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尔,”夏流量嗓音沉下几分, 苦笑道, “你怎么不质问我一下今晚的热搜?”
陶尔掀起眼皮。
夏流量如初见时那样, 冒犯之中又带着礼貌:“我刚才不小心看到了你手机,你其实也关注到了对吧。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那天我不该莽撞地上前打招呼。很对不起你,晚上我会发长文解释的。”
“那你好好解释。尤其是为薛速速解释,她已经被你粉丝认出来了,现在被骂得很惨。”
陶尔说完,转身就走。
“好,”夏流量答应得很爽快,但不知怎么的,他整个人完全没有明星对普罗大众的距离感,反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粘人,亦步亦趋地跟上,“你不参加聚会啦?我能知道你去哪儿吗?”
“回家,找男朋友。”她冷淡道。
夏流量怔在原地,再没跟上来。
乘电梯下到负二停车场,陶尔翻遍口袋和包,都没找到车钥匙。琢磨了一遭,最后认栽:钥匙应该是落在餐桌上了。
没办法又上楼。
可当她心烦意乱地穿过玻璃长廊,带着最糟糕的情绪走向宴会厅,纠结着应该冷着脸色进去还是对大家笑笑让这件事翻篇,再一抬头,却突然发现身形修长的人倚在宴会厅外,双手斜抄着裤子口袋,安安静静地等着什么人。
他身上不再是上午那件白衬衣,而是换成一件黑色的,去年见他在SCI酒吧穿过。也像去年那般,袖口折至臂弯下方两寸处,柔白玉润、线条流畅的小臂露在外面。
富丽堂皇的水晶灯沁出溶溶如月色的光影,五米高的实木门厅远观近看皆是金钱堆砌出来的气派恢弘。但当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就发现所有的华贵雍容皆成陪衬,简简单单的黑衬衣、西装裤,都斯文到极致,又性感得要命。
觉察到她的目光后,他缓缓侧过脸来。
从紧贴的高墙起身,很主动地走向她。看到她背着包,略懵地问:“你刚到?”
陶尔自眼前摄人的美貌中回过神来:“没,我吃完了。但钥匙落在里面了。”
“你吃完了?我看孟殊才进去不久啊,里面热热闹闹的还在继续,”这男的不但眼神好,智商还很高,打量她两遭后,伸手搓了下她裙襟处的深色水痕,闻了闻指尖,蓦地皱眉,“这么一大片,你是被人泼酒了?”
陶尔觉得这件事不是大事,她连小学妹的名字都没记住,没必要细说,于是扯了个谎打算瞒过去:“没有,我不小心撞倒了酒杯。你在外面等我会儿,我去拿钥匙。”
但萧时光却攥上她的手腕,把她往回带了带,哂笑道:“这位姑娘,七年了,你说谎的样子还是一点儿没变,真行啊。”
陶尔抽出手来,佯装听不懂:“说谎?什么谎?”
男生再次攥住她,手掌紧紧包拢着她的不让她逃。见拉不动她,便主动靠过去,还歪头看着她,露出邪气的笑:“我今晚真是来巧了,正好给你撑个腰。”
萧时光说到做到。
她还没来得及制止,只听砰的一声——他已经单手推开门。
在30余双懵怔的眼睛注视下,这男的脸不红心不跳面色不尴尬地问她:“刚才谁往你身上泼的酒?”
方才厚重高阔的门都挡不住欢声笑语的同学们,见状瞬时噤若寒蝉,左右顾盼,谁也不敢先开口。
只有迟来的孟殊起身问:“什么泼酒?”
因为是被孟殊邀请来的,陶尔不想让他难做人,捞过桌上的车钥匙就拖着萧时光往外走:“什么都没有,误会一场。”
萧时光又把她拽回来,掠过不知情的孟殊,扬起下巴觑视在场诸位:“我家小姑娘今天开开心心、漂漂亮亮地来参加聚会,结果最后饭也没吃完,小裙子还被泼了酒。所以我很想进来问问,这是什么道理?”
