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骥哦了一声,眼睛又不着痕迹地往后面穿青衫的少女身上瞟了一眼。
来到姚家时,几人只见门口坐着一位年近半百的妇人,眼睛红肿,穿着打扮朴素,旁边站着一个仆妇打扮的老婆子,两人半灰的发髻间都簪了一朵白花。
赵骥先上前问道“阿婆,你们是姚家的人吗?怎么在这儿坐着?”
那位妇人看赵骥等人样貌和打扮都不俗,连忙站起身来答话。
“这位小少爷,老妇严氏,正是这家死去的媳妇的亲娘,官府说要待会儿派人来重新查验,让我们先回来等着。”
陈焘对着门内作了一揖,“这位婆婆请节哀,听说今日有人去衙门喊冤,婆婆知道吗?”
严氏低下头,神情悲痛,“是啊,正是我去喊的冤,我那女儿五天前还回了趟娘家,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陈焘又问道“婆婆,听说您去衙门喊冤,还咬定她不是自己滑倒的,这是为什么?”
严氏从袖子里拿出一方白帕子,捂了捂鼻子,“我女儿三娘她怀有身孕了,才刚两个月,还没跟别人说,只告诉了我。都说前三个月最关键,所以她走路做事都小心翼翼的,她本来就谨慎,怎么会在屋里滑倒。”
陈焘问路事也跟巷口住的人家打听过,姚参的原配夫人十年前就病死,这继室黄三娘是姚参去年升任总兵时嫁过来的,谁想到姚参不到一年又被降职。邻居都说那姚参只爱喝酒赌钱,从不问家计,要不是三娘还有些嫁妆,他们家日子早就过不下去。
严氏“上个月姓姚的因为玩忽职守,连伍长的职位都被罢了,我劝女儿和离,她偏巧又怀了身孕,可怜我那女儿三十还不到,现在就躺在一口没刷漆的棺材里,家里连元宝香烛都买不起。她那婆婆也不好相处的,以前三天两头就和她吵架,她丈夫也不管这个家,她没钱时只能当首饰,她命苦啊……”
严氏越说越激动,一边哭嚎,一边用帕子不住拭泪,陈焘和陈盈都觉得这婆婆说的是挺可怜。
赵骥抱起手臂,扬声说道“行了行了,等官府的人来了再哭,你冲我们哭什么?”
严氏被赵骥大声吆喝后,一对儿红眼有些害怕地看了看他,然后就擦干眼泪不敢出声了。
陈焘小声劝道“赵兄,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至极,你别这么不通人情嘛。”
赵骥“我没别的意思,女人眼泪虽然不金贵,也得留着关键时候流,她到该哭的时候眼泪干了怎么办。”
陈盈在一边又偷偷白了他一眼。
沈清思对陈盈说道“如此听来,那位夫人确实不太可能自己摔死,我们要不要进宅子看一看。”
陈盈微苦着脸,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你,你还真的要查这事啊?那屋里可还停着棺材呢……”
陈盈她本来以为沈清思只是好奇,没想到她还真想探个究竟,陈盈看着身板比自己还要柔弱不少的沈清思,觉得她听见有死人应该吓得晕上一晕才对呀。
此时,前面巷口走来几个官府的人,陈盈怕被熟人看见,推着他们几个躲在一边的墙后。
几个衙役进了姚家,约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和哭泣不止的严氏一同出来。
跟出来送人的还有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太太和一位十五六岁,脸蛋泛红的高个儿少年,那老太太就是姚参的娘,在门前还和严氏争吵了几句。
墙后面的几人探出头偷看,赵骥看清楚那位红脸少年的脸,“原来这是姚威家啊。”
陈焘“赵兄,你认识姚家的人?”
赵骥“也不熟,就是在营里见过几次,前天下午我让姚威凑数打球,结果他一直失手,害我输了一场。”
沈清思突然开口问道“那天下午打球赛时,他是不是心神不定?”
赵骥见少女突然问他,突然支吾道“啊?哦,好像是。”
沈清思低头沉思了片刻。
衙役们已经都离去,严氏也失望地带着婆子先回了家。
几个人从墙后出来,赵骥“你们还进不进去了,我先翻进后院去看看。”
说话间,赵骥已经几步蹬上了墙,他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发现右侧浅灰色瓦上有处暗褐色的斑记。
沈清思见他在墙头定住,忍不住问道“后墙上有什么痕迹么?”
