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大人莫急,毒虽是下在药汤里,但叶汝成待娘娘向来无微不至,是他先递娘娘尝了一口试冷热,即刻便毒发了,娘娘与腹中的胎儿皆无事。”
唐远之说着拾起地上那顶冠冕,“想来是这顶冠冕配不上陛下。陛下要将风家的龙椅夺过来坐,冠冕嘛,自然也要将风家的夺过来戴才够味。”
姜凤声看着他一笑:“远之,你怎么那么对我的胃口?我用过的人当中,再没有比你更顺手的。我也与你做个约定如何?我做一辈子帝王,你做一辈子宰相,永永远远,共图尊荣。”
唐远之摇头:“家主大人莫要取笑我了。我若是相信这些誓言,此时只怕还困在风家的散星计划里卖命呢。世间的一切不过是场交易,我奉上我的才干,以交换家主大人赐下的荣华富贵,只要才干在,富贵在,我便是家主大人最忠诚的仆从。”
姜凤声:“那若是有一天旁人比我更能给你荣华富贵呢?”
唐远之也笑了:“那这可难找了,这一世握是不行了,下一世我努力找找看。”
姜凤声仰天而笑。
*
坤良殿内一片儿狼藉,药碗打翻在桌上,药汁淋漓滴得地毡上都是。
地毡上除了药汁,还有叶汝成呕出的一口口鲜血。
御医正一团乱地帮忙救治,叶汝真身上插满了银针,御医撬开他的牙关灌药。
姜凤书坐在一旁哭泣,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显怀了。
姜凤声柔声道:“阿月儿,你如今是有身孕的人,切莫再哭了,免得伤了身子。”
姜凤书泪流满面:“哥哥,你救救他,快救求他。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姜凤声:“寒棠。”
寒棠现身,直接蘸了一点碗内残存的药汁舔了舔,“似乎是改良过的鹤顶红。”
鹤顶红本就见血封喉,再行改良一来能够做到无色无味,二来能加速毒发,瞬间暴毙,根本不给人医治的时间。
所幸叶汝真只是试药温,入口极少,勉强捡回一条命。
若是姜凤书一口喝下,立时三刻一尸两命,神仙难救。
此物常在宫中使用,用来处死那些不听话的妃子。
王侯府中亦有备用。
“一定是风家的人!”
姜凤书哭道,“太后和陛下虽然都疯了,但风家的宗亲还未死绝,他们大概知道了哥哥你的计划,要除掉我们母子,替风家清理门户!若不是阿成,此时躺在哥哥面前的就是我了!”
姜凤声亦是脸色大变。
明日的禅让不过是走个过场,姜凤书腹中的孩子才是整个计划的关键。
有人想毁了这个孩子,那是釜底抽薪,硬要坏了他的好事。
坤良宫外全是姜家府兵,宫内基本全是姜家带来的老人,只有几个打杂的宫人,早被拖去掖庭审问了。
“给我好好查!”姜凤声吩咐下去,“坤良宫的人手再加一倍,任何人不得出入!”
“就这样?”姜凤书含泪道,“万一他们也豢养着和寒棠一样的高手呢?这些人防得住吗?哥哥,你要真把我和孩子的性命放在心上,就把寒棠留下来给我,我一定要将凶手碎尸万段!”
姜凤声犹豫。
姜凤书和腹中的孩子自然是要紧的,但自从父亲死后,寒棠便像他的影子,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
唐远之低声道:“家主大人,明天禅让大典,事情十分紧要,万一有人图谋不轨……”
他这一开口,姜凤声反倒做出了决定:“寒棠,自此刻起,你留在坤良宫中,保护大小姐,直到抓住凶手为止。”
寒棠听令。
唐远之:“家主大人……”
“不必多说了。”姜凤声道,“大典之事一应都是你安排,守卫全是姜家的府兵,百官都是我的人,观礼之时将所有风氏皇亲安排在后头,别让风承熙带任何随从,有个淑妃扶着他便够使了。到时候,祭天台上只有一个疯了的病秧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能奈我何?”
唐远之点头:“家主大人说得是,我再挑名清瘦些的府兵扮着内侍,宣读圣旨,便万无一失了。”
姜凤声微微笑了笑:“不,我要你陪我一起上去。”
他按了按唐远之的肩:“千古以来受禅者能有几人?此等荣光,我愿与君同享。”
姜凤声的意思很明白。
大典是唐远之全权筹备的,自然要将唐远之带在身边。如果没出什么岔子,唐远之他用起来最顺手,如果出了什么但岔子,唐远之休想逃得掉。
“是。”唐远之恭声道,“这确实是千古罕见之盛事,远之得遇明主,能遇上这一日,实属三生有幸。”
*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
这是司天监精心挑选的吉日。
女人不能上祭天台,叶汝真穿着太监服色,扮成了一个小太监。
风承熙拿一根手指托起她的下巴,“若后宫的太监都生成这样,朕可能早就开始好男色了。”
“当初是谁把太监们叫进来涂胭脂,然后把自己恶心到了,又把人全赶走的?”
“……”风承熙,“……康福告诉你的?”