孟殊瞬间冷了面色,皱眉问大家:“真有这种事?谁干的,站出来,别给裴外丢人。”
小学妹果真没忍住,又是腾的一下站起来,梗着脖子瞪着眼冲萧时光噼里啪啦一顿说:“是我啊,你想听什么道理?我找地方,我请客,我花钱,我给她敬酒她故意不喝,争执的时候不小心把酒洒她身上了——道理告诉我们,主人请的酒就得喝。请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原来是给陶尔敬酒她不喝啊。”
萧时光笑着松开陶尔,端起桌上那杯没喝完的牛奶山药汁,迈着闲散浪荡的步伐地绕酒桌半周。最后在小学妹身前站定,唇角一提,冲她露出天地万物难以比拟的妩媚笑容。
然后趁小学妹恍惚、同学们迷茫,所有人以为他会替陶尔喝完这杯山药汁的时候,这男的手腕一扬,把酒杯里的东西尽数泼到那条蓬蓬裙上。
放下酒杯,在缄默惊恐的氛围中欣赏着眼前景象,干搓了两下手,满意笑道:“这样就没问题了。”
还觉得不过瘾,顿了顿后,上下觑视她一遭,又笑:“封建土地所有制废除60多年了,你他娘的还当自己是地主呢?醒醒。”
方才在厅外,萧时光说七年了,她撒谎的样子还没变。
现在在厅内,陶尔也有点怅然,七年过去,他给自己撑腰的样子也没变。
是藏得很深,轻易不舍得拿出来思量的往事。多深究一秒,都会先于他告白之前,生出他是不是也有点喜欢自己的幻想。
不然这男的怎么会完全不考虑后果,一意孤行地为她讨回公道。
*
七年前的夏天,在第一个辅导班,她和男生起争执把人家鼻子砸出血,牵连到萧时光,害他赔钱还失业。
好不容易找到第二个辅导班,她敛起起所有的脾气,乖乖巧巧地上课,宽宏大量地待人。
第二个辅导班离电子厂不远,人文环境和电子厂一脉相承。辅导班里的学生大多是被父母扭送进来、图个眼不见心不烦的,他们在学习方面没有多强的上进心,倒是早早学会了逃课上网,抽烟喝酒,混混什么样他们什么样。
马掣就是这群学生里的典型代表。
他吊梢眼,毛刺头,阔腿裤,长T恤,且T恤不是一般长,长到膝盖上。吊儿郎当,智商不高,辅导班上了半个月了,数学集合运算弄不清,化学反应式配不平a。
可以说方方面面,都长在了陶尔的审丑点上。
但耐不住有小姑娘喜欢他这款。
班里看着挺文静的齐刘海姑娘跟他表白,马掣这傻缺玩意儿拿出一根雪糕棒显摆:“你来晚了哈,陶白已经对我有意思了,给我买的雪糕是最贵的。人大城市来的,就是比咱们小县城的女生有钱。而且清纯,好看,时尚。你吧,有点太村,太社会了。”
说完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口,转身跳起来,先向空中投了个空篮,又对陶尔抛了个飞吻:“宝贝,我去网吧打会儿游戏,下午帮我跟萧老师请个假。”
陶白被他的不要脸震撼住,拧眉望着他的背影:马掣你有病吗?昨天萧时光已经告诉你了,我给他买的雪糕更贵呢。
齐刘海也是个小傻缺,听到马掣这么说她就应该直接冲上去给马掣几拳。
但她没这样做,从文具盒里摸过10公分的裁纸小刀。袖子往上撸,露出不知是文上去还是贴上去的花臂,走到陶白身旁。
陶白躲远了些,强忍住心慌,假装凶狠地瞪住齐刘海:“你干嘛?”
齐刘海面无表情,二话不说薅住她的头发把她硬生生扯过来。然后手起刀提,当着所有辅导班同学的面,用裁纸刀把她的马尾辫裁掉了。
直到紧绷着的头皮松开,头发成片成片地落下来,陶白摸了摸后脑勺,没摸到柔滑的发丝,只摸到扎手的发茬和松开的发圈。
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齐刘海也不憋着了,单脚踩上椅子,对她破口大骂,说她不要脸,跟萧老师走得那么近还不算完,又来勾引马掣,冷笑着问她,大城市的女的都像她这么婊吗。
所有同学都看出了她的难堪,有想来安慰她的,但却忌惮着刘海姐报复回来,便齐刷刷地看着她,一言也不敢发。
搁在二十多天前,她来长沛不久,没惹出什么麻烦,萧时光还干着第一个辅导班的活儿,领着还算可观的工资——那她一定无所顾忌地夺过裁纸刀,把齐刘海的刘海削掉。
但那天,她什么都没做。
只是拎着书包走出辅导班,绕过正午时候、人车拥堵的路口,走进陪同萧时光去过的理发店。
跟那位诚实憨直、但听力不太好的店长大声说:“叔叔你好,给我剪个短发!”
第64章 亲你
真就是特别巧。
刚给隔壁网吧送完外卖出来的萧时光, 跨上电动车,脑袋一歪往理发店里随意瞥了眼。
然后就瞥到了她。
撂下头盔就冲进来,大掌按住她的后颈, 控住她的脑袋不让她扭动, 迫使她随自己看向镜子,冷声质问:“谁干的?”
旧城里的理发店,镜子四个角残缺了三个,镜面上沾着染发膏、剃须膏,黏糊糊的不太干净——是她在裴也时见都没见过的景象, 遑论进来剪个头发。
但那天她坐在椅子上,看着镜子上参差不齐的头发, 刺棱棱的发茬, 却出乎意料地觉得自己与这个环境融合得很自然, 所以接受得很坦然:“剪头发啊, 不想留那么长了。”
但萧时光不这样想。
他非要较真呢。
手掌从她后颈直接拱上去, 乱糟糟的头发被他挤在他指尖, 他拧眉看着看着,整个人气到嘴唇发干:“你他妈当我三岁吗?跟我瞎扯淡?”
