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不知道的还有为什么姜凤声一脸把他当自己的人模样。
因此叶汝成也有一肚子疑惑,在叶汝真问完话之后,他也仔仔细细问了个明白。
叶汝真道:“哥,明天你回姜家陪姜姑娘吧,我入宫当值。”
“不可。”叶汝成道,“姜凤声城府甚深,我今天能取得他的信任,就在于我对陛下并无怜惜之意,但他并不会就此彻底放心。你一旦见到陛下,定会被他发现破绽。”
叶汝真:“我要见他。”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有一种空洞的执拗。
叶汝成很清楚自家妹妹的性子,她对很多事情都不怎么在乎,可一旦在乎了,那便是认死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讲再多道理都没用。
因为他自己也一样。
*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叶世泽和谢芸娘觉得家里这一对儿女都不大对劲。
首先是两人终于换了回来,叶汝成换上官袍,每日入宫当他的起居郎,叶汝真则穿上女装,乖乖做回女儿家。
只是叶汝成每天都心事重重,叶汝真则时常早出晚归。
谢芸娘还停留在女儿上次雀跃着去护国寺赴约的状态里,十分疑心叶汝真是去和什么人私会。
叶汝真忙着找人。
以康福为首的明德殿内侍统统被赶出了皇宫,以郑硕为首的羽林卫则被姜家府兵替代。
这些人全都身手不凡,姜凤声的命令是让他们各寻出路。
但叶汝真毫不怀疑,一旦他们分散,姜凤声一定会派人将他们逐一抹杀,在世人眼中只知道这些人离开了京城,绝不会想到是姜凤声动的手。
叶汝真这几日就在联络这些随从,一方面让他们各自营造出城的假相,一方面安排在布庄的商队里悄然返回京城。
正值文鹃将京城的铺子做得风生水起,又要开新店,叶汝真便干脆连铺子带宅子置下一处产业,随从们则成了新请来的雇工。
叶汝真一面忙着这件事,一面还去铺子里帮忙,整日脚不沾地。
她必须让自己忙起来,最好忙到飞起,这样才能尽量避免去想风承熙。
这日天色阴沉,看上去马上就要下雪,街上的行人不多,叶汝真在后院整理货物,忽然听得文鹃在前面跟人说话。
文鹃向来是能言善道,嘴皮子爽利,但这一次声音里却多了一点和平时不一样的味道。
叶汝真从后面望了一眼。
“!”
和她说话的人手里打着一柄油纸伞,青衣素袍,一脸清隽,竟是唐远之。
叶汝真第一反应便是唐远之发现了这个地方,找到了那些随从。
然而唐远之买了一盒胭脂便走了,并没有多作停留。
叶汝真心惊肉跳,问文鹃:“那人你认得?”
文鹃点头:“嗯,他也是蜀中人,要赶明年的春闱,不想路上遇到了打劫的,盘缠被抢去了不说,还受了一身伤,我看在同乡的份上捎了他一程。”
叶汝真:“……”
看来,虽然当初在蜀中时萧宏没能找到唐远之,也给唐远之吃了不少苦头。
而且,唐远之什么也没说?
“那你……觉得他人怎么样?”叶汝真试探着问。
文鹃瞧了她一眼:“想什么呢?同路罢了。”
跟着道,“我的丈夫只有阿堂,阿堂不在了,其它男人再怎么样,跟我也没有半点关系。”
叶汝真原本是想问问文鹃的反应,因为但凡唐远之打听过什么,文鹃必然会有所察觉。
但听到这一句,叶汝真怔住了。
文鹃不是第一回 说这样的话。
当初只是订婚,并未成亲,文鹃仍是云英未嫁之身,在蜀中的时候便有不少人想求娶。
但文鹃一律没有答应,甚至还梳起妇人的发髻。明明是卖胭脂,唇上却没有涂过,衣裳也一律是素色,发簪都挑没有流苏的。
全然是寡妇的打扮。
叶汝真看看清点脂粉的文鹃,视线向外望去。
外面的雪花落了下来,唐远之撑伞的身影已经在街头远成小小一个黑点。
他是姜凤声的第一心腹,姜凤声眼下已经可以算是皇宫的主人,他的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是京中贵胄竞相巴结的对象,实在不该冒风顶雪出门,亲自来买一盒胭脂。
他不是来买胭脂的,他是来看文鹃的。
叶汝真看着一无所知的文鹃,心里忽然变得酸酸软软的。
文鹃姐姐,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就是你的阿堂。
他没有死,他就在你的面前。
文鹃一抬头,注意到叶汝真的眼神不大对,一愣:“怎么了?”
“没什么。”叶汝真低下头,提笔记账,“心里算账呢。”
柔软的羊毫笔在纸面滑过,记下的却不是帐目,而是她所知道的、关于唐远之的一切。
写好之后,她将纸折好,放进匣子里,压了一盒胭脂,然后合上匣子,放进柜子里。
她告诉文鹃,这是一位贵客订的东西,约好三日后来取,若是三日后不来,就让文鹃送上门去。
文鹃办事向来仔细,送出去之前,一定会打开查看。
这事情太寻常,文鹃想也没想便应下了,问明地方后,顺口问了叶汝真一句:“你这两日是不再过来了吗?”
