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的手刚抬起,还未触及门扉,便听到少女极力克制的呜咽声。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她不曾说别的,前前后后只有这三个字。
片刻后,少年耳边便只余呼啸不休的风声,他的心也静了下来。
再次回到里屋后,裴屿舟在略有凌乱的床榻前站了片刻,或许是背对烛火,那双矜贵又傲然的目中有几分看不透彻的幽意。
他终是动了起来,并非更换被褥,而是脱了鞋袜掀被上床,帘帐落下前夕,一阵劲风扫过,里屋的两盏烛火也都熄灭了。
合上眼时,一些回忆开始在脑中浮现。
七年前,若梨初入勋爵之家,异常拘谨胆怯,若非母亲传话,她从不主动踏出院子。
那日家中有宴,她被含霜姑姑带出来,坐在席间最末,无人问津的偏僻角落,宴席尚未过半便独自离开,也无人过问。
裴屿舟小解回来时,却看到表妹姜昭云拽着若梨不放,将她的衣裙和发鬓扯得凌乱不堪,旁边的宫婢还时不时地推她两下。
偌大的后花园只听到她们主仆言之凿凿,污蔑她偷了公主的月牙镯。
若梨本就比同龄人矮小瘦弱,除了“我没有”,饱受欺凌的她不曾说过其它,更无法还手。
明明还不到八岁,她的声音里却已有了让裴屿舟很不是滋味的凄楚和无力。
他过去后便将若梨护在身后,声色俱厉地驳斥姜昭云,将娇纵的,从没受过委屈的公主气得放声大哭,嚷嚷着要让父皇杀了他。
但裴屿舟头也没回,只冷冷地丢下一句,“我头就在这,你砍吧。”
当看到若梨湿漉漉的,重新有了星星点点光亮的漂亮眼睛时,他心中那股形容不出的不适感才烟消云散。
裴屿舟极为利落地弯腰,没等女孩说什么,便自顾自将被婢女推崴了脚的她背起来,离开了后花园。
“我真的没有偷.......”
回去的路上,七岁的若梨依靠着少年瘦削的肩膀,稚嫩的嗓音有几分干哑,可语气坚定。
“我只是迷路了,才在附近徘徊,也没有看到任何饰物,就算看到了,我也不会偷的......”
或许是没有得到裴屿舟的答复,怕他不信,若梨便又努力解释,鼻音越发浓重,像是下一刻就会如姜昭云一般哭嚎。
但他们走了半晌,除了微弱的哽咽,裴屿舟耳边再无其它。
“怎么不和她们解释?”
少年将背上轻飘飘的女孩往上托了托,随口一问,眉眼间依旧是一片耀目的晴朗。
“她是公主,不会信我的......”更何况我不过是她的发泄口,解不解释都没有意义。
吸了吸酸涩的鼻子,若梨及时抬手抹去眼中摇摇欲坠的泪,继续咬紧牙关,乖乖地趴在裴屿舟背上。
“想这么多干什么?你没偷就是没偷。”
步伐稳健的少年骤然停下,他侧首尽可能多地看向背上的女孩,将她惊愕的,有些呆傻的模样收入眼底,神色却愈发坚定。
要这么简单就能给人定罪,那刑部,大理寺,京兆尹还要了作甚?
律法适用于所有人,天家也不该例外。
被欺凌时都能咬牙忍着不哭出来的女孩这一刻却怎么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豆大的泪水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滚,她甚至来不及擦拭,只呜咽着,努力从嗓子里挤出些字眼,“你这般......”信我吗?
后面的三个字若梨没能说出口,不知是哭得太厉害,还是因为其它。
“你怎么就哭了?我刚刚也没很凶吧......”
前一刻还张扬无畏的少年此刻变得手足无措,他想将人放下,又记着她伤了的脚,两只手悬在半空无处安放。
好在没一会儿他便眼前一亮,忙不迭地将袖中的干净帕子掏出,献宝似的递到若梨眼前,甚至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小心和讨好,“你别哭了。”
接过他递来的帕子,若梨不停摇头,尽管心中的委屈此刻全奔涌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还是努力稳了稳呼吸,不想让裴屿舟误会,“不是这样的,是,是你,你信我......”
想到姜昭云刚刚那番做派,裴屿舟嗤笑出声,怕若梨误会,他又赶紧收住,放低声音,有些生硬和别扭地道:“不信你难不成要信姜昭云?”
