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管事,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说的事情很正确,我也非常明白,但是你的话语里有一个很大的漏洞,也许你并没有注意到。”
季青雀细长的手指抵住额头,闭上眼睛,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意外的有种非常少见的诚恳之意,崔云不由得有些愕然。
“你有没有想过,哪怕这一次我们袖手旁观,那么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我的意思是,我们能够这样独善其身到什么时候呢?”
崔云迟疑片刻,犹豫道:“怎么会呢,这样的大事,不仅是连年水灾,更有流民□□杀害朝廷命官这样骇人听闻的大事,朝中怎么会不出手料理?又何来的下一次?”
“会有的。”季青雀轻轻的,却斩钉截铁的说。
“云管事,我们能够一直装聋作哑到几时呢,”缭乱的灯火里,她像是在问崔云,又像是在问自己,“如果朝廷的援助一直都不会到来,如果我们必须要和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同生共死,那么到底要亲眼看着多少人死去之后,我们才能够开始行动呢。”
“那时候,这片土地上的愤怒,会如火焰一般,将我们烧成灰烬的。”
崔云沉默良久,起身道:“小人明白了。”
“我已经说过了,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季青雀摇摇头,“你自行安排吧,多调些人手回来。天有不测风云,既然决心立于危墙之下,便要做好应对一切危难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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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后,巡视灾情的朝廷大员仍未抵达宛州,南方诸城□□不绝,流民犹如飞蝗,四下流窜,连下数城之后,终于兵临城下,围困苇城。
第46章 徐群
漆黑的荒野上流散着人潮, 衣衫褴褛的流民仓皇地四散奔逃,不时有人回过头,面色苍白地回望着已经看不见踪影的梅城城墙。
无头苍蝇一般慌乱奔逃的人潮里,有一群男人行色匆匆, 但是脸上却并无慌张惊恐之色, 一个黄脸男人用锐利的视线扫视着周围的人, 一边低声问道:
“大哥,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其余人也一齐转过头来,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中心那个为首的男人。
那男人约莫三十来岁, 身材高大,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即使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混迹在人群里逃命, 也显出一股引人注目的沉着气势。
就在今夜之前,他还不过是一个梅城的低等武官,平日里做的不过巡视街道,维护治安, 虽然官位不高, 但这确实是一份油水丰厚的差使,但是徐群却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他刚正不阿, 清正廉洁, 不愿与同僚同流合污,从不鱼肉百姓, 所以哪怕他身手过人, 文武双全, 清名远扬,备受百姓爱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歪瓜裂枣的同僚一个接着一个升官发财,自己却仍然只是个不受重视穷困潦倒的下等武官。
但是今夜之后,平静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他再也不是那个梅城里挎刀骑马威风过市的徐群徐大人,而是一个无家可归四处逃窜的流民,一个被朝廷全天下追捕的通缉犯。
杀害了六名朝廷命官,焚烧官署,强开粮仓,无论哪一条,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他缓缓放慢步调,身边跟随的人也一齐停了下来,无数双眼睛无言而紧紧地跟随着他。
他停下了步子,面黄肌瘦的流民从他身边跑过,只是一瞬间的对视,这个流民并没有认出眼前忽然停下来的男人是谁,一双麻木的眼睛只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飞快地越过去,往前奔去,一双手死死按在胸口的布袋上,仿佛那是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粮仓被烧毁后,分给他们的米粮。
徐群一片冰冷肃杀的内心忽然有些暖意。
越来越多的人从他们身侧越过,纷纷回过头,茫然又缓慢地看了他们一眼,谁也没有认出徐群就是那个映着火光,狰狞凶戾地斩下朝廷官员头颅的男人。
徐群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不要开口,一群人慢慢走到道路边,徐群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其他人也席地而坐,围着徐群,仰起头,一语不发。
徐群清了清嗓子,却发现喉咙干痛的厉害,一夜的奔波厮杀,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连忙有人递了水囊过来,徐群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嘶哑地问:“……老四呢。”
一阵沉默后,一个高个子男人道:“老四说他老娘年事已高,不能远行。大哥,你知道的,老四虽然是那个不争气的样子,好赌又好斗,但是他一直是个孝子,他想安置好他老娘再来和我们汇合。”
“愚蠢!”
徐群脸色一变,低声大骂道,“他以为我们今夜做的是什么事?是掉脑袋诛九族的大罪,不是他在赌桌上出老千被人抓住切手指就能了结的事情!我千叮咛万嘱咐,大火一起就立刻撞开城门,煽动百姓和流民一拥而上,我们好混进人群里逃离梅城,你们如何不劝住他!”
有人犹豫道:“大哥,话虽如此,但是老四的老娘瘫痪在床……”
“老三,你难道当我不知道吗?老四他家里除了老娘还有个七岁大的妹妹,我早已经托了可靠之人暗中拂照,没了他,他们娘俩日子纵然艰苦些,好歹还能过下去,他不走,留在梅城里,等到上面反应过来,追究起来,她们全都是死罪!”
徐群恨铁不成钢,越说越怒,把水囊狠狠扔在地上:“蠢货!蠢货!”
其余人大气不出,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半晌之后,徐群才深吸一口气,问道:“我们是兄弟,我有幸被你们称一声大哥,我徐群从来都是存着和你们同生共死的心。老四是回不来了,这是我的错,既然知道他优柔寡断,就不该拉着他行此大事,是我害了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