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慈从未见过顾刀娘这样的神情。
纵使再迟钝之人,此刻也可清晰嗅到空气中的一丝杀意。
之前林天舸的话,范祁轩提及的蜀郡徐门的消失,还有徐青衡身上的万毒不侵,一切的答案,她觉得都要在徐赋这里寻。
但是顾刀娘所说的“徐赋就是青狐”,她是难以真正相信的。
“看来,想取你性命的人,真的很多啊,青狐。”一道熟悉又可怖的声音自众人头顶落下来,跟着的是徐青慈并不想听到的笑声。
一袭触目惊心的红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了徐赋和徐青慈之间,只见赤华安一面扇着夸张至极的孔雀羽扇,一面道:“仇家太多,也是我二人为数不多的相似之处,不过今日我可没有耐心等着你们打打杀杀,我想你应该对当年的事情一清二楚,不妨此时说出来,解了众人的疑惑?”
他话还没说话,顾刀娘的长刀已然朝徐赋这边斩来,然后却被赤华安的羽扇给挡住了。
刀娘的嘴角溢出了丝新血。
“不要太着急,上一任青狐既然已经重现,有的是人想报仇,你也先别太着急。”赤华安妖冶的眸子里透着冷,“想活命的话,还是先歇两口气吧,藏雪。”
他将羽扇一收,扇端猛击了顾刀娘的胸口,刀娘立即退出了几步,顾萱急忙上去扶住,又大叫了一声:“刀娘!”
赤华安忽然又扬开孔雀羽扇,“密库里只是一具棺材,我想同惊尸渡迷津关系甚大,你不妨说说,这究竟是谁的棺材?莫非是辜瑛的?”
徐赋此时才开口说:“辜瑛死无全尸。”
赤华安又道:“怎么,难道你因为辜瑛死无全尸,就可怜起这人,所以和北卓门门主一起,将他的儿子一道抚养了这么多年吗?”
徐赋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转而又冷淡道:“你不配质问我。”
徐赋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徐青衡。
徐青慈在赤华安的三言两语之后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
她哥其实是……天枢门奇才辜瑛的儿子!
不,赤华安的话不可尽信。但是他又并没有必要胡乱编出这么一档子事情,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
但是同北卓门门主一道抚养又是什么意思?
那师兄们呢,他们现在又身在何方?
徐青慈的脸越来越苍白,若不是浔阳郡主搀着,还真可能一个猛地趔趄。
此时情形十足奇怪,倒没有什么人动手,徐赋又开了口:“当今对流失的玉玺还有那没什么大用处的龙珠如此执着,不过是一场心虚。”
“尔等天弓中人,皆为皇家人效命,可大概也都不知道他为何一定要找到那流失的玉玺。他只是心虚自己得了不该得的东西,定要寻些东西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天子。”
他这么一开口,四周空气都陡然又冷了几度。
赤华安方才接过话来:“龙守四海,无珠不祥。”
“没有什么龙在镇守四海,那只是同堤坝设计草图有关的小东西。”徐赋忽地笑了,“哪里有什么惊尸渡迷津,不过是梁骞对自己的亲生兄弟要赶尽杀绝。”
“至于那个棺椁……”徐赋的眼神似乎穿透了赤华安,望见了久远的过去,“当年天枢门倾尽半门之力护送五皇子梁璃,将皇子用秘法暂时闭气,放在棺椁中渡过迷津,而我在当时的任务,也包括杀了魏笑生。”
魏笑生,是当年天枢门的门主。
而曾于天枢门据点扒拉出的小纸条里一直让徐青慈不得其解的“五”,代指的竟然是死于多年前的五皇子。
徐赋这么一说,也等于完全承认了“上一任青狐”的身份。
徐青慈甚至觉得名字中的“青”字别有含义,一时之间又感耳目轰鸣,但死咬着嘴唇愣是没吭什么声。
这阵轰鸣之后她忽而又平静下来,只等徐赋缓缓道来。
旧时,北卓门虽为松散的刺客联盟,但也心怀争夺江湖第一的心思,同名声犹盛的天枢门之间水火不容。
当今在二十一年前,也还未得太子之位,只是四皇子梁骞,而五皇子梁璃正是他的同胞兄弟。
梁璃在外出巡游之时惨遭追杀,一路由心腹护送到了蜀郡地带,由天枢门人所救,而后天枢门人便着手准备将皇子送回邺都。
然而,当他们做出这样选择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天枢门彻底卷入了这场血海涛涛的争斗之中。另一方的北卓门各个联盟各有所动,当时作为第一杀手的青狐,也就是徐赋,接下了阻止天枢门护送并刺杀魏笑生的任务。
“可惜你当时中了寒玉剑。”赤华安道,“当时的北卓门,不过是一盘散沙。”
“你错了。”徐赋又悠悠道,“我从来没想过真的要刺杀魏笑生,卷入皇位之争当中。也正是因为如此,林天舸才想要取我性命。”
“噢?”赤华安饶有兴致,“你是想金盆洗手,同你心上人远走天涯,不过事后来看,你也确实做到了。”
徐赋默认了。
赤华安又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道:“未曾想你说得这般明白。”
“因为你,很快就是死人了。”徐赋说话还是很慢,长棍落地,眨眼之间他手上便多出了一把青光凛然的剑来,“我从来不缺乏对死人说话的耐心。”
青光长剑同先前出现的那位青狐手握的很像,但绝非同一把。
腾腾杀意自这把长剑中骁然而出,直指赤华安。
徐青慈抬手挡着忽起的林间大风,风停之时,青红两道身影已然卷出了半里开外。
她胸口一道闷血,在此时落唇淋地。
——
徐青慈这次昏迷,神奇地没做什么梦。
也许是做了几个,但醒来时候也全然不记得了。
鼻尖渗来的是越来越浓的药草香味,徐青慈打了个喷嚏,然后将身上被子给踹了。
眼前不是什么密林,没有突然成了青狐的徐赋,也没有鬼魅般扇着孔雀玉羽扇的赤华安,只是一间干干净净的,浸着药草气的内室。
这时候有人轻手轻脚地跨入了门内,她定睛一瞧,竟是萧晓晓。
“欸,徐姐姐你醒啦!”