赵骥又细看了看,“像是手指印上去的血迹,没错,肯定是血。”
他跳下去细瞅瞅了内墙,发现墙上还有半个泥色变淡的鞋印,他抬脚比了比,发现鞋印和自己差不多大,鞋底花纹也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后院荒芜一片,没什么可看的,赵骥随意看了几眼就又翻墙出去。
陈焘听说后墙上的脚印和血迹,觉得此事果然不简单。
赵骥眼睛一亮“肯定是姚威从这儿翻墙出去,鞋子和我脚上的飞云靴一样,是虎卫营的士兵才有的,瓦片的血迹也就这一两天粘上的,和那女人死的日子正好对得上。”
陈焘恍然大悟道“听邻居们说,黄三娘和继子还有婆婆的关系都不好,当日中午吃饭时三人好像还吵了一架,倘若黄三娘真是被人推倒碰死,也像是有力气的年轻男子推的。”
说毕,他又低头摸着下巴想了想,“可是时辰对不上,邻巷的王婶说她未时正来姚家送洗好的衣服,还看见了黄三娘在堂屋里站着走动,未时正,姚威不是该去打马球了吗。”
赵骥愣了下,他亲眼看见的,未时正他们开始打球赛,一直打到申时正,姚威期间都在马场。
沈清思问陈焘“那位王婶真的看清楚了?”
陈焘挠挠头,语气有几分不确定,“听葛捕快说,那位王婶有些斜眼,上街有时还会认错人。”
赵骥“那她说的就不一定对了。”
陈盈插嘴道“什么对不对啊,哎呀,你们怎么都觉得是被人推的呢,她说不定真是脚底打滑自己磕死的,天都快黑了,咱们该回去了吧。”
陈焘抬头见天色果然不早,提议说今天先回去,明天再来查访,几人也都点头同意了。
回到街上,陈盈先把沈清思送上沈府马车,目送她离去。
陈盈正要上马车时,赵骥突然追上来。
“唉,你这个新朋友是哪家的人,叫什么名字?”
陈盈看着他,昂着脸哼了一声,“就不告诉你。”
赵骥“哎你这人!”
陈盈看着他竖着眉毛的样子,心头一阵得意等着吧,以后有你吃瘪的时候。
次日上午,一群太监宫女端着叠放整齐的云锦来到太后的宁寿宫。
内务省掌管宫中贵人的吃穿用度,每年四月中旬,皇上和众嫔妃都要裁制新衣,各宫的香料果盘和应季的摆设都要重换。
陈皇后执掌凤印,表面上统领后宫,但她不爱自己拿主意,从来都顺着太后的意思,如今朝堂和后宫皆以太后为尊,各地新上供的东西,凡是太后喜欢的,都要先经太后的眼过一遍,然后再分发调配。
陈皇后“母后,今年新上供的云锦送过来了,母后可要先看看。”
苏太后今年已经四十有八,但保养的像是三十几岁的妇人,她身着褐色绣金灵芝的外衣,佩戴的饰物是彰显长辈身份的古朴款式。只不过些宫里人都知道,太后年轻时喜欢打扮,就算现在已经当了奶奶,穿着打扮不能再如从前那般鲜亮时髦,但还是喜欢欣赏这些新式样的绸缎首饰胭脂花粉。
苏太后亲自过去翻了几匹锦缎,“不错,料子还是一样的好,按各宫喜欢的颜色送去,要是有不够的,就再去选一批来,份例不够就从皇上的衣帽局那里匀过来。”
陈皇后眼睛侧视了一下,然后点头说记下了。
第五章
苏太后看着陈皇后里面穿的暗褐色长裙,惋惜的皱皱眉,“皇后如今还年轻,少穿这些暗色的衣物,总是跟哀家撞色。”
陈皇后“是,母后。”
苏太后指着她刚刚摩挲了十来遍的银朱色绣花云锦,“用这块料子做个长摆的披衣,衣摆再缀上金线流苏。”
陈皇后专心听着太后为她设计的新造型,并时不时的点点头。她并不太喜欢奢侈华丽的打扮,且她自知容貌平庸,与红色并不相称,不过太后喜欢儿媳们打扮的漂亮出挑,太后一时兴起让她穿红色,她也无甚意见。
苏太后“……再配上金步摇,这走起路来才好看呢。”
苏太后指点完皇后的造型后,指指身旁一侧,还有远处几块难看老气的锦缎,“这块明黄色的,还有那几块料子都留给皇上吧,皇上适合。”
此话一出,陈皇后微微侧了一眼,苏太后身后的太监总管戚海也不着痕迹地撇了眼右侧的金座。
皇上本人自一开始就坐在椅上安静的喝茶。
皇上放下茶盏,指着他瞄了半天的枣红色如意锦,“母后,其实儿臣看这块红色就挺不错……”
苏太后打断道“你穿红色太轻浮,不庄重。戚海,回头吩咐下去,给皇上多做两件红裤衩,辟邪。”
戚海“嗻。”
皇上抿了抿嘴,腹诽道朕就只配两条新的红裤衩?鲜亮的颜色他也爱啊,可惜除了金灿灿的龙袍,他的便服都是黑灰鸦青之类,连个仙气飘飘的月白色都不给穿,说是穿上像穷酸书生不像个皇帝,还说皇帝就只能穿黄色和暗色。
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皇上一时觉得憋屈,又多蹭了两盏专供给太后的特级玉露茶。
三人唠了些家常话,陈皇后就告退去照看小太子,皇上也被太后催着去处理政务。
两人走后,长公主梁桔入宫拜见太后。
苏太后带着梁桔坐下,母女两人眉眼有四分相似,气质也相仿。
苏太后先开口问道“骥儿又打人了?”