“不来了,”叶汝真看着她道,“有事呢。”
她的语气轻松得很,文鹃全没瞧出不对。
明天是风承熙大婚的日子。
她已经接到了帖子,明天便可以入宫。
入宫之后,她要做的,可不只是观礼而已。
计划已经在胸中成形,惊险如过一块腐朽独木桥,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如果真的回不来,匣子里的纸条会告诉文鹃真相。
她不想文鹃一世被蒙在鼓里,将青春与人生为另外一个人陪葬。
她相信文鹃,自有主意。
*
第二天入宫的时候,叶汝真的车夫、家丁全是随从们扮成,还选了两名个子稍微瘦小些的扮成嬷嬷。
两位“嬷嬷”照了照镜子,互相看了一眼彼此脸上明显的腮红:“……”
其中一人开口道:“叶大人,要假扮成妇人,可以去找康公公。”
叶汝真万万没想到,连眉黛都画不好的康福,竟然是位易容高手。
两位“嬷嬷”在康福的手底下,褪去了俗艳如媒婆的妆容,变得慈眉善目,一团和气,一副回家就能抱起孙子的模样。
叶汝真震惊。
她低声问康福:“公公可听说过‘散星’二字?”
康福道:“承蒙先帝看得起,老奴也是其中一人。”
叶汝真猜想过,散星计划中,为掩盖身份,常常需要改换容貌,自然便得有个易容高手,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高手竟然就是康福。
“……”叶汝真,“公公以前不会画眉黛,是装的吧?”
康福微微笑:“叶大人恕罪,在宫里过活就是要这样,你越是擅长什么,就越是要装着不会。”
叶汝真:“那你能不能扮成丫环?这样就可以和我一起入宫。”
康福:“……”
这委实有点难为他脸上的皱纹了。
最后叶汝真带入宫的嬷嬷又添了一位。
皇宫里处处张灯结彩,每一处都透着灯火辉煌的喜气,隆冬时节无花无叶,便以通草扎出各式花朵,再点缀绢灯,整座宫城明彩闪烁,不似人间。
人人都知叶郎君十分了得,陛下失势后,很快就得到了姜凤声的青睐,叶汝真“宠臣之妹”的身份不倒,走到哪里依旧是一片奉承之声。
康嬷嬷扶着叶汝真在席间坐下。
太后最后才入席。
叶汝真见太后脸上虽敷着厚厚的脂粉,依然盖不住底下的憔悴,可见这些日子着实不好过。
但当朝太后,风度依然在,哪怕心中极为忧心,对场面的把控依然分毫不差,叶汝真上前见礼时,太后拉着她的手:“叶姑娘怎么也瘦了这么多?你兄长这些日子照顾陛下,十分经心,劳苦功高,待到陛下痊愈,哀家定当重重有赏。”
说着便褪下腕上的玉镯,替叶汝真戴上。
到了眼下这种时候,对太后来说,断不断袖的,显然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入宫前,康福告诉过叶汝真,按规矩,帝后须得来给太后行礼。
风承熙眼下病重,多半是由风氏皇族中的族弟代行此礼。
叶汝真算准时间,在帝后进来之前先借口更衣离席。
她刚离开殿中,身后更是钟鼓齐鸣,便是帝后的迎候之乐。在这个时候,整座皇宫的视线都落在这对新人身上。
叶汝真一行人对皇宫皆是熟得不能再熟,深知哪里有巡逻,哪里能藏人,一路顺风顺水避开了府兵,直奔明德殿。
重头戏在喜宴上,明德殿只留有两名府兵守门,迅速被两名随从解决,拖到暗处。
叶汝真推开殿门。
她熟悉这间寝殿如同熟悉自己的卧房,但此时却觉得十分陌生,里面红烛辉煌,每一件器物都换过,散发着一团喜气。
龙床上悬着大红喜帐,垂着珠帘,风承熙仰卧在枕上,静悄悄一动不动,好像睡得特别熟。
喜被喜枕喜帐,如一片血色的海洋将他淹没,他的脸苍白极了。
单只是一眼,叶汝真的眼眶就酸胀起来。
她拼命将这股汹涌的情绪压下去。
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康福扮的是位胖嬷嬷,肚子似是怀胎有七八个月了,此时康福从肚子里抽出一套女装。
这身衣裳和叶汝真的一模一样。
一会儿风承熙便是“醉酒的叶家姑娘”,坐着她的马车大摇大摆离开皇宫。
而叶汝真则同方才那两个被打晕的府兵一起昏迷,被人们找到时才如梦初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几人一起动手,拆发冠、梳发髻、脱衣、更衣,分工有序,动作迅速。
叶汝真负责挽发,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风承熙脸上,忽然发现他的脖颈有伤痕。
她的脸色一变,掳起风承熙的衣袖——手臂上也有。
甚至以指为梳的时候碰到鬓角觉得不大对劲,扒开发丝一看,底下显然是用力磕碰过,有明显的瘀肿。
叶汝真咬牙:“姜凤声!我早晚要杀了他!”
康福道:“……这应是陛下自己弄伤的。在遇见大人你之前,陛下每一次发作,都会弄伤自己。”
就在这时,姜凤声的声音隐约传来,由远及近:“……难道你们就不会想个法子,让他身体清醒,神志依然昏睡?!”
叶汝真:“!!!”
御医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很近了,胆战心惊地:“若要身体有反应,安神的药物便不能用;不用安神药物,陛下醒来便要发狂,这……这实在是难以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