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笑着点头:“自然可以,你的眼睛如今与常人无异, 不过接下来的一个月还需仔细着些,不可过度劳累。”
明白她要去做什么,叶神医侧身望着她纤柔的背影, 再次道:“尽量不要哭。”
少女脚步顿住, 不曾答应。
她进了裴屿舟的房间, 打量着里面的一景一物,视线最后定格在他们相拥而眠过的炕上。
在那里,他曾口口声声地许下过很多承诺。
他说只要她,说骗她就不得好死,说尽量不亲她, 说要成为她第一个看见的人, 说会一直陪着她……
心中那道墙尽数崩塌前, 若梨狠狠移开视线,跑了出去。
她迎着午后宜人的春风,在村里到处跑着,将所有风景尽收眼底,却没有任何一处,有她想看到的,是她想要的。
最后,筋疲力尽的少女踉跄着停在了村路口。
她望着不远处像是一望无尽的官道,泪水再次从眼眶滚落,蜿蜒过她白皙面颊上干涸的泪痕。
若梨哭得无声无息。
而她的唇瓣开合不停,来来回回都只有两个字。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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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姜国几乎无人不知,英国公战死,世子承袭爵位,赴边御敌。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福州城外,这片安宁祥和的村庄。
彼时若梨刚从王婶家回来,正帮着孙姨准备晚膳,李柱叔背着柴火走进来,与她们讲这件事时,她手中的玉米棒子骤然落地。
美眸中一片空茫,像是再次失明。
孙姨和李月儿吓得不停唤她,而若梨仍旧动也不动,失魂落魄。
就在李柱叔要跑出去请叶神医时,她眨了眨眼睛,哭着摇头。
为何,为何她看见以后,谁也看不着了。
裴屿舟不声不响地丢下她走了,如父亲般疼爱她的国公爷也不在了。
这天傍晚,若梨哭了很久很久,最后叶神医还是过来了一趟,给她熬制明目安神的药,看着她入睡方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不免想到裴屿舟临走前留下的那封信。
他只字未提父亲战死,只说要去边关抗敌,让若梨安心在此等候,他会给她写信。
想来裴屿舟也是怕她这般伤心崩溃。
“唉。”
夜色下,老人的叹息声悠远而沉重,他抬头望向那一轮残缺的明月,只觉得这个春天,格外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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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好不容易有所振作的若梨随叶神医,叶景昱离开了村庄,同行的还有李月儿。
孙岚知道女儿喜欢若梨,也喜欢叶景昱,便由着她跟随二人去外面闯荡。
他们来到扬州不久,叶景昱便向若梨坦言身份,并拿出了姑母楚凝意给的玉佩。
这块玉本是一对,他的刻了“慎”字。
若梨对它很有印象,因为这块玉是他们家唯一值钱的东西,刚开始认字那会她还缠着母亲问过,上面刻的是什么,六岁之后便找不到了。
不过母亲平日里其实也鲜少将它拿出来,因为每次看到她都会默默垂泪,黯然伤神。
过去不懂,如今若梨明白了。
至于另一块,她也从未见过,但应该是在国公那儿。
怕自己睹物思人,忧思更重,若梨没有收下玉佩,将它还给了叶景昱。
这些年来她从未想过还有亲人在世,因此也没将其它疑虑问出来。
亲人于如今的她而言重于一切。
而且她打从心里信任着叶景昱与叶神医,不明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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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温暖宜人,繁花似锦,又有着京城没有的安宁祥和,很适合调养身体。
若梨每日都要喝药,拔除病根,填补身体的亏空,不过她也没一直闷在家中,苦熬时光,她开始随表兄叶景昱学习商贾之道。
陪在她身边的月儿同样勤奋好学,跟着他们识了不少字,琴棋书画也都通了几分,言谈举止自然也变得得体有度,有了名门闺秀的气质。
偶尔过来探望的孙姨看到有所转变的女儿甚是高兴,心中的担忧也少了许多。
一年后,叶景昱将锦州的生意都交给若梨,等到她上手后,他便回了扬州,继续在锦和堂坐诊,带他收的两个关门弟子。
若梨成了锦州最大的绣坊,酒楼,乃至花柳之地的幕后老板。
这些生意涉及的地方大多鱼龙混杂,她的消息也变得灵通。
尽管很多事若梨并不想知道,可偏偏逃不开。
都是关于裴屿舟的。
