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读地方志,上面就写过,宛州一百七十四年前也遭了一次大水灾,那年田地颗粒无收,千里饥荒,老百姓卖儿卖女,易子而食,更遭的是那时候正是六月,大热的天气,淹死的尸体遍地都是,泡的发胀,无人收敛,不出一天便腐烂发臭。”
张秀才微微皱起眉,向来风流潇洒的人也坐直脊背,语气难得严肃起来:“大洪水消退的第三天早上,一个离苇城三十里的乡村里就出事了,有个老人在挖野菜的时候摔倒在地,忽然吐血不止,当天晚上就死了,家里人还没来得及悲伤,最小的孙子也跟着死了,死前的症状和他的爷爷一模一样。”
本来倚在榻上垂目养神的季青雀忽然睁开眼睛,轻轻吐出两个字:“瘟疫。”
张秀才合拢扇子,轻轻砸在掌心里,长叹了口气:“没错。”
“所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话谁都知道,可是谁料得到那年宛州受灾如此之重,主事官员人手不足,还没来得及着手应对,那场大疫已经蔓延开了,那年还没入秋,宛州人口便减少了一半,饿殍遍地,十室九空,惨不忍睹。朝中大怒,派人下来彻查,圣旨才行在半路上,主事官员便地在衙门口一根腰带静悄悄地上吊自|杀了,其余人都被押进京里,要么秋后问斩,要么举族流放,走马上任了另一批人,这件事才算了结。”
语毕,张秀才展开折扇,摇着头,满脸唏嘘之色。
季青雀久久不语。
一百七十四年前的地方志,就算是季家的一言堂也未曾收录,宛州那次水灾,其余的史书上也有记载,言辞寥寥几句,却也足见惨状,可是如今听了张秀才复述的地方志记载,才发觉这场大灾的惨烈仍然超乎想象。
季青雀抬起眼,望着兀自摇着扇子的张秀才,那册地方志早就因为失火而毁于一旦,张秀才也只十几年前偶然翻阅过一次,他分明已经离开宛州十几年,却仍然对那本几十年看翻看过的书里的每一句话每一页文字,居然都记的清清楚楚。
这几天,他便依照季青雀的意思,在西洲阁里给她讲宛州的地方史,无论大事小事,信手拈来,连年月日都丝毫不错。
……真有这样生而有异的人吗?
“今年宛州各城恐怕只有苇城这一带的几个城镇还要好些,地势高,受灾本来就轻,云管事又早就免了田庄里今年的上供,又准许往日里往来的商户迟些再筹措货物和钱款,崔家的商行价格不变,其他人也不敢哄抬物价,有粮有米,人心稳定,苇城这些日子才能继续歌舞升平,只是其他地方,便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张秀才道,“听说有些地方的灾民都已经无路可走到想要去抢劫官署的粮仓了,情形已经坏到了这个地步,朝堂如今才派人下来,恐怕已经有些迟了。”
“大小姐,还记得我们刚抵达宛州的时候吗,那时候我们在苇城上岸,眠雨还夸了一句真是热闹繁华,您后来也匆匆出了一次门,大约还记得路上的景致吧?当时云管事还说小姐您尽可随意散心,可是如今您若是还想出城去,恐怕没有五十个身手了得的护卫,云管事是决不会准您出城的。”
张秀才说的口干舌燥,这次他很有点自知之明,起身就要自力更生地去倒茶,没想到才刚一放下扇子,一杯满满当当的茶水便被塞到了他手里,他一愣,眠雨跺着脚,催促道:“快喝啊,到底怎么样了!”
……我怎么感觉这主仆两都把我当说书的了。
张秀才一脸纳闷地闷头喝掉茶,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话。
“半个月前宛州北边下大雨,河坝决堤,受灾甚广,我前两天出城,发现连苇城城墙下都已经零零星星聚集着逃难来的难民了,最开始卫兵以为他们是来投奔亲人,还愿意放行,后来发现人越来越多,终于回过神来到这些人是来逃难的,立刻上报长官,如今城门严防死守,连一只鸟都不肯放进来,现在那些人都聚集在城门外,进不来,也不肯走,像是闻到味道的乌鸦一样,越来越多。”
张秀才眼前浮现出前几天的情形,灰色的城墙根底下三三两两围着围着许多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表情麻木,披坚执锐的士兵大声呼喝着驱赶他们,他们便匆匆忙忙唯唯诺诺地跑远,等到士兵离开了,他们便又慢腾腾地挪回城墙底下,显然已经很熟练这样的情形了。
他们回到墙根底下便一动不动,他们没有吃的,只有城里季家富户明天早上会来施粥,他们一天只有那时才能吃一点东西,肚子里空空荡荡,动起来就会更饿,所以他们只是用那双瘦的已经凸出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出城入城的行人,那感觉让人毛骨悚然,像是一群饿狠了的野兽盯上。
张秀才忘不了那种后背发凉的感觉,他那时才终于明白云管事为什么只是出手维持城内的秩序,却对城外的惨状视而不见,仿若未闻。
崔家的生意做的最煊赫的时候是先帝在时,崔徽多次出海通商,富甲天下,又请能工巧匠筑白发楼,恭迎先帝南下,名噪一时,声名之盛,天下人都望尘莫及,后来先帝病逝,崔徽也渐渐上了年纪,性情变得淡漠无为,生意上的事情也不再关心,全部交给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崔云处理。
崔云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从笑里藏刀心狠手辣的崔徽心腹变成了白白胖胖谦逊和气的云管事,他缩减排场,削减铺面,悄无声息地停了许多日进斗金的生意,并且行事愈发低调和顺,绝不允许手下人与旁人争凶斗狠,在苇城里更是修桥铺路,施粥舍饭,横看竖看都是累世积善的慈善人家。
往年要是城外有受灾的流民,崔云早就在城外搭起粥棚,施粥施药,救济灾民,既救人性命,也能博个好名声,今年城外受灾如此之严重,其余富商早已出场行善,广有善名的云管事却装聋作哑,迟迟不出面,这叫张秀才十分不解。
可是他亲眼看见这些人之后,张秀才猛地醍醐灌顶,既而寒毛直竖,后背冷汗直流。
这些人和从前那些携家带口哭哭啼啼的灾民不一样,他们不是附近的受灾农户,他们甚至都不是附近城镇里的人,他们的家乡距离这里有千里百里之遥,被天灾逼的走投无路之际,忽然听闻苇城这一带受灾很轻,依然富庶安乐,便饥肠辘辘跋山涉水前来,抵达之后,他们惊讶的发现苇城真的就像传闻中那样太平安乐,出城的人衣衫整洁,面色红润,城门口时不时飘来饭菜的香气和无忧无虑的笑声,简直就是人间仙境。
但是他们进不去。
一道城墙,里面欢声笑语,外面人间地狱。
若崔家还要施粥,那便要扪心自问一句该何施,施多久,有人病了要不要带他进场抓药,有人要死了要不要将他带进城里修养,若是只有一个人自然应当如此,可是一百个呢,一千个呢?
同理,城外这些人便是再翻十倍崔家也养的起,可是要是再翻一百倍呢,不说仓中储备的米粮是否够用,只说应该如何才能将这样多的米粥交与这么多人的手中,便是一件难解之事。
更何况,到了那个时候,区区几口稀粥,真的能够喂饱他们吗?
一旦开了仓,一旦施了第一口粥,救了第一个人,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张秀才咽了咽唾沫,他想到城外那一双双麻木又执拗的眼睛,一种阴云般的不祥预感又一次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