那之后两个孩子都没再说话。
裴屿舟继续背着抽抽噎噎,却并不让他感到厌烦的若梨往她院里去,而瘦弱的女孩犹豫再三,终是由着那一点不该有的渴望蔓延。
她垂挂在少年胸前的细嫩手臂缓缓抬起,收紧,最后虚圈住他的脖颈,没再往前,更没用力。
这样便足够她暖和起来了。
将人背回芳华园,裴屿舟又施展轻功在府里飞檐走壁,没一会儿就到了自己的院子。
他将最好的外伤药全揣进布包,回到芳华园后便直接把包塞到若梨怀里。
只是半晌都没等到她开口,同自己说个一言半语。
这园子位置偏僻,光线不佳,紧紧抱着东西的女孩始终垂着眉眼,裴屿舟看不清她的神色,能捕捉到的只有她眼尾那一抹嫣红。
气氛静得透出了些尴尬,最后少年有些挫败地挠了挠头,别开视线,吞吞吐吐道:“你什么时候能叫我一声‘哥哥’?”
虽不算是难以启齿的事,可这是裴屿舟第一次要求女孩子这般叫自己,难免局促,白皙的耳廓晕开了红。
他们已经生活在一起两月有余,说过的话加起来却没超过二十句。
每次都是裴屿舟主动跑到芳华园来找若梨玩,而她大多时候便是这般乖乖坐着,垂着眼帘小声拒绝。
饶是如此,他依旧锲而不舍。
毕竟若梨是恩人遗孤,裴屿舟觉得他们一家有责任照顾好她。
此番只是要她叫自己一声“哥哥”,应该不算过分吧?
屋里又静了许久。
就在少年挫败地背起双手,准备向她道别回宴席上时,少女抬起了头,一双尤有水雾,纯稚漂亮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撞入他漆黑的,初显桀骜的眼眸。
“哥哥。”
这两个脆生生的,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字眼响起时,裴屿舟甚至忘记眨眼,长这么大头一次犯起了傻,一动不动地与她对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
所以“哥哥”是七年前的裴小狗求着梨梨叫的,不是咱们梨梨主动的~
相信我,以后裴狗会为了求梨梨再叫一声“哥哥”深陷火葬场无法自.拔(狗头头)。
第5章 困芳华
“你会,一直信我吗?”
虽知自己不该奢求太多,可若梨太害怕一个人了。
“会。”
那时的裴屿舟并不知道这简单的一个字,让原本想要逃离国公府的若梨留了下来,也救了她一命。
其实选择握住他的手随他离开村子,来到长公主面前的那一刻,若梨的命便不再是自己的。
黑暗中,难得回忆往事的少年缓缓睁开褪去不少稚气,锋芒隐现的眸。
当年他无原由地信任若梨,忍受了姜昭云众目睽睽下的羞辱,甚至耐着性子陪她一起走她曾去过的地方,寻找那枚镯子,只为让她亲口还若梨清白。
这也是裴屿舟第一次违逆母亲,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好在他后来找到了。
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说他更像父亲英国公。
汗流浃背的少年感觉自己又有了使不完的力,被姜昭云羞辱的难堪也烟消云散。
吐出一口温热的气,裴屿舟抬起修长的,因常年习武遍布茧子的手,轻轻贴在鼻尖。
不过是短短片刻,身上似乎就已有了若梨的味道。
明明这香味如她人一般柔软薄弱,可又有种说不上来的韧劲,缠人很紧。
在婚约这件事发生前,裴屿舟从未违背过承诺,始终把若梨当亲妹妹信任,爱护。
得知后他也给过她解释的机会,但她避而不答。
但只是如此,他便舍弃了对她所有的信任,武断得有些陌生。
这一夜裴屿舟总觉得自己半梦半醒,第二天清醒后脸色不大好看,伺候他起居的苏嬷嬷带着两个婢女隔着屏风问安时,剑眉紧蹙的少年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哑着嗓子暴躁道:“闭嘴!”
“世子”两字还没说完便被打断的三人面面相觑,自是没有再开口。
“我知道你没有了!”
紧接着,裴屿舟又吼了一句。
余音落下,屋内陷入了压抑得近乎凝固的死寂。
声声环绕,加重这气氛的只有裴屿舟急促不定的呼吸。
半晌,床上的少年吐出一口浊气,放下摁压额头的手,套上长靴,大步走向屏风。
感受到他越渐强烈的气场,本就忐忑的两个小婢女都瑟缩起肩,将头埋得更低,生怕火上浇油。
国公长年征战在外,长公主殿下只世子一个孩子,自是将他看得很重,给予厚望。
但凡有碍世子,惹世子不快的,她都不会容忍。
只有程姑娘是个让人不解的例外。
绕过屏风,裴屿舟停下脚步站在与它齐平的位置,少见的冷着极为英俊的面庞,沉声问:“苏嬷嬷,昨晚谁带程若梨过来的?”
