梁攸宁没有回梁家,他在满地油漆木料的画廊枯坐一晚,直到天色黑沉。
音乐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他找了半天,才在工具箱里发现自己丢在那的手机。
来电显示着:“宝贝女儿”。
梁攸宁接起,“喂”了一声,才发现自己声音有点哑,清了清嗓子。
“爸爸,你在哪呢?今天不回来吃饭吗?”
马上周末,梁橙下班回梁家,准备陪两个空巢老人一起吃饭,等到天黑都没见他回来。
问爷爷,爷爷耷拉着脸说不知道,也不知道父子俩又闹什么别扭了。
“我……”梁攸宁思绪繁杂,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女儿。
话在胸口、喉咙滚了几遭,终于是说不出来。
他搓了搓额头,最后说:“爸爸这几天思路有点乱,在找灵感,就不回去了。”
艺术家都有这毛病,他有时候为了找灵感,还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不出来。
梁橙习以为常,叮嘱他:“那你自己记得吃饭。”
梁攸宁“嗯”了声:“你好好陪爷爷。”
梁橙怕打扰他思路,很快速地挂了电话。
梁攸宁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坐在黑咕隆咚、四面漏风的画廊,屏幕上幽幽的蓝光映在他脸上。
梁攸宁独自在画廊待了两天,一点一点地粉刷墙壁。
画廊未完工,尚未营业,除了偶尔从附近草地里溜达过来的小猫,无人造访。
这日下午,太阳逐渐西落,从毒辣变得灿烂,金灿灿的霞光照进画廊刚刚粉刷出来的珍珠白墙壁上。
梁攸宁被那片橘色光影吸引注意,放下滚筒,支起画架,随手调了色盘,在白纸上作画。
太过沉浸,没留意外面走进来的脚步声。
高跟鞋踩在地面,优雅、从容,等那声音越来越近,梁攸宁从专注中回神,转头。
来人和他一起愣住。
无形的风在耳边呼啸,时间是难以捕捉的东西,却在那片震荡的风声里留下清晰的刻痕。
空气静止在两个人中间三米多远的距离,有半分钟的时间,谁都没说话。
梁攸宁坐在那张小木扎上,握着画笔怔愣着。
半晌,岑绾秋先笑了笑,像阔别的老友,打声招呼:“是你啊。好久没见了。”
梁攸宁离体的神魂这才猛地归位,像被惊到的鸟,腾地一下站起来。
腿撞到旁边堆放杂物的架子,顿时稀里哗啦一片。颜料盘咚一声盖到他腿上,原本就沾满油漆点点的黑裤子又填上新的色彩。
盘子滑落进油漆桶,给白色乳胶漆染上鲜艳的五颜六色。
画廊一半墙壁刷好了油漆,一半露出原本的斑驳。地上被各种工具堆得乱糟糟的,无处下脚。杂乱里还有小猫没吃完留下的面包碎屑。
他两天没洗过澡,衣服上沾满油漆和灰尘,脸上胡子拉碴,头发不团结地聚集成各种形状、奔向不同方向,此时此刻的他不比街头的流浪汉更体面。
而对面的人穿一条得体的黑裙,那双洁净簇新的黑色Manolo Blahnik停在满地狼藉的外缘,他杂乱世界的?边界之外。
梁攸宁攥着画笔,手足无措地站在那。
岑绾秋看出他的局促,解释道:“我路过,看到外面放着画,所以进来看看——门口那些画是你的吧?”
“是。”梁攸宁答了一个字,便不知再说什么好。
他画廊还没弄好,几幅画就随随便便地堆在外面墙边。
岑绾秋原本是看中其中一幅,打算买下来,这时也不再提。
“你的衣服应该不能要了,不过这桶油漆应该还可以再利用,说不定更有意思。”她说,“你的画那么放在门口可不太安全,这几天雨水多,弄坏了会很可惜。”
她说完好像又觉得自己讲太多,停了口,客客气气道:“我不打扰你了,你忙你的。”
她像来时一样,优雅地离开。
梁攸宁徒劳地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来。
第四十一章
翟耀又带着整个部门的人熬了一个大夜, 把一个bug修复完,风卷残云地把外卖叫来的不知道哪家的炸鸡吃完,得空把折叠床展开, 打算在办公室里就地补个觉。
旁边横七竖八地躺了十来条,他塞上耳机戴上眼罩,拉起同事女朋友下单时他顺带蹭的小毯子,打着呵欠, 上半身刚躺下去一半, 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
“哟, 睡觉呢。”
翟耀掀开眼罩, 眯开眼睛缝儿瞟了一眼,隔壁部的老乌。又把抬起的后脑勺放回去, 合上眼皮。
老乌走过来, 屁股往他折叠床上坐:“哎, 起来起来, 先别睡,我问你点事儿。”
简易的办公室折叠床,店家说称重超过三百五十斤,差点被他快两百斤的屁股压塌。
翟耀持续装睡,不搭理。
老乌试图诱惑他:“八卦。”
旁边床上、地下横陈的“尸体”里忽然有一只动了动,有人睁开眼睛问:“什么八卦?”