说着质问店长:“不是你给她剪的吧?!”
店长尴尬地捏着小剪子,看着椅子上的她, 支支吾吾最后没敢给自己解释。
她更加淡定, 懒洋洋地抬头望身旁的人:“你不去送外卖了吗?不是说今天中午很忙, 电动车电也不够使,没空带我。”
自打来了长沛, 她见萧时光生气太多次,但从没见他气成这样过。
握住她的手臂跟捏着小鸡翅膀似的把她提起来, 扯着她大步流星往辅导班走, 连电动车和车筐里的盒饭、烤肠和拉面都不打算要了。
上楼, 直接踹开辅导班老板——长沛一中大他一届的学长的办公室门。
“哐当”一声如地震,老板梦中惊坐起,等茫然散去后呆呆地望着门口的人:“啊,老萧,怎么了?”
萧时光攥着她的胳膊,力道重得都让她觉得疼。她试着挣脱,但没成功。
仰头看他,就见男生舌尖狠狠地扫过齿面,像是在舔刀子,语气也是腥风血雨前的克制:“你也知道,咱辅导班给钱本来就少,招不到什么好老师。我呢,跟你少要一半工资,就是为了让我家小姑娘在咱辅导班里过渡过渡。”
学长老板见势不对,赶紧掏出烟送上来:“对对对老萧,你这考上景大的,能来咱辅导班帮忙真是给我面子。陶白是跟同学闹矛盾了?”
见两人都不说话,兀自推测了会儿继续道:“哎呀,她没交学费其实是从你工资里扣,可能其他学生不清楚,觉得不公平,就产生了矛盾……你消消气哈,有话咱慢慢说。”
他看上去似乎真的消了气,松开她,接过烟,低头凑到老板殷勤打着的火机上。
猛抽了两口后唾出烟雾,吊着唇角冲老板涎笑:“道理呢,我都懂,但我家小姑娘在你这儿被人把头发绞了,这笔账咱得仔细算算。”
老板:“……卧槽,这群混蛋玩意儿。”
老板:“……我特么就知道这群王八蛋会惹事儿,在每个教室都装了监控。”
就这样,萧时光看到了整个过程。
从老板的笔筒里抽走剪刀,再次攥住她,这次是手。不是强拉硬拽,而是温柔又坚定地包裹住她整个手掌,堵住她逃避、忧虑和仁慈的种种小可能,给她极具安全感、充满反抗力的支撑。
走到教室,笑容满面地跟齐刘海打过招呼,然后扯住齐刘海的马尾,亮出剪刀。剪刀太小,一剪子下去没剪断,又补了三四剪子。
然后把断发扔地上,跟惊怔到失语的齐刘海微笑,强调:“你在别人面前搞小太妹那一套我管不着,但在陶白面前不行。”
齐刘海反应过来,眼圈红得骇人:“你作为我们的老师,不应该一视同仁,怎么会这么偏心?!你跟陶白什么关系?!”
他踩过脚下断发,凑近齐刘海,慢条斯理地笑:“我在是你辅导班老师之前,先是陶白她哥,所以天生偏心。你还有问题?”
那天真好呀。
尽管脖子和裙子上沾满了碎发,整个人都乱糟糟的,和漂亮不搭边。
但不妨碍陶白觉得,那天真好呀。
正午的日光像洒金一般,把破旧课桌上的沟沟壑壑全部填满。
从后街小吃店飘出来的饭香味糅在一起,本来还没胃口的,现在却叫人想冲下去干两碗饭。
前街的车铃声交织在一起,升腾起忙碌热烈、浓郁真实的烟火气,叫她有点不想回到清冷幽寂,除了参天的木植没什么生命力的梧桐里。
她看着站在身前,被光亮偏爱着、皮肤白皙莹亮的男生,因为好天气和好心情的影响,允许自己又一边去想昨天她在办公室外听的话——
“看到包装袋没,xxx雪糕,10块一根,陶白送的。按照你这个思路来推测,她最喜欢的难道是我?”
斗转星移,日夜变换。
七年恍然间过去。
偏爱他的日光变成了灯影,炽烈明艳变成了斯文柔融。
她跟随男生离开宴会厅。小学妹还在里面哭。大概因为孟殊在场,这回的哭声委屈又小意,婉转又动听,让人不认责备的同时,还充满了保护欲。
但这些都跟她没关系了。
她望向身前人,悄悄把手凑过去。
虽然仍旧在半空中停顿很久,但最后勇敢地握住他的小指,补上一句想了七年的回答:“是呀。”
不只是想把最贵的小雪糕,买来送给你。
还想给你更多更好的,空调,冰箱,洗衣机,柔滑亲肤的四件套,舒适贴合的乳胶垫,压得你喘不过气来的债款,大学的学费、生活费,手机和笔记本,以及你隔着商场玻璃窗,看过很多很多眼都没进去摸一下的单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