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珠顺着她额前的碎发滑落,坠在了如小扇般浓密的眼睫上,她却不敢动弹。
“二月的天,发汗?”余光扫过门外光秃秃的树枝,裴屿舟似笑非笑的,语气危险。
“婚约究竟怎么回事。”
敲击声戛然而止,少年正了脸色,嗓音磁性醇厚,也凌厉不少。
娇嫩的唇瓣被贝齿挤压,不停变形,并不复杂的问题此刻却让若梨绞尽脑汁,胸口处堵着的那团气像是胀开了,撑得她眼眶也酸涩起来。
他们见得不多,但裴屿舟一直对她不坏。
她舍不得。
“哥哥,你可不可以先出去?我,我换好衣服便与你说。”
指尖绞住一缕浮在水面的青丝,若梨同他打着商量,声音绵软,又小得可怜。
可她话音未落便听裴屿舟冷哼一声,是极为少有的怒意和失望。
不知是因为若梨此刻的搪塞回避,还是其它。
“哪家妹妹要和兄长定亲?”
“程若梨,你最好现在就出来随我去母亲那退婚,否则日后有你受的!”
直起身,盘绕在手中的马鞭猛地敲向一旁的屏风,裴屿舟那双既有母亲的贵气,又不乏父亲的英俊刚毅的眼眸中火光更甚,却被他极力克制着。
若他不同意,便是陛下都不会给他乱点鸳鸯谱。
这婚约来的突然,也过于巧合。
还有半年若梨便要及笈,如今已有不少人上门提亲,她始终不曾点头答应。
再想想来这里之前母亲对他说的话,裴屿舟现在已经肯定这婚事就是若梨一个人的请求。
她倒真是个好女儿,将她战死沙场的父亲榨得一干二净。
“婚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环胸的双臂绷得僵直,少女的指尖陷进胳膊的软肉里,留下的红痕越来越深,她嗫嚅着,眸中最后一点光亮也开始摇摇欲坠。
她尝试着提醒他,奢望他能懂。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冷笑一声,少年的手像长了眼睛,将鞭子直直地丢向一旁摆放着素色里衣的桌上,但没碰到若梨的衣服。
他还清楚地记得七年前初见她时的一切。
那份安于一隅,留给她的温柔此刻全都扭曲成了狰狞的厌恶。
“程若梨,肉没见你长几两,胃口倒变得不小。”
原本平静的池面晕开了一圈圈细弱的涟漪,少女半张的唇瓣翕动半晌,终是因着喉间的干涩疼痛无力地合了起来。
她垂下小脑袋,环胸的手臂时而松,时而紧,难堪又局促。
一颗豆大的水珠自额前碎发滑落,重重地打在已有波澜的温热水面,让它越发不宁。
“一炷香后不管你收拾成什么样,本世子都会立刻带你回国公府。”
余光扫过若梨衣服旁,他刚刚丢过去的马鞭,裴屿舟不怒反笑,只那其间恶意翻滚。
他抬脚便要离开。
“回国公府做什么?”
顾不上遮掩,若梨抵着水的压力,足尖踩上湿凉的池底,仓皇又狼狈地转过身,水声“哗啦”不停,但她询问的声音直直穿透,甚至有丝许尖锐。
在裴屿舟耳里却成了另一种意思。
这会倒装不住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了。
眸中渗出几分冷意,少年懒洋洋地环起胳膊,半侧过身。
锦衣如火,张扬未定,再加上阳光镀的那层耀眼金边,便更多了强势的贵气,让人不敢直视。
他定睛望着双手扒拉着池壁,往下缩着身子,只露出小半颗脑袋在外面的少女,唇角微动,刻意放低声音,宛若恶魔呢喃。
“程若梨,本世子若不与你朝夕相对,岂不辜负你死皮赖脸求来的婚事?”
他的身影消失许久,池水中的若梨依旧瑟缩着身子,半晌不会动弹。
水汽氤氲出的勾人潮红完全褪去,只余一张苍白的小脸。
若他不逼着她去长公主跟前退婚,怎样,都无事的......
