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雀怔怔立在原地,很茫然地看着他,好像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一样,多奇怪,她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却从来不认为自己应该得到感谢,她甚至对自己应该得到感谢这件事本身都感到无所适从,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微微睁大,漆黑的眼眸倒影着满天灯火,像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
也许是错觉吧,谢晟总觉得这双眼睛其实蓄满了泪水,许许多多的泪水,说不定总有一两滴会与他相关。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穿过寒凉的空气,季青雀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漆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谢晟无可奈何地一笑,将手伸到季青雀面前,掌心里是几片已经融化的雪粒,他说:“下雪了。”
街道上很快便响起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惊呼,许多人家都是有备而来,接连撑起来伞,谢晟左右看了看,丢下一句:“你等我一下。”
还不等季青雀反应过来,他便几步走进人群里,身影很快不见踪影。
街上人流汹涌,许多人撑着伞,嘻嘻笑笑,自顾自地从季青雀身边走过。
季青雀孤零零地立在不断流动的人群里,所有人都在与欢笑,无人与她相关,这繁华快乐的街道忽然变得陌生起来,方才还明亮温暖的灯火,在这一刻似乎忽然与她无关。
季青雀握紧了手中的挑灯的细杆,就在这时,一片薄薄的阴影当头罩了下来,一把伞将她牢牢笼罩起来,谢晟忽然出现,笑着说:“走吧。”
她抿着嘴,看了谢晟很久,然后点点头。
谢晟撑着伞,季青雀提着灯,满天飞雪,纷纷不绝,两个人只是慢慢往前走,谢晟说话,季青雀很轻很短地回答,雪越下越大,许多摊贩都收了摊子,人烟渐渐稀少,只是灯笼依然挂在树上,把满天飞雪映照的明黄,像是满天飞旋的金色小火苗。
地砖上很快积起了薄薄的雪,长街走到了尽头,身后人烟寥落,身前不见人影,他们沿着漆黑的水道慢慢前行,季青雀提着灯,水声哗啦啦,静谧安静。
一阵狂风吹来,季青雀一时没有握紧,本来就轻盈的灯笼霎时被风卷走,灯笼摇摇晃晃,在半空中飞了一息,便又歪歪斜斜地落到了水里。
他们周身骤然一暗,只有雪白的飞雪依然连绵不绝地自空中落下,谢晟忽然地说了一声拿着,将伞塞到她手里,便撩起袍子,缓缓走水里去。
这一截水道正浅,甚至不能没过膝盖,流速也极慢,水声缓缓,谢晟走到水中心,俯下身,将那只飘着水面上的灯笼捞起来,里头的火苗却在这样的颠倒里将灯笼引燃,明黄的火光瞬间窜起,将这只精美的灯笼烧的一干二净,只一瞬间,便只剩下光秃秃的灯笼架子。
谢晟耸耸肩,抬起头,正好和岸上的季青雀四目。
天色暗淡,四周阴影,不远处树上挂着的灯笼倒影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明灭不定,像是一种绮丽的幻像。
无数细碎的雪花从漆黑的夜空里落下来,无穷无尽,铺天盖地,季青雀撑着细骨的竹伞,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的更加苍白,几乎要和满天飞雪融为一体。
谢晟自己是在一个相当幸福快乐的家庭里长大的,有琴瑟和鸣的父母,有和他感情很好的弟弟,有超越世上大多数人的优越家世,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该再有有什么不满,谢晟想了想,觉得他们说得对,于是他就这样符合世人期待的,随波逐流又自由自在地长大了。
季青雀也一样,不同寻常的家世,可爱活泼的弟弟妹妹,乃至于慈悲善良的好名声,说一不二的超然地位,她应该也是什么都有的那种人,可是谢晟却总有种奇怪的错觉,季青雀好像什么都没有,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
都说季青雀好看,好看的没有烟火气,不是艳冠天下的那种漂亮皮囊,是月夜底下乘风而来的山鬼,幽幽的,洁净的,没有温度的,不可接近的漂亮。
可是谢晟有时候也会觉得,这种漂亮实在是太过易碎,太过脆弱了。
他是从来都不会为难自己,做什么都不过图个开心,要是实在做不到的,那就算了,有些事情,需要他做,只能他做,他就会义不容辞地去,但是结果如何,他并不强求,也无法强求。
可是季青雀显然是那种很喜欢为难自己的人,哪怕明知道前面是悬崖,她大约也是不会退缩的,宁可眼睛都不眨地直接跳下去,也绝不会回头。
让人觉得很有趣,又担心不已。
谢晟涉水渡过夜色,清晰的水声在静谧的夜里一圈圈扩散,他从水里上来,哗啦一声,伸出手,给她看湿漉漉的灯架子,轻快地说:“烧了。”
他好像就是为了和季青雀说这句无关紧要的话似的,说完便将焦黑的灯架子丢开,拧干净衣袍下摆的水,甩了甩头发,将衣服上的雪拍下去,说:“还挺冷的,走吧,回去。”
季青雀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比白日里显得更黑,脸色也更加苍白,她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眼睛深处像是有乌云涌动。
他偏了偏头,看了季青雀一会儿,忽然抬手,他的手指依然沾着湿淋淋的水光,一滴滴往下落,季青雀一直在看着着他,这时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一样,下意识地往后猛地退了一步。
谢晟这一次却并没有收回手,季青雀却停住不动了,谢晟湿漉漉的手指停在她脸前面,顿了顿,最终只是握住了伞柄,低声说:“我来吧。”
谢晟自己的手沾了冷水,已经够冰冷了,可是季青雀的手指居然比他还要冰冷。
季青雀慢慢松开手,谢晟转了一圈伞面,笑着说:“走吧。”
两个人一路上都默默无言,离崔府越来越近,已经看得见门前的璀璨灯火,季青雀却忽然顿住步子,她转过头来,看着谢晟,像是有话要说。
谢晟也停下步子,撑着伞,等着她开口。
无数雪粒敲打在薄薄的伞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季青雀的话比雪落的声音还要轻:“请小侯爷千万小心,北固城上下人心不齐,恐泽林王日后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