虽还不到十八岁,但裴屿舟身形已是修长健实,这般随意站着气势上便胜过大多人。
更何况他还在长公主身边长大,身上多少也有些她的影子。
不过苏嬷嬷是从皇宫出来的,便是圣上她都见过许多次,裴屿舟毕竟初露锋芒,还不足以让她感到畏惧。
短暂的惊讶过后,苏嬷嬷便从容地低眉敛目,平静道:“回世子,是程姑娘自己过来的。”
少年神色未变,漆黑的瞳孔中却起了波涛。
此刻还是清晨,风中凉意尤甚,让气氛越发凝冽刺骨。
“她是怎么睡到我床上的。”
裴屿舟的话音未落,捧着洗漱用品的两个婢女便微不可见地向后缩了缩。
尽管只是一瞬,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垂在两侧的手攥了起来,少年再一次垂眸看向站在婢女前面,与他不过两步之距的苏嬷嬷。
从他记事起这位嬷嬷就在身边照顾,他本不想怀疑她。
所以此刻裴屿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给她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而苏嬷嬷又怎会不明白,可那终究是裴屿舟的猜测,她否认他也无计可施。
更何况他必然很清楚这背后是谁在授意。
“姑娘约莫是乏了,便在您榻上小憩。”
年近五十的老人一直从容不迫,若不是裴屿舟心里已有决断,只怕便要被她蒙蔽。
盯着眼前的老奴看了一阵,少年竟有些想笑。
所以他也懒得收敛,直接扬起唇角笑出了声,并不是大笑,反而透着一丝让人不安的沉闷。
“世子殿下——”
“今日不用你们伺候,都退下。”
转过身,少年修长挺拔的背影很快又消失在屏风后。
苏嬷嬷终于抬起了头,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盯着屏风旁裴屿舟站过的地方看了片刻,接着才将手中崭新的衣物放下,带着两个婢女离开。
回到内屋的少年来到床边,俯身拿起他一直放在枕旁,靠床里侧的锦盒。
轻轻打开,他取出了最上面的一封信。
这些是父亲英国公自边关寄给他的,大多寥寥数语,督促他习武,读书,上进。
尽管内容刻板乏味,但每一个字他都记下了,甚至包括父亲落笔的日子。
就连这一封也不例外。
这是裴行慎多年来写的最长的一封信,让他娶若梨为妻。
裴屿舟的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了最后一行。
“待你与若梨成亲,为父便归。”
他想,裴行慎给母亲的信中多半说了差不多的话。
但裴屿舟绝不会任他们摆布,大不了他弃文从武,替父亲镇守边关,换他回来和母亲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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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科考在即,再加上错怪了若梨,裴屿舟这几日都没找她。
“姑娘,世子明日便要入考场了,您当真什么也不送?道声祝福也好啊......”
看着倚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仍在咳嗽的柔弱少女,春枝心疼之余又有几分憋屈。
她这般不知争取,日后就算嫁给世子处境也很难有所好转。
若梨梳着最为简单的发髻,如云般浓密柔软的青丝间只缠绕着一缕浅色的发带,再加上脸上没有多少血色,看上去更为娇弱,却依旧让人移不开眼。
她用帕子掩住唇瓣,咳嗽了几声,待到缓过来后,少女移开了落在书上的视线,看向大半笼在阴影中的院子,柔声道:“春枝,我不去便是最好的。”
除了春枝,大约没有人希望她今日去找裴屿舟。
况且就算她真心祝福,到他耳里大抵也只剩“厌烦”二字。
他们之间的情谊似乎就这样消失殆尽,也或许本就不值一提,不过是她一直以来看得太重。
婢女本想再说什么,可见若梨合上了书,拢着毯子轻轻闭上眼,便只得将到了喉咙眼的话咽回去。
事在人为,若她这般下去,便等于将世子拱手让人了。
末了,恨铁不成钢的春枝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俯身为若梨捻毯子,动作轻柔。
而此刻弈住院的书房,微服出宫的姜昭云却像只雀鸟,绕着书桌前的裴屿舟说个不停。
头上的朱钗也随着她轻快雀跃的脚步清脆作响。
半晌,大约是意识到裴屿舟的不耐烦,一身明艳宫装,珠光宝气的公主站定在书桌对面,再一次将打开的,装着玉佩的锦盒捧到裴屿舟面前,只差一点便要磕到他高挺的鼻梁。
“屿舟哥哥,这块玉可是我专门请宝庆寺的住持开过光的,戴着它你一定可以高中!”
纤长的眼睫扇动了两下,姜昭云依旧保持着献宝的姿势,抹了口脂的樱红小嘴微微嘟着,俏皮的模样淡了她不少与生俱来的娇纵和贵气。
“知道了。”
抬起手,裴屿舟用两根手指抵着冰凉的锦盒,将它从眼前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