梁桔接过宫女茶盘上的茶,奉给苏太后,“母后,骥儿最近还算安分,母后最近身子如何。”
这些年间,赵骥愈发乖张淘气,时不时惹出点事,当街打人已经是家常便饭,同辈见了他跟见了混世魔王似的,还常有大臣告御状说自家孩子被打。偏偏皇上喜欢赵骥,太后也宠溺这个外孙,往往都不责罚他。长公主无奈之下把赵骥塞到了虎卫营里,让他每天在营里骑马踢球射箭,好过在外面惹事。
苏太后吹了吹茶,“母后的身子一直康健,只是最近突然想起来,也是时候操心骥儿那孩子的婚事了。”
梁桔“母后竟也想着此事,女儿也觉得是时候给他定亲了。”
苏太后“定亲这事你可要头疼了,骥儿十岁时,母后就问过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谁料他小小年纪就眼光高,说这女孩不光要长得漂亮,还要聪明贤惠,还要有胆识,最主要的是得让他看着顺眼。”
梁桔笑嗤道“美得他,照着他说的给他画一个还差不多。”
苏太后“那孩子脾气倔,哪怕你给他挑个再好的,他自个儿要是看不顺眼,你们娘儿俩就等着置气吧。”
梁桔“实不相瞒,女儿已经给他相好了一户人家,母后您猜猜我相中了谁家。”
苏太后“别卖关子了,快跟母后说。”
梁桔“是国子监祭酒沈叙家的千金,母后该记得,沈叙是沈丞相的亲侄子,私下也跟沈相一样风雅,他女儿比骥儿小一岁,很是般配。”
苏太后听完这话,眼神突然变得意味深长,“原来是沈家,他的孙侄女也都这么大了。”
苏太后说这话时,语气颇有些感慨。
梁桔“母后以为如何?”
苏太后“这两个小的要是能看对眼,那自然是喜事一桩,要是看不对眼,你也就别强迫了,别委屈了沈家的孩子。”
梁桔“这些女儿都知道。”
公堂上,坐在首座的是新上任的京兆尹裴笙,也是三十出头,头戴乌纱帽,身穿蓝色官服,蓄着胡须,眼眶深凹,但是眸光锐利。
旁边坐着的身穿紫色官服的是陈士诚,他身边还站着一位身穿灰绿色衣服,头戴布巾的清瘦少年,正是陈焘。
太京一些小案照例该由京兆尹先主审,刑部侍郎可在一侧旁听,今日升堂便是要了结姚家一案。
裴笙一拍惊堂木,“死者的婆婆曹氏,你将那日发现尸体前的事再仔细说来。”
枯瘦的曹氏跪在地上说道“大人,那日午饭过后,民妇就回屋歇午觉,一直睡到申时才醒来,梳洗后不见媳妇,民妇就去找她,没想到到了堂屋就发现她跌死了,后来就托邻居去通知媳妇的娘家人。”
跪在一边的严氏嚷道“大人,民妇不信,民妇的女儿一定是被人所害,大人你要为她申冤啊……”
裴笙再拍惊堂木,示意严氏不要喧哗。
“曹氏,你说她是自己跌死的,但此案尚有疑点,听闻那日午间你们曾经争吵。”
曹氏点点头,“大人,不瞒大人,媳妇经常和民妇争吵,那天也不过是寻常吵闹罢了,谁知道她会不小心磕到头呢。”
裴笙摸了摸八字胡,朝一边的衙役挥挥手,那衙役从后堂拿过来一套女子的布衣,一根短棍,还有一个白色布球,像是塞枕头的棉花胆。
曹氏看见这些东西,低下头神色慌张。
裴笙起身走到下面,拿起那个布球,旁人才看清这布球上画的有鼻子眼睛嘴巴,白球另一半包着黑布,还扎成了妇人发髻的样式。
裴笙“本官今日抓你时,在你房里搜出这用布缝成的人头,还有这衣服,你作何解释?”
曹氏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裴笙“传王氏。”
送衣服的王婶被召唤来,陈焘见她果然长着一对儿斜眼,眼睛还长得极小。
裴笙“王氏,你上次说那日未时正看见黄三娘在屋里走动。”
“回大人,民妇只是把衣服拿到后院晒,看见是有女人在堂屋里走动,那人个子又高,衣服也是三娘平常穿的……只是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不过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裴笙冲跪在地上的曹氏说道,“借你的拐杖一用。”
说毕,他就把曹氏的拐杖拿走,用绳子将地上的短棍横着绑在拐杖上,在拐杖头上绑上布球,套上布衣布裙。
这么一装扮,乍一看就像是个真人,裴笙又让一个矮个衙役在里面举着拐杖,半弓着腿走路。
裴笙“你看,那日像不像是这样。”
王婶那对斜眼顿时睁大了,“对对对,那天我看见的就是这样走的。”
裴笙“曹氏,那在屋里走动的人分明是你假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