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冲出来向所有人大喊大叫着这样是不对的吗,未免有些太无聊了。
可是命运忽然转了个弯儿,一阵风似的,一眨眼就把他送到了那血流千里的战场上。
他忽然就从和风细雨的盛京踏上了北方的辽阔土地,许多先祖的血都深深浸染在三尺黄土之下,他来这里,带着谢家的旗帜和最锋利的剑,为了杀死别人,为了被别人杀死,这时候还去矫情什么生生死死的未免荒诞,如果不是为了在被砍下脑袋之前割下更多的脑袋作为补偿,他又是为什么要离开温暖安逸的盛京,来到这危机四伏的边塞密林里呢,幕天席地,仰头望着星河,好像一伸手就能摘下星星,尽管他只要伸出手,就能看见手指上已经干涸的活人的血迹。
他靠着树干,望着枝叶间星河旋转,夜幕倒悬,一瞬间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候,那时候他满心不平,意气风发,想着干脆离开盛京,去当个潇洒自由的游侠,一马一剑 ,十步一杀,平尽天下不平之事。
如今,他有马,有剑,手刃敌寇,仰头可摘星河,好像也和当游侠差不多了。
谢晟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树下立刻有人低声怒骂道:“哪个狗东西在笑,不想活了是吗!?”
谢晟却闷着声音,肩膀发抖,无声地继续低笑着。
第51章 名字
“……后来, 我就入了西华关,留在甘罗城里,领了个督查将军的职位,四处清扫战场, 监督前线的军纪。”
谢晟耸耸肩, 两三句话便对自己的出生入死的经历做了一个简单至极的总结。
谢晟比季青雀记忆的要更高一些, 也更瘦一些, 五官凌厉,肤色略深, 浅色的眼睛看着她,微微含着笑。
从她第一次见谢晟起,他眼睛里好像总含着一点笑意,像晚春的湖面上倒映着一片盈盈的白月光,不像是欢喜, 又不像是嘲讽,只是置身人群里,静静看着,然后轻轻地微笑, 兴致勃勃, 又漫不经心。
上一辈子,季青雀从来没有想过谢晟会是这样的人。
佛堂里青烟缭绕, 香灰如雪, 她静静看着那块鲜红的牌位, 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想象这块冷冰冰的牌位后面会是个什么样的人,英年早逝的少年将军, 温良恭顺的贤德世子, 爱护家人的宽厚兄长, 她在脑海里凭空地拼凑出无数张脸,无数的姿态,想象了无数的如果,如果他活着,如果他们曾经一起生活过,如果他们没有订婚……好像这样就能够让漫长冰冷的夜晚不再无望一样。
可是那是没有用的,就像她无法通过笃信神佛来获得解脱一样,她清楚地知道这些幻想没有任何意义,那是个陌生的人,她没有见过他活着的样子,她与他的生命联系在一起时他已经死了,她不能向他渴求安慰与庇佑,当她在寂静的让人发疯的夜里无声痛哭时,并不会有一只温暖的手来拂去她的泪水。
她无法欺骗自己。
后来,她看见从天而降的血与火,看见繁华的王朝在马蹄下战栗悲鸣,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醒来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年轻姑娘,固执,天真,清高,善良,很容易就为书上的几句话便落泪,好像这天底下的所有苦难她都应该怜悯,因为它们永远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那刚好是个天气晴朗的春天,她匆匆忙忙乘上马车,看见沿途春柳依依,缠绵悱恻,玉簪花雪白,点缀在草长莺飞的高天之下,行人面色轻快,万物欣欣向荣,一派安然温暖。
温暖澄澈的春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她却几乎要发起抖来,她怕的要命,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什么也不用管,远远地逃走,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自由自在地,活一天也好。
然后谢晟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很奇怪的,在季青雀后来的记忆里,他并不是从城门外一步步走来的,她并没有他置身在庸庸碌碌的人群里的记忆,好像只是一眨眼,一瞬间,他就那么凭空地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他非常的年轻,非常的漂亮,脊背挺直好似刀脊,他看上去那么快乐,那么神采飞扬,并且全无阴霾,意气风发,在烂漫明亮的春光下,他是唯一闪闪发光的那个人,是没有经历过任何摧折的样子,许许多多的人都簇拥着他,争相和他说话,他们看上去似乎都很喜欢他,也很敬佩他。
季青雀在那一瞬间,忽然停止发抖了。
她跪坐在昏暗的车里,一直静静地,静静地,眨也不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他一步步向她走过来,脸上有着再明显不过的疑惑,可是眼睛里却仍然含着一丝轻微的笑,他停在马车边,偏着头,微微思索的模样,春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流畅好看的弧线,凝结成无数清透的珠玉,从他侧脸上轻轻巧巧地滚落下来,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季青雀情不自禁地向前倾,抬起手,衣袖缓缓垂落,她的手指纤长苍白,看上去握不住任何东西,此刻却没有一丝颤抖,车帘被徐徐拉开,无数微白的春光如奔涌的潮水,争先恐后地涌进狭窄昏暗的车里,将她淹没。
如此漫长,好像隔了整整十年,才又一次拂照在了她的身上。
季青雀的名字来源于她娘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她娘梦到天光明亮,草木丰茂,一只青雀蹦蹦跳跳投入她怀中,所以她醒来之后,满心欢喜地对身侧的丈夫说,阿宣,如果我生了一个女儿,就叫她青雀好不好?
而晟,本来就是明亮兴盛的意思。
谢晟虽然名义上是天子近侍,不过全凭天子信重,实际所领的不过虚职,行事颇有些肆无忌惮,潇洒又自由,年轻气盛的姿态,连深闺之中都有所耳闻。
然后,在某个不期而遇的日子里,他又一次向她走了过来。
草木丰茂的春夜,温暖的春风吹的枝叶簌簌,像是无数人在阴影里窃窃私语,然而事实上一切都安静地惊人,只有野猫一声声叫的凄厉,季青雀摇着头,一步步地往后退,她怕这个声音,她本能地想逃走,逃到没有人能够找到她的地方去。
水声哗啦一声,波心月色刹那间破碎成一片,她的手腕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那只手五指修长,掌心干燥,并且有力,非常地镇定,一步步将她带出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