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尔怎么会往心里去呢?她甚至有点不敢相信严教授居然会有这么和蔼的一面。毕竟半个月前,她一边汇报、一边听这位劈头盖脸、换着花样地骂,大半天才从办公室出去,这次竟然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而更顺利的还在后头。
在她装好电脑准备告别的时候,教授放下茶杯,把景大的推免接收信递给她:“给你签过字了,要是裴大那边同意,你大四可以来景大这边做毕设,也能提前参与课题组的项目。”
看着大红色的接收信,陶尔懵了好几秒才恍惚着接下来:“谢谢教授。”
大师兄递过固定资产签收单,大概是第一次见她这么懵,就继续“刺激”她:“小师妹,你的工作位在一楼103,昨天新生电脑到了,在这儿签个字。从今天开始你就有固定工位,不用天天背着笔记本去机房了。”
竟然好事成三。
陶尔回过神来,火速签了字,跟大师兄道谢。从办公室出来,立刻打开某宝某家知名的连锁金饰店,给林宝若小朋友下单了一把小金锁。
做完这些,依旧处在被巨大喜悦冲击产生的失神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周师姐来。
掏出手机给师姐发了条微信,告诉她自己拖住教授的计划失败,让她保持电话通畅,以应对教授随时传唤。顺便把自己拿到接收信还有了固定工位的事告诉了师姐,并说回裴也前请她吃饭。
到此时,她终于平和下来,不紧不慢地走下9号楼。
9号楼是计算机学院的实验楼,建于上世纪60年代。地上地下总共七层,负二层是恒温工作站,负一层是机房,一二三层是研究生集体工作室,四五层是教授和讲师们的办公区。
虽然看着又老又破,但这儿却诞生了全国第一台通用电子数字计算机、第一套自主研发的微型计算机、第一套用于核能生产的控制系统、第一套用于汽车控制的指挥系统。这里先后走出12位院士,成为国家计算科学领域的中流砥柱,也培养出无数青年学者、数十名顶尖企业家,他们成为促进计算技术蓬勃发展的鲜活血液。
拿到保研资格当下,陶尔考虑过后决定来景大试试。除了特别想逃离薛望山的控制和折磨外,她自己也很想要进大名鼎鼎的景大计算机学院学习,看看诞生过这么多奇迹的9号楼到底有什么魔力。
除此之外,跟她关系最好的表姐程寻,现在在景大超算中心做副研究员,来景大读研的话,她能时常跟表姐见面、约饭,遇到做不出来的作业,还能软磨硬泡求她指导;
堂哥薛宴的公司总部也从裴也搬到了景行,她不开心的时候能时常去薛总的办公室转转。总裁的办公室在金贸中心59层,一个人享用300平,在他办公室俯瞰整个城市,就是再闹心的事儿,也能被薛霸总的金钱气息给熨帖平整。
总之,选择景大的原因很多,却没有一个是因为那个人。
毕竟他已经毕业两年了,而且当年在景大读的是机械。
高三那会儿她特别不信邪,拼死拼活地想考到景大,结果差了7分,没过景大录取线。最后屈服于薛望山的威胁,进了裴也大学。
现在,她早就放弃了对那个人的刻意靠近,就连做梦,大脑都自动把他塑造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却意外得知自己和他进了同个课题组,成了同门师兄妹。
导致她都有点儿迷茫,这他妈是缘分到了……还是倒霉催的。
陶尔看了看手环上的时间,整理了会儿心情,推开103工作室的门。
*
8月5号,离开学还有一个月。
景大计算机学院研究生工作室的位置已经分配好,每个格子间都贴了新生的名字。大部分研一新生都接到了导师通知,提前入学,进课题组适应。
唯独萧时光隔壁这位有点特殊,两天了还没见着人影儿。
下午从严教授那儿回来,看到旁边座位依旧空着。说不上为什么这么好奇,但就是很想打听打听这个人。
于是拍了拍身后研二的男生:“李琛,你认识我里边这人吗?”
李琛回头看了看上面贴的名字,表情逐渐震惊:“噢,陶尔啊,裴大来的推免生。她都有固定工位了?牛逼啊,看来是过了严教授那关,拿到了接收信,”挑眉,还拍了拍他肩膀,“以后就是你直系小师妹了。”
萧时光再次注视那个名字,思忖道:“裴大的啊。”
李琛好像对她很了解:“她家也是裴也的,从小到大一直在裴也上学,所以读研就格外想到远一点的城市。不过她还没到正经读研的时候,开学还得回裴也上大四。”
萧时光点头:“能保送景大,看来学习还行。”
李琛眼睛一亮,来了兴致:“不止学习行,陶尔小师妹非常漂亮。你知道HPL女团里的小美女薛速速吗?”