老乌:“徐总的八卦。”
更多的尸体苏醒过来, 场面一时间犹如集体诈尸现场:“徐总的八卦?”
翟耀一脸怨气地摘掉耳塞。
“你们没听说吗?”老乌问。
“听说什么?”
“徐总跟梁秘书的事儿啊。”
数道炽热的目光嗷嗷待哺地望着自己, 老乌对大家的热情分外满意, 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听说, 自从这梁秘书来咱们公司, 还没转正就颇得徐总器重了, 听说当时面试, 还是徐总钦点的她。”
众人一脸“还有这事?”
老乌扔下第二个重磅炸弹:“听说俩人还被人撞见早上一起来公司,就前几天。”
众人一脸卧槽。
“我就说他俩之间怪怪的,一看就有猫腻。”老乌信誓旦旦地说,“你说徐总这人吧,总裁办那几个哪个不漂亮?以前多少个美女想往他那钻?你们看他对谁另眼相待了?要么说,还是梁秘书厉害,是吧。”
接着又瞟翟耀:“你不是跟徐总关系好吗,大学同学,这事你知不知道?”
翟耀作为一个过早知道某些秘密、因无人可分享而被迫憋了好几月,都快憋出内伤的大冤种,终于在这时找回一点优越感。
“我当然知道。”
一双双眼睛刷地向他射过来:“老大你知道?”
“徐总跟梁秘书真的有一腿?”
翟耀清清嗓子,伸出手。
他的小弟立刻懂事地往他手里塞了一杯水,翟耀喝了一小口,刚才喝太多啤酒实在喝不下了。
然后在一众期待的目光当中,坐在简易的折叠床上,从鼻孔发出一个知情人的轻哼,高深莫测道:“有一腿还说不上,不过嘛,他确实暗搓搓地惦记很久了——嗳,这事你们可千万别往外说啊,更别说是我说的!毕竟他是暗恋,被人知道还不得臊死。”
老乌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一拍大腿,想让他多说点,翟耀却又搞起神秘,拉上小毯子重新躺好,说什么也不肯多透露一个字。
被一帮人追问得烦了,才没好气说:“那我能告诉你们?我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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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橙周一来上班,走到电梯厅,碰见几个其他部门的同事,礼节性地打过招呼,站在一排一起等电梯。
左边的女生朝她瞥来一眼,梁橙看过去,对方却嗖地一下收回目光。
过一会,右前方的地中海大哥回头瞄她一眼。梁橙看过去,对方呵呵地笑着,转回去。
梁橙满腹疑问,怎么大家好像古古怪怪的。
到了办公室,沉浸入工作当中,这种奇怪的感觉很快便被挥之脑后。
中午前她进徐晏驰办公室拿文件,他正在开视频会议。
徐晏驰说话时鼻音还没完全消退,不时地咳嗽。他高烧退了之后,感冒一直没好。
梁橙拿上文件要走时,视频会议刚好结束。
徐晏驰关掉页面,又在电脑上处理其他的事,周一的上午非常忙碌。
梁橙已经快走到门口,停下来问他:“你吃药了吗?”
徐晏驰的眼睛从屏幕抬起:“没有。”
怪不得感冒不见好呢。
梁橙忍不住说他:“你的药我都放在水台上面了,你怎么不吃啊?”
徐晏驰扫一眼水台上方的橱柜,理直气壮:“不知道要吃几颗。”
梁橙是真没想到,他生病了是这个样子,真的跟小孩子一样。
她认命地放下文件,走去水台,把药一盒一盒地按照用量取出来,倒好水端给他。
徐晏驰抬着眼睑看她一眼,这时候倒很听话,接过水和药吃下。
梁橙又拿着药盒一个一个地跟他说明:“这个一次吃三粒,一天三次。这个一次两粒,早晚各一次……”
徐晏驰把喝完水的杯子放下,神色认真地听着。
但梁橙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那认真是装的。
她收声,干脆拿起一支钢笔,在药盒正面,一个一个地写上去,然后把药盒收进橱柜里面。
她重新抱起文件,走之前说:“晚上我会提醒你。”
徐晏驰全程注视着她的动作,唇角翘起一个微弱的弧度:“好。”
上午太慢,午休时间短,梁橙和谭珍珠去食堂吃午餐,又偶遇行政部的莉莉。
上回帮忙找笔记本之后,梁橙和她慢慢熟悉不少,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莉莉在对面不时偷看梁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