紧咬唇瓣,若梨将美眸中那一点雾气拭了干净,匆忙走向一旁的台阶,脚步踉跄间险些仰面倒回水中。
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少女只在原地稍作停顿,便又快步来到架子旁,拿起大块方巾擦拭身上的水。
裴屿舟已经出去,外面守着的春枝她们却都没进来,必是碍于他的命令。
想着,若梨的动作更快了些。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在这片随时都可能崩开的压抑静谧里,她越发的慌张和焦急。
最后若梨顾不上再擦头发,直接将与他马鞭仅咫尺之距的衣服往旁边挪了挪,从小衣开始一件件飞快往身上穿。
门被粗鲁推开时,她刚下定决心,将裴屿舟冰冷圆硬的马鞭抱进了怀里。
唇瓣哆嗦了一下,若梨圆睁着一双柔润无害的漂亮杏眼,无措地望着毫无预兆,再次闯入的少年。
尤有湿漉的发丝轻轻拂过她白得像雪,与初生婴儿一般软嫩的肌肤,又不听话地停滞,粘附在少女微微张开的红唇之间。
染过红,贴于白,让那一抹纤弱的,似乎一折就断的绝色倩影越发勾魂动魄。
黑眸微眯,在津液滑到喉咙前,裴屿舟迅速转身,将厌恶表现得淋漓尽致。
半年没见她倒是长开不少。
但就算她真是天仙下凡,裴屿舟对她也没有男女之情,不可能将就着娶回家。
散着一头青丝,未着任何发饰的少女失落地垂下眼帘。
现在的裴屿舟对她来说,像个从未接触过的陌生人。
柔软的指腹划过粗粝的鞭身,疙疙瘩瘩的触感,全都磨在了心底。
“还不走?”
耳畔冷不丁地传来少年不耐的声音,若梨不敢耽搁,抱着他的马鞭匆匆追上去。
如今还未到三月,京城并不暖和,再加上半湿的长发紧贴在后背,凉意更甚,少女双臂环胸,身子哆嗦,呼吸也因为追逐变得凌乱。
而走在前头,宽肩窄腰,双腿修长,已然快与父亲一般高的少年几乎看不到影了。
即使累得想就此瘫坐,若梨仍本能地往前追。
没有人会迁就她了,她自己也不行。
“程若梨,这才几步路?追都追不上还妄想与本世子比肩?”
公主府的正门出现在眼前时,有意将人甩在后面的少年终于停了下来,他半侧过身,余光不疾不徐地压在狼狈靠近的少女身上,神色漫不经心。
气喘不休的若梨只下意识地快了些脚步,压根没听清他说的话。
在她即将来到他身边时,裴屿舟又狠狠收回余光,迈开长腿继续往正门走。
“自己上。”
右手随意摸了两下二人面前的高大骏马,少年后退几步,双臂环胸虚靠着门口的石狮,黑眸深深倒映着若梨,但将她包裹的尽是危险的情绪。
裴屿舟此刻似乎又有了耐心,指尖轻叩臂膀,视线懒懒地跟着少女移动。
若梨双腿打颤,冰冷的马鞭硌着她柔软的胸脯,不适感直透心扉,犹豫的这片刻间,她感觉到气氛有所变化。
她知道定是裴屿舟不耐烦了。
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仍在艰难喘气的少女彻底放弃了靠近他,将鞭子归还的念头。
可裴屿舟虎视眈眈的,她不敢将东西随便搁在地上,便只得单手抱着,另一只手试探着伸出,挪向面前于她言十分庞大健壮的骏马,白腻的手指带着颤意。
数年前西域进贡了五匹极为珍贵的汗血宝马,陛下赏赐给国公府两匹,一公一母,后在精心照料下又诞下这匹追日。
少时,裴屿舟用了近半年才将它完全驯服。
追日如今也只听他的。
眼尾微扬,裴屿舟的瞳孔里跳动起一丝诡异又危险的兴奋光芒。
在若梨的手缓缓覆上追日的背,神色终于有所放松的一刹,少年吹了声口哨。
清脆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碎了这片静谧,追日兴奋地迎合起来,猛地扬起前蹄,虚空踏着,头也高高抬起,发出了激烈的嘶鸣。
这一切都发生在若梨刚有所松懈之际,她惊叫一声,本就发软的双腿打了架,整个人狼狈地跌坐在地,两只白嫩的掌心擦破大片,鲜血渗出,尾椎骨亦是在剧烈抽疼。
可她最受不住的是耳畔爽朗又张狂的笑声。
她痛极了,他却仿佛乐到了心坎里。
凌厉的余光划过偷偷张望他们,对若梨指指点点的过路百姓,少年终是敛住了笑。
他极是潇洒地弯腰,将若梨惊慌间丢掉的马鞭攥进手里,慢条斯理地卷着,而后居高临下地俯视地上发丝凌乱,无声落泪的人儿。
冰冷粗硬的鞭身抵住她白皙瘦弱的下颚,迫使她抬头,裴屿舟俯身靠近,灼热气息扑面,伴着若梨熟悉又惧怕的沁雅沉香。
他俊脸上的笑容异常刺目,姿态纨绔又凶恶。
“程若梨,这就哭了?先前提亲的胆子哪去了?”