他戍边后少有败仗,愈战愈勇,并乘胜追击,不到两年就夺下西北几片疆域,突厥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立下的赫赫战功已然超越父亲,是姜国当之无愧的新战神。
若梨在锦州的第二年,裴屿舟被封从一品征远大将军,随之而来的,还有他婚约已经解除的消息。
有传言说长公主中意景阳侯的嫡长女孟言善,她才貌双全,品行俱佳,实属良配。
而远在边关的英国公态度不明。
手底下姑娘议论这件事时,若梨正在核对两个月前的账目,闻言也只是顿了片刻,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如今他们已毫无关系,只愿他日后平安顺遂,官运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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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生辰后,离新年不到一月之时,英国公大败突厥,并接回当年远嫁和亲的和安公主,姜锦芝的庶姐,姜锦玉。
大军班师回朝当天,圣上龙心大悦,下令休沐五日,举国同庆。
而若梨如今已鲜少想起裴屿舟,就连关于他的梦也许久不曾做过,他的样子甚至开始模糊。
她偶尔会想,原本裴屿舟或许是念过她,可分别的时间久了,大概就发现不过如此。
毕竟他已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而她则是再平常不过,泯然于众的普通百姓。
他们大抵此生都不会再见。
不过这样挺好,因为她也是如此淡忘他的。
最重要的是,他是姜锦芝的儿子,就凭这一点,她便永远不会和他有所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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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七那天,若梨和去年一样,挨个去到她管理的铺子,给掌柜和伙计们送新年礼物,发赏钱。
时至傍晚,她方才走府里的密道进入梦仙楼。
这里是花柳之地,和酒楼一样,不关门。
叶景昱当初盘下它主要是为了探听消息,后来又改了规矩。
所以梦仙楼的姑娘如今大多卖艺不卖身,接客与否都是自愿,不会有任何人逼迫。
如此倒引得更多走投无路的女子前来谋生。
她们凭着一技之长讨生活,若有中意的男子,心意到了,钱够了,便与他共赴良宵。
前两年也有过闹事之人,不过最后都偃旗息鼓。
叶景昱高超的医术,还有他的处世手段,让江南一带的官署衙门都对他礼让三分。
正如孙姨先前所言,他并不是一个淡泊名利,喜好安逸之人,尽管他的容颜气度孑然与之相反。
敛起思绪,若梨在桌案前坐下,掏出钥匙将柜子打开,先把绣着姑娘名号的荷包拿出来,而后开始取银子,一个个地装。
掌事的沈姑姑沏好茶水端进来时,荷包已在桌上整齐摆开。
“叶姑娘,今年可还回扬州?”沈珍珠笑着走到若梨跟前,为她斟茶。
将最后一个荷包放好,女子眉眼弯起,神色温柔,她摘下面纱,接过茶盏:“今年应是不回的,月儿的父亲母亲来了锦州,便不来回折腾了。”
“原是如此,怪不得她今日没跟你一块过来。”点了点头,沈珍珠揭开茶盖,喝了两口甘甜的新茶。
视线却仍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的若梨脸上。
不管看多少次,看多久,这位姑娘的容颜都叫人感觉不到半分腻味。
她美而不艳,五官无一处不精致,即使日日与银钱打交道,都不曾染上半分俗气市侩。
放眼姜国,怕是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之比美的。
回过神,暗自感慨过一番的沈珍珠便开始与若梨闲谈,说一说城中之事。
二人正猜着锦州这两日来的某位大人物的身份时,屋门被叩响,沈珍珠起身出去后,便没再回来。
若梨依旧坐在屋里品茶,不曾离开。
月儿很久没见到父母还有弟弟,正与他们在外逛着,叶景昱与叶神医明日才到,此刻府里空落落的,她回去也只有冷清作伴。
一盏茶喝完,若梨戴上面纱,起身理了理水蓝色的,如湖般清澈莹亮的长裙,拢着胳膊上素色轻柔的披帛,往门口去。
这房间在梦仙楼三楼的拐角处,很不起眼。
她一步步穿过回廊,遇到楼里的姑娘们便弯起眉眼,无声地与她们打招呼。
今晚有花魁柳嫣独舞,一楼几乎座无虚席,二楼的雅室也都满了。
原本若梨是准备去到正对高台的地方,侧眸之时却看到沈珍珠匆匆跑进二楼位置最佳,价格最贵的雅间,朝里面屈膝行礼。
隔得远,她看不清沈珍珠的神色,但能让她这般谦卑谨慎的,身份怕是不凡。
若梨不免停下来多看了两眼。
视线转向雅室之内,却瞬间被正中央那个戴着黑色面具,遮住上半张脸的男子夺去注意。