叶汝真向他吐了吐舌头。
这个清晨看上去和明德殿以往的任何一个清晨一样,两人一面梳洗穿衣,一面聊天斗嘴。
叶汝真不想紧张,更不想影响风承熙,让风承熙紧张。
她猜风承熙也是这样想的。
直到坐上御辇,她习惯性握住风承熙的手,才发现手心冒冷汗的人只有她自己。
“你……”
叶汝真想说“你不紧张吗”,还是忍住了。
“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风承熙目光柔和得很,“这是我一直在准备的事情,是我一生早就决定要抵达的地方,现在马上就要到了。我没有紧张,只有期待。”
明净的阳光透过御辇上的琉璃窗照进来,琉璃五色,光也作五色,五色光照在风承熙身上,身上衮服的刺绣灿然生光,隐在十二毓玉珠后的眸子像是被打磨过的墨玉,温和坚定。
叶汝真第一次感受到,皇帝之所以被称为“天子”,也许真是的和凡人不一样,有天上的血统。
此时此刻的风承熙让她觉得好像是坐在云端上。
“今天是三月十七。”
风承熙看了看窗外,忽然道。
透过五色琉璃窗,窗外的一切皆影影幢幢,像是隔着一片五色海。
但热闹的声浪很明显,空气中嘈杂一片,好像整个京城的的老百姓都出来了。
毕竟是禅位大典,比登基大典还要稀罕。
叶汝真只点了点头。
这是司天监选的日子,选得挺好,天气晴朗,天蓝汪汪的。
“去年这一天,太后在宫里举办花筵,我让你去找姜凤书,你愣是给我找古嘉仪。”
风承熙嘴角的笑意清浅极了,像是春日的阳光洒下来,将花瓣照得半透明。
“叶郎君,一身是戏啊。”
“……”叶汝真自己都快忘记这些事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风承熙一笑,人往引枕上一歪,懒洋洋道:“因为我早就准备好了,将来在十八层地狱里下油锅的时候,我就指着这些日子慢慢熬。”
叶汝真歪着头看了看他,然后慢慢偎到他怀里去。
像猫儿俯就人一样,轻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在这点上风承熙永远挡不住诱惑,身上的慵懒片甲无存,全身都绷紧了,“……真真……”
“多给你一点东西想,好不好?”
*
祭天台确实没有传说中那么高,但每一级台阶皆是用白玉砌成,饰以朱栏,在阳光下又富丽,又圣洁。
台上有白玉案,其上放着金匣,匣中的是禅位诏书。
叶汝真扶着风承熙,一步步踏上去。
风承熙的模样看上去十分费力,九十五级台阶,中间歇了□□次。
高台宽阔,一览万物小。
台下全是人。
有文武百官,有各地来使,有番邦贵客。
在任何场合都位列前排的风氏宗亲被排到了最后面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阿偌的伽南使团。
得益于阿偌这些时日不遗余力地表忠心,伽南使团全员都得到了列席的殊荣,和其余使团比起来十分风光。
祭天台下围着一圈姜家府兵,观礼者外部又围了一圈,再是每隔一丈便有一队府兵,铠甲雪亮,守卫异常森严。
叶汝真又开始紧张起来了。
在这种情形下动手,真的有把握吗?
“我小时候跟父皇上过一次祭天台,那时人小爬不动,是父皇抱我上来的。”
风承熙轻声道,“那是父皇第一次抱我,他告诉我一定要做一个仁君,只有仁君才有资格站在这里而不受上天惩罚。”
风承熙仰望天空,高台之上,春风比地面更为浩荡,带着草木湿润的气息,他的的衣袖猎猎作响,十一毓玉珠也在晃动。
“现在我就站在这里,看看老天爷到底有没有长眼睛,是不是真的会罚我。”
“当然不会。”叶汝真笃定地道。
风承熙挑起半边眉毛看着她。
叶汝真:“因为照这天气,应该搞不了天打雷劈那一套。”
两人同时相视一笑。
祭台之下,姜凤声在万众瞩目之下一步步爬上来。
他身边跟着唐远之,以及两名内侍。
两名内侍步履稳健,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高手。
即便是叶汝成冒着极大危险引走了寒棠,但高台上只有她和风承熙两个人,二对四,全然处在下风。
叶汝真下意紧握紧了衣袖。
她的袖管里有一把匕首。
姜凤声在风承熙面前跪下。
姜凤声没有穿衮服,依然是穿着丞相的紫袍,襟前白鹤仙气飘逸,紫袍雍容,一表人材。
大典按说该请宗亲当中位份极尊者主持,但现今风氏宗亲个个都有嫌疑,姜凤声根本没有给他们上台的机会。
唐远之代行其职,一番司仪后,请出金匣里的诏书,开始诵读:“夫天造草昧,树之司牧,所以陶均三极,统天司化。故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
姜凤声跪在地上,身姿卑谦,在台下的人看来恭敬一如往常。
但在高台上,姜凤声根本没有掩饰脸上志得意满的笑意。
若不是怕底下的人听见,叶汝真毫不怀疑他要仰天大笑。
“陛下,当你被所有人誉为灵童下界、天赋英才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天?”
姜凤声看着风承熙,在唐远之抑扬顿错的诵读声里,开口道,“真可惜,太可惜了,我巴不得看到你疯,可以又在惋惜你竟疯了,你什么也不知道,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屈辱,实在是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