“好像听过。”
“她家也是裴也的,昨天她们团在咱学校旁边那虹业商场办握手会,我见到了真人后觉得,陶尔小师妹要是认真打扮打扮,兴许比薛速速还好看点儿。”
萧时光缓缓抬眸,轻笑了声:“是吗,那真叫人期待。”
话虽这么说,但他看着老旧的蓝色隔断上贴着的名字,还是陷入微妙的恍惚。
心像断藕似的,一动就扯出几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坦荡又纠结,期待又抵触——想早点见到这个人,又隐隐担忧接下来的碰面。
裴也,陶尔。
开学,大四。
计算机学院,计算机研究生。
以及,李琛无意间提到的薛速速。
几件事掺和在一起,好像,有那么点儿凑巧。
正思索着,轻而缓的脚步声从后门传来,围着工作室绕了一整圈后,停在附近。
他抬头。
有女生背着电脑包,顶着一副厌世的表情站他旁边。
空调的风吹着她灰紫色的直发和齐刘海,发梢起伏之际,抹去线条的锋利;橘调的夕晒透过玻璃窗照耀她轻轻动的舒长睫毛,在脸颊落下轻盈又缤纷的影光。
模样如李琛所说的那般,很漂亮。穿着打扮却很简单很随意,淡紫色T恤收进腰里,浅蓝的牛仔中裤松松地垂至膝盖,白色袜子和帆布鞋上还有没擦掉的淡色污渍。
正好奇是什么把它们染脏,就察觉甜丝丝的桃子味扶摇而上。
来路不明的傲娇在喉间作祟,阻止他开口。他就这般安然地、被这傲娇挟持,静静地望着她,等她先说话,好确认一些往事。
女生神色既镇静又疏冷,但开口时却不知为什么打了个磕巴:“萧时……萧师兄。”
萧时光问:“你认识我?”
她指了指贴在桌壁上的他的名字,眼里露出对智障的同情:“这儿有写。”
隐匿喉间的傲娇尚未褪去,不明所以的嘲讽就后来居上。萧时光淡淡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女生面无表情唯独睫毛在动,便溢出一声笑:“哦,陶尔是吗?请问——你改过名吗?”
女生闻言,微微蹙眉后,抬起眼睫看了他一眼。
便是这一眼,惹思绪疯狂撤退至六年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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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群
六年前的7月。
长沛一场暴雨,降落老火车站藏污纳垢的后街。
那是他被债主逼得最紧的时候,需要打三份工来还钱。上午、下午在辅导班讲课,中午饭点在老区奔波送外卖,晚上则去给初升高的小孩儿当家教。
但后来,他家教的对象——高中语文老师易小茜的女儿易迟迟,要随她妈移居裴也。易老师新找的老公是裴也大学的教授,听说家庭条件很是优渥,易迟迟能在裴也得到更好的教育、找到更好的家教。
易迟迟,不,应该叫薛速速了。她是他的学妹,单纯有余,智商不足,临走前跟他表了白,说她一直很喜欢他,一点儿都不介意异地恋,特别想跟他在一起。
他笑,说你先想想学习吧,你这次暑假考试,数学才得了15分。
薛速速天生乐观,说自己长得好看,以后可以去当明星;好像确实也有点喜欢他,所以还惦记着他很缺钱。跟他承诺说,等到了裴也她会在新爸面前好好表现,从新爸那里赚到零花钱后就打给他,给他改善生活。
他继续笑,双手随意地揣进口袋,却发现口袋里有东西。掏出来一看,是昨天送外卖时,浓妆艳抹的KTV小姐塞他兜里的小卡片。
那小姐冲他挤眼,说自己是13号,估计是看出他穷,所以补充说他来的话不收钱。
薛速速还在可怜他:“唉,没了家教工作,你可怎么赚大学的学费?”
他拨棱着小卡片的边缘,扫了几眼背面的字,递给薛速速:“别担心,我在这里找到了新工作。”
薛速速看过后惊喜不已:“我去!学长你一上来就是经理吗!提成过万呢,这是个好工作啊!”
“对,”他敷衍着,接过路边炸串的摊主递过来的塑料袋,放进车筐,跨上电动车,临走前提醒了薛速速一句,“下次别搞这种当街拦电动车的举动了,要不是这车刹车还行,你今天得被撞骨折,还怎么去裴也大城市开启新生活?”