萧晓晓手里捧着一个小匣子,里面是些新的纱布和药粉。
“正好,也是换药的时候了。”
徐青慈本来想说话,却发现喉间一阵干涩,发出的声音也只是咕噜咕噜的喑哑。
“……”
萧晓晓一面给她伤口换药,一面说:“徐姐姐你别着急,这次师父和我忙坏了,几日来救了不少人。”
“唔,什么楚哥哥,顾姐姐,顾大娘,还有跟徐姐姐你一起的那个,咦,好像是什么郡主来着的。”萧晓晓吐珠子似的一连说起来,“不过这什么郡主的伤得不重,就是些皮外伤,还有就是气血有些虚,早就没什么事了。”
“还有就是那玄思堂的付公子。”萧晓晓继续说着,“他伤得也不重,但内里损得厉害,需得好生静养。”
“唉,我同师父不知是什么体质,果真是哪里有人受伤中毒,我们就会走到哪里。”
——
徐青慈能自如走动的时候,便急冲冲走到了外处去,瞧了转发现此地是一处远离市集的僻静竹院。
兴许是此时真正静了下来,先前徐赋说的话才如潮般在脑海翻涌。
“北卓门,天枢门。”
徐青慈哑着声自言自语,只觉得这两个门派在脑中成了堵。
知晓这么多之后她不觉得有什么怨的,只是有些难过。
既然萧无念在此处,想来她哥也在此处,虽然因为旧时的秘密而有些心头发酸,可好歹挂念的人都算是平安的。
这么一想,她心头也立即好受了许多。
“徐姑娘。”
她方在竹院周遭走走,就碰上了同样在这打转的浔阳郡主。
糟了,护送这么大的事情可又要耽搁了。
想到此点,她才觉得伤口有些发疼。
“一路上多有麻烦你们了。”浔阳忽然道,“这么多时日来,我总是心惊胆战的,但是现下碰上了徐姑娘一行,忽地觉得心里开阔了些。”
“哪里哪里,还未将郡主顺利送回广郡呢,不过此地……”
徐青慈能感到浔阳是在道别。她忽又想起,适才还忘记问萧晓晓此地究竟在哪里了!
“徐姑娘说笑了,此地已经是广郡外城了。”浔阳笑了起来,“父王前两日已经派人出来接我了,不过我想多等几日,看到你们都好些了,我才能放心回去。”
浔阳这么一说,徐青慈觉得自己真是昏糊涂了。
这么一遭下来,护送大任,着实也是轻松。
“徐姑娘。”浔阳又开口说,“江湖真是好,若有来生,我也不愿投生为王公贵族的金丝雀,但愿就像徐姑娘一样,颇得些自由洒脱。”
自由洒脱,可是自由洒脱么?