若梨咬着牙,只喉间偶尔溢出微弱的哽咽,她说不出话,也不能说,可又不甘心由着他一叶障目,这般误会下去。
唇齿间不知何时有了血腥,在裴屿舟离开前夕,她抬起尤在颤抖的手,用所剩无多的力气努力扯住他无一丝褶皱,华贵不已的锦衣。
纵使如此,衣服擦过掌心的伤口还是带来了细细密密的刺痛。
若梨氤氲着水雾的眼中没有其它情绪,只有一个他,将里面占得满满的。
裴屿舟皱着眉,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烦闷,他别过脸直接抽.出了袖子。
而若梨也疼得落下了泪,她仍倔强地摇了三次头,不快,却也不慢。
“我没有......”她无声地祈求着,不愿放弃一丝能唤醒他的可能。
阳光流转,少女美眸中萦绕的雾气多了光泽,丝许坚定挣扎而出,而裴屿舟竟也鬼使神差地又盯着她看了半天。
不过若梨的眼眶越来越红,神色似乎又变成了他熟悉的柔弱可怜,少年心下不定,索性也不再看她,扯着嗓子凶巴巴地道:“少用这种眼神看本世子,别指望我对你怜香惜玉!”
“走回去,给你一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
别看男主只有十七岁,但他已经是个失去脑子的成熟狗了(可以接受毒打了)
第3章 困芳华
锦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裴屿舟撩开袍角,翻身上马。
阳光下,他桀骜又张扬,不可一世。
二人之间的羁绊被若梨奉为珍宝,于他而言大抵是再寻常不过的施舍,随时可以丢弃。
甩开马鞭,裴屿舟坐下的骏马像一支离弦的箭,飞驰而出,只留下带着火星的疾风。
刮在脸上时,又热又疼。
周遭看热闹的百姓见少年离开便又聚了起来,交头接耳,对若梨指指点点,女人脸上多是鄙夷,而男人们的龌龊心思更是昭然若揭。
若梨已经不记得上次出公主府是什么时候,自然也招架不住这些纷杂不善的目光。
她觉得难堪,可因为摔得很重,努力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反而让人看尽了狼狈。
在地上多坐片刻,攒下些力气后,若梨忍着疼一口气站了起来,拖着虚软的步子往公主府大门去。
若裴屿舟真的想让她走回去便不会先一步离开。
用手背轻轻抹去脸上的泪,若梨一步一个台阶,终于挪到了府门口。
“姑娘,世子请您回国公府。”
还不曾到门槛处,守门的府卫便拦在了她面前,一字一句,冷冰冰地道。
忍下心口涌个不停的酸涩,若梨看向对面那个目不斜视,一言不发的府卫。
不久前他的母亲生了急病,告假回家未得应允,求到了含霜姑姑面前,若梨思及生母,便为他求了情。
虽从未想过让他报答,可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的,只是我想先回去换身衣裳,拿一顶帷帽……”
咽下喉间这阵哽咽,尽管知道进府的希望渺茫,可若梨还是没有死心。
尽管眼前的少女容颜绝色,此刻的模样也甚是惹人心怜,可这些不过是浅薄的眼福,微不足道。
傻子才会为她这个寂寂无名,寄人篱下的孤女违逆高贵显赫的世子。
拦着她的府卫索性别过脸不再看,语气变得讽刺和不耐,“姑娘,世子让您一个时辰之内走回国公府,您还是莫要再触怒世子,也莫要为难我们了。”
不能哭。
饶是双眼已瞪得发酸,视线仍越发模糊,若梨垂下眼帘,不再浪费口舌,自取其辱。
过去裴屿舟是她唯一的依靠,如今她只有自己了。
尽管神色尚算平静,可若梨整理衣裙的指尖全在颤抖,形象稍微齐整些后,她转过身走下台阶,往国公府去。
一直养在深闺,京城的路她并不熟悉,长公主府与国公府之间的路也只认识一条,需得穿过两条人来人往的长街。
少女低垂着小脑袋,双手僵硬地交叠在身前,步履端方,身姿聘婷,俨然是闺秀之态。
“这位姑娘如此模样行走闹市怕是会遭歹人惦记。”
“我兄弟二人最喜锄强扶弱,此番便为你保驾护航,送你回家可好?”
没走多久,若梨便被两个拿着折扇,故作风雅的浪荡公子哥拦了路,其中一个话还没说完,便弯腰偏头凑上前来,要细看她的脸。
好在少女反应及时,踉跄后退,躲开了他。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她别过脸,侧过身子,努力避开他们像是要将她当街强占的禽兽目光。
交叠在身前的指尖绞得发白,若梨的小脸更低了几分,几乎要埋进脖子。
周围没有人伸出援手,能不留下看场热闹或许便已是良善。
无助汹涌蔓延,甚至催生出丝许绝望。
“姑娘,莫要不识好人心。”
站在沈尚业身旁的男子展开折扇悠然摇着,却同样在用目光肆意侵犯她。
就在若梨犹豫着要不要豁出去,与他们撕破脸时,一辆马车不急不缓地停了下来。
通体漆黑,车顶边缘雕刻着精致的金色图腾,在阳光下闪动着尊贵耀目的光芒,栩栩如生,施压于无形。
“‘好人心’,”马车内的人先只说了三个字,尾调微扬,笑意虽浅却异常刺骨,“沈公子不若也教孤识一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