小卡片给他了一些新思路。
下午结束辅导班的活儿,把电动车还给同事,他便步行到火车站后街的KTV。因为长得还行,所以面试成功,当上了这儿的服务生。
但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上帝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会顺便把你腿夹断。
所以,倒霉催的,他上班第二天,包厢门还没记熟,就遇到想包他的有钱大姐。
因为拒绝了大姐陪/睡的要求,他引来一场围殴。
虽然是多对一,但因为经历过很多次这种场面,积累了很多实用的经验,所以他很是知道怎么应付那种无赖——只要你装作比这些人更残暴,更疯批,更不拿坐牢和死活当回事,那你就能所向无敌。
于是,他拎着两个酒瓶,直接照着对手的腿骨砸碎,以锋利的断面当刀子,划伤了很多揍他的人脖子——刚才这些人也扇过他的脖子。
他有时候,就是比较记仇。
不过装就是装,内心害怕得一批,甚至怕到手抖。
怕死,也怕把别人搞死。
怕事情闹大了,没办法去上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学。
怕坐牢之后没办法继续赚钱,怕债主来收钱的时候,萧明杰因为掏不出那些数目,十根手指都菜刀砍断,被扔到黑毛疯狗的嘴边。
你看。
真正的穷人,是不配拥有放弃一切的勇气、随时发疯的资格和藐视法律的霸道的。毕竟,他顾虑着的事情多到离谱。而给他善后的人,一个也无。
于是在双方短暂的停战中,他只能瞅准时机,放弃纠缠,从地上滚起来,转身就跑。
那时候,他心肠一热,脑子一抽,顺带着从对面豪华包厢拎出个处境跟他差不多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垂至脚踝的白裙子,一看就不方便跑,他无奈了半秒后,啐出一口血,果断抱着她跑,一直跑出三条街才停下来。
撑着膝盖暂时休息,低头时却看到,他手臂上的血把人小姑娘的白裙子染脏了,看样子很难洗掉。
大多数小孩儿遇到这种场面应该都会哭。但她镇定如常,不但没哭,甚至没拿这些当回事。
还有功夫关心他,从书包里抽出两张消毒湿巾,撕开包装后递过来:“你胳膊上有血,嘴上也有。先消消毒。”
见他依旧警惕,嗓音里浮出超越年龄的淡漠:“你在害怕?他们不会追过来了。我听到玲姐喊着让那群红毛送她去什么什么美容院,她眼皮里埋的线断了。”
他这才放松,踩着虚浮的步子,走进绿化带,把在胃里晃荡的啤酒全部吐出来。透地的雨,腐烂的木植,黄绿色胃液,脏乱东西、刺鼻味道掺和在一起,恶心得让他胃痉挛。
缓了好久后才走出来,背靠着步行道上玉兰树喘息,垂着胳膊缓解整个麻掉的手臂——这姑娘看着瘦,但真不算轻。
侧过脸瞥了瞥她,发现她还站在他跟前,顶着一副天塌地陷与我无关的表情。
他不受控制冒出来一阵邪火,垂眸凛声讯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围着你的那群男人要干嘛?”
似是没料到他变脸,愣了会儿后,她细长的睫毛开始扑闪:“陶白,18岁,那群人陪我……要我陪他们唱歌。”
萧时光审视着面前还不到一米五的人,忍不住冷笑:“真行,还18岁。以为我没见过18岁的女生?”
小姑娘从裙侧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过来:“你看身份证号,真的18岁呢。”
从初三就开始打工赚钱的萧时光,怎么会不懂这么简单的套路。
拇指指腹摩挲过锋利的卡片边缘,往卡面上一搓,字迹上的油墨就晕开一块。
他笑得更凉了一些:“假证?刚办的?”
小姑娘终于放弃。
仰头看他的时候,眼里的淡漠寂冷一扫而空,变得像暴雨过后天上的星星,清澈璀璨还带着灼灼真诚:“我遇到了一些困难,只能这样做。”
“未成年人有困难就去找警察。”他怼道,把假证送还她手里,准备带她去车站派出所报案。
却在看到她失落小表情的一刻,再次冒出同情心,于是耐着性子继续问:“为什么到KTV工作,很缺钱?”
小姑娘轻轻摇头:“缺住的地方,缺一个给我做饭的人。我妈她……”睫毛又开始扑闪,“她和我爸离婚了,我爸要把新夫人接回家,以后那个家里就容不下我了。”
后半夜的街道空荡寂静,暴雨过后的潮湿空气,与后背汗水腻在一起,堵塞着所有毛孔,让人觉得压迫,觉得密不透风。
小姑娘面无表情地说着,家庭环境的变故,以及未来不太好的可能。
他真的,犹豫了特别久。
最后还是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今晚喝酒赚来的五百块钱。单手扶着树,勉强弯腰,把钱推进她裙侧的小兜。
“你太小了,别做这些,以后会后悔,”他自己的生活还是一团糟乱,哪还有精力去管别人的事,于是只能给点儿甜头打发她走,“前面有个宾馆,住一晚就坐车回家。你后妈要是容不下你,你就聪明点儿,多告状,多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