本以为真相只需蜕层皮,此时却觉得这东西犹如猛兽,此时张牙舞爪,面露狰狞。
徐青慈想过,若是在曾经平沙坡,虽是地方小点,抬头低头都是那些个人,但好歹是徐门手底下的地方,任由她撒泼打滚,耍横胡闹,能罚她,会罚她的也只有徐赋。
外面天大地大,不如平沙坡方圆十里自在。
但现在,徐门好像已经没有了,曾经的徐赋也不是真的舅舅。
浔阳望着沉下来的天色,道:“徐姑娘,就此作别吧,若你得空,也来广平王府坐坐吧。”
第65章 终章·归家
江湖最近很不太平,不太平过后又归了太平。
据博古派散出的消息说,宋知歌和林天舸又在龙潭山峰一斗,林天舸败于宋知歌剑下,葬身在了龙潭山,尸身都化作了碎冰,扬于山峦之间。
北卓门门主赵饮竟是个女儿身,在林天舸身陨之后现身了龙潭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现身之后,北卓门彻底解散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江湖,闹得人声鼎沸。
但一声令下,倒也不是说散就散。
刺客杀手堆在一起的地方,总归是散沙一片,沙里藏血又藏刀,不会轻易抹去全部的踪迹。付家和范家联手,一直在清剿北卓门犹在痛下杀手的余孽。
惊穹剑是彻底疯了,后由李盟主亲自出手,将他制住了。陈掩过后内力全失,全然成了个不会武功的平常人。
北卓门生息渐灭,天枢门将重出江湖的消息却闹得越来越有劲。
——
几场豪雨浇下了一场透彻,热潮蛰伏良久,又渐渐退去,秋意落下来,罩过大周的宽广。
当今不知怎的又九分信任了广平王,调配了广平王的部分军队往北方行去。
广平王率军攘除了北敌,又留着余力防守南方大关。
等到大战告捷,九声丧龙钟却沉沉扬过大半个邺都。
梁骞没能等到他要的长生不老药,大皇子接着成了新帝。
新帝一登基,天弓余下人等也跟北卓门门主一道玩起了人间蒸发,不知什么时候又会阴魂不散地出现。
徐青慈后来也的确去广平王府坐了坐,离开时没有收下郡主想给的金子,倒是讨了些金探枝的种子,然后转给了萧晓晓。
“哥,你说之前舅……舅娘来找过你?”徐青慈听到徐青衡提及林湘娘来找过他,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反正称呼是难以改过来了。
徐青衡道:“说起来当时知道我是辜瑛的后人,着实是吓了一跳,不过后来想着,其实我心里也早有意料。”
徐青慈轻抚着不周星的剑鞘,道:“我娘她,也会是北卓门的人吗?”
不等徐青衡说什么,她转而又道:“其实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了。”
“是啊,阿慈,无所谓了,哥还是哥,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徐青衡十分释然,“这一趟出门倒是有些久了。阿慈,你想家了吗?”
的确是有些久了,再过几月,便就是年关了。
徐青慈道:“说来是有些想了。”
徐青衡的万毒不侵倒不会带来太多坏处,自萧无念帮忙调理之后,倒是不会反噬。几日前又有苍灵鸟找来,徐青慈还以为是徐赋传来的信,后来打开来看,发现是师兄们的信。
信中说,他们一行受师父所托,一直在寻找一种药草,不过这药草没寻到,回到蜀郡时师父师娘都不见了踪影,徐青慈和徐青衡也没有回家,便放出了许多只苍灵鸟来寻他们的踪迹。
徐青衡读过信后又道:“先前萧前辈也说过,要想彻底根除万毒不侵,便需要一种特别的药草。不过这药草,究竟存不存在都不好说。”
“自出生起就种下的蛊,倒是不怎么好除吧。”
他兀自叹了口气,又多说了一句。
赤华安和重现的前任青狐一番恶斗也震撼了整个江湖,但其结果就连博古派都不知道。
范家离家多年的范匀终于被范祁轩寻回了家,徐青慈也去拜访了一回,顺便打听了徐赋的下落。
“手上杀孽太重的人,终究是难以彻底除去。”范匀似乎数月间又苍老了许多,“当年于迷津之中,我救下了想要做个普通人的青狐,如今来看,我也未曾觉得这是个错误的选择。”
他手一指,指向了置于身侧小几的一根长棍。
这长棍徐青慈再熟悉不过,正是徐赋的。
她将长棍枕在跪坐的腿上轻轻抚了一阵,然后问范匀:“夫子以后还会回平沙坡看看吗?”
“那么多人书都还没背好,我定也要回去看看的。”范匀浅酌了口茶水,“当夫子许多年了,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卸下这责任的。”
离开范家的时候范祁轩亲自送客,徐青慈准备将他先前给的银牌还给他,不过范祁轩没有接过,只是道:“徐姑娘不要客气,留着银牌往后往来也要方便些,倒不一定是来求救。”
徐青慈于是也没再固执地还牌子,心想着全当留着做个纪念。
不知是这么想让手中的银牌觉得受委屈了还是怎的,方才离开范家不久,她便察觉周遭颇有动静。
只见一众碎尘卫密密而出。
简直阴魂不散!
虽然出远门前她便被提醒近来还是有不少碎尘卫出没,但是不成想才一个人走了截路就碰上,运气实在是很好。
她跃上屋檐,不甚好的轻功勉勉强强甩开了一部分碎尘卫,紧接着一把巨刀忽然当头劈来,她下意识一躲闪,然后将不周星旋力使出,也回敬了来人面门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