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嫁人后曾经两年都无所出,祖母那时候尚且在世,忧心家中子嗣,便提出要为父亲纳一姬妾,她知父亲对母亲鹣鲽情深,便说明姬妾生了孩子后,姬妾便重金发嫁,孩子由我娘抱养。我爹素来孝顺,可是那日听了消息便默然不语,在祖母院中长跪不起,气的祖母避走盛京城外,到了几年后弥留之际,才肯再见父亲一面。”
还有,还有……
“还有……”季青雀在脑海里不断地搜索着这些从旁人口中听说的她爹娘的恩爱故事,想告诉眼前这个老人,他最珍爱的女儿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也一样被另一人捧在手心里,没有受过一点委屈,她一半是急切,一半是茫然地喃喃,“还有……我爹到现在都恨我。”
季青雀那一瞬间甚至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这句话居然这样轻易地就说了出来。
明明她年少时,一想到这件事,就会心如刀绞,无数次静悄悄的夜里,她一个人躲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一边发抖一边流泪,一旦外间守夜的丫鬟有一点响动,她就会立刻吓的屏气凝神,生怕被丫鬟发现自己在哭,更怕被人发现自己是在为什么在哭。
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心里的恐惧和不安,这是不可能与任何人说的事情,她只是装作一无所知地长大,冠着季家这个沉甸甸的姓氏,在无数泛黄书页与淡淡水墨香的围绕包裹下,长成了那个不食烟火又孤高自许的季青雀。
也许是因为时光漫长,她看了许多许多的书,懂得许多许多的事,她很少会感到孤独寂寞,很少会想要与人倾诉,她只是非常的孤僻,非常的善于忍耐,并且从来不会向人求助。
后来她似乎也终于哭着求过季宣一次,她流着眼泪说她不想嫁给谢晟,他已经死了啊!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明白并且接受了非嫁不可的命运,可是也许是出于某种自认为应该得到补偿的委屈,她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季宣伸出了手。
最后,当然是什么也没有握住的。
好像从小到大,都没有会向她伸出手的人,她每一次伸手出去,希望握住什么的时候,都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泡影。
她对此,其实并不感到难过。
这世界上可难过之事太多了,又何缺她这一件呢,人世间就像一樽巨大的水缸,里面本来就装满了世人的泪水,她置身其中,也不过是挣扎着不被溺死的众生里的一个。
她心里如今留存的也并不是年少时的伤心,而是茫然无措,她不明白,事实上从她重活一世之后她就不明白,如果她已经不再期待任何人会向她伸出手,无论是父亲,还是丈夫,还是贤明的君主,如果她已经不再认同他们的正确,并且将他们视作会阻挡在她面前的障碍的话,她到底应该以怎样的姿态活下去呢。
因为卢阳王这样无能无德之徒高踞明堂,人世才在他的明黄衣袍下变得犹如炼狱,所以,不可倚靠君主。
季宣和她之间正说明了父母子女之间,不过一场投胎,合得来的是父子,合不来的,只是陌生人,她与季宣正是有缘无分的那一对父女,所以,也不可倚靠父亲。
谢晟年轻英俊,肆意潇洒,家境优越,是一位和她门当户对的好夫君,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再好的夫君,也可能会死的啊。
所以,也不可倚靠丈夫。
人世变数茫茫,那么作为女子,她到底应以何立身,以何立世呢。
好像只有自己,那么她到底应该做些什么呢,又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足够呢?
她看过的那么多书里,没有一本能够回答她这个问题。
崔徽静静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半晌之后,他忽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忽然出行吗?”
季青雀摇头。
“因为我忽然发现我老了,老的好像再不出去走一走,就要死在宛州了,”崔徽的目光温情而宽厚,“我看着你,总是会想起我年轻的时候,满心的不甘平庸,每日辗转反侧,所畏惧的不是死,不是穷,而是一生都碌碌无为,只能做个货郎了此一生。”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和一把刀,可是我却很凶狠地在心里发誓,不管是什么,只要挡在我面前的,我都会拿着那把刀,将他们全部杀死。”
“那时的我真的很年轻,就像你一样年轻,哪怕孤身一个人,也敢以整个天下为敌,”崔徽慢慢地说,他的语气缓慢而柔和,好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忽然想停下来歇一歇脚,讲一讲故事一样,“青雀,你明白吗,你比你娘更像我,你甚至比我,更像年轻的我自己。”
季青雀很认真地思考地崔徽说的话,她说:“外祖父,您是想说……我也会如您一般,绝不平庸于世吗?”
“当然不是。”崔徽双手拢袖,忽然一笑,这一笑忽然不像那个古井无波的老僧,带着一种季青雀从来没有见过的促狭,叫她一瞬间几乎看见那个满身侠气与孤勇的年轻崔徽。
“我想说的是,你注定会走一条旁人没有走过的道路,没有人和你一起,你只能一个人前行,你终生都会悬在万丈悬崖上,战战兢兢,孤独前行,前方一片黑暗,回首空无一人,手上沾满了认识与不认识的人的血,你再也得不到任何人的真心,一生所求,只剩下前行,到死才可停下。”
“古往今来者,皆是如此。”
“我运气好,我在死去之前,就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再也走不动了,”崔徽慢悠悠地说,好像已经从外孙女身上看见她鲜血淋漓的未来一样,满眼的兴味,“好啦,该说的话已经说过了,我要离开宛州,各处去走一走,看一看,不必来找我,我什么时候想回来,自然会回来。”
“明臣也会随我而去,他不如你,你也不要为他忧烦,他那些朋友或许会有些聒噪,但是对你应该都不是问题。”
“那么,就此别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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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徽刚走,盛京便来了一封信,季淮写的,小夫子一样的少年专程写信来痛骂她,说她在盛京里也就罢了,在宛州这样流民四起的大州,怎么还能不惜安危随意出行,他一通狠狠责备之后又反省自己,怪自己不该给她送那么多游记山水志,叫她看完之后生了这么奇怪的奇思妙想 ,末了又说起崔家,明明也是巨富之家,怎么能这样没有规矩,任凭外孙女这样独自外出。
季淮这样一板一眼恭顺肃谨的脾气,能够说出长者的不是,那确实是真的气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