他的眼睛……
若梨的心脏不明缘由地猛撞起胸腔,有些不舒服。
就在她很是不安,要移开视线,转身离开之际,男子的目光穿过喧闹人群,直直地落在她脸上。
即使一个在二楼,一个在三楼,中间隔了不远不近的一段,他的眼神却还是如有实质,将她锁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若梨甚至有种被他从里到外,看透了的可怕错觉。
当他的手指向她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即使周遭喧嚣不已,若梨却好像清楚地听到了三个字,像是阎罗沙哑诡异的呼唤。
“我要她。”
猛然惊醒过神,若梨才意识到自己双腿发软,后背也在冒着虚汗。
最初,她只是觉得他熟悉得让人心慌,可当他看到她时,有一瞬像是要将她拖入地狱,撕咬殆尽。
即使隔得这么远,那嗜血狠戾的目光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若梨第一反应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离开。
但沈珍珠在摇头,也已经有两个官差从二楼上来“请”她。
若她跑了,怕是会连累楼里所有人,甚至可能牵连叶景昱。
雅室里坐的,应该就是那位从京城来的大人物。
深吸口气,若梨交叠在身前的手紧了又紧,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下台阶,去到那人身边。
第45章 离京城
还未走到雅室门口, 若梨便懂了沈珍珠的畏惧和不安。
她们对视一眼,却都不敢有所言语。
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搅得隐隐发疼,若梨不由自主地敛起呼吸, 缓缓走向背对门口,气场强大而迫人的男子。
原本伺候在他身旁, 跪着为他斟酒,脸色苍白的姑娘如蒙大赦, 踉跄着起身退了出去,而伴在他身后,如坐针毡的知府见若梨不曾接替那姑娘跪下,仍旧站在与他一步之遥的地方,难免焦躁。
“愣着做什么?还不跪下给——”
男人睨来的目光让他如坠寒渊, 剩下的话说不出,也不敢咽,最后卡得狼狈咳嗽。
收回余光, 他始终不曾开口,所有人都不明白他究竟意欲如何。
这里的气氛可怕到连楼下的喧嚣都有所减弱,许多人开始往上看, 又被杀神般的男人吓得不敢再抬头。
最后, 若梨紧了紧牙关, 上前一步来到他身旁,盈盈跪坐下来,拿起酒壶,把他面前的杯子斟满。
等了片刻,男人没有动作, 她只得硬着头皮, 倾身将沁凉的酒杯缓缓托到他面前。
或许是离得近了, 她总觉得他的气场虽强,却有着深浅难测的波动,像是在极力隐忍着某些危险的冲动。
他没接。
若梨也不敢动。
不知僵持了多久,她的手开始发抖,快要坚持不住,若梨不得不鼓起勇气缓缓抬头,唇瓣刚张开,便因为那双凤眸失语。
他的眼神锋锐如刀,怒意难敛,只一眼便让若梨软了手脚,手中的杯子掉落,砸在他身上,湿了他漆黑的,镶着沉金色纹路的华贵锦袍。
低下头,若梨垂下颤抖的纤细双手,不敢再看他半分。
这个人……
“沈珍珠,这就是你手底下的姑娘?斟个酒都不会?!”
男人刚刚扫来的那一眼知府仍旧心有余悸,他不敢再吼若梨,便开始骂门口垂首站着的珍珠。
她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帮若梨脱身,听到知府的话,赶忙跪下来:“大人,她并非楼中的姑娘,是一位相熟之人的妹妹,民妇正准备将她送走的,还望大人见谅。”
“小橙,还不快过来。”
程若梨这个名字若梨已舍弃不用,在锦州官署登记入户的是叶橙。
缓过神来的若梨正要起身,一方帕子却冰冷地横亘在她眼前,上面的图案尽数映在眼底,还有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大手上的一圈牙印……
有些已被她抛诸脑后的记忆猛然涌现出来。
若梨险些拔腿就跑。
但理智将她牢牢钉死在原处。
心脏跳动的回音在耳畔回响,若梨无法抬头,不敢看陌生的让她只觉得恐惧的男人,也没接他手中的帕子。
若非她美眸中受惊而颤抖的眸光太过清晰,怕是有人会以为她在报复刚刚的冷落。
唇角微动,裴屿舟的嗓音低哑磁沉:“擦。”
再平淡不过的一个字,却像是囚笼,要将若梨完全罩住。
她蜷缩在身前,冒出虚汗的手本能地动了动,却又及时收住。
咬紧牙关,若梨摁下心底的惧意,美眸同样冷了下来。
她站起身,劈手夺过那方帕子,毫不犹豫地将它扔向裴屿舟戴着面具的脸,在所有人震惊到呆滞的目光下,转身便走。
起初,若梨尚且镇定,后来,后知后觉开始害怕的她提起拖地的繁冗裙摆,不顾一切地跑。
即使身后并没人在追,她却始终摆脱不掉那如影随形的,可怕的占有和压迫感。
他是裴屿舟,却又好像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