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凉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陆熠不肯休妻,虽不知道是何缘故,倒也不强求,他敛起面上的笑意,目光中带着正色:
“看好顾霖,不要让她现身人前,更不要让她接触顾氏中的任何人。”
……
陆熠出宫门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一侧停着辆翠帷华盖的奢华马车,徐答正等得心焦,见到人出来,连忙“得得”跑过去,低语禀报:“世子,顾氏如今被封锁在宰辅旧宅,夫人的生母感染了风寒,袁侯悄悄派大夫去看过,说是病况反复,情况凶险。”
陆熠拧眉:“既然有大夫去看过,有病就吃药医治就是。”
徐答回道:“这病症缺一味名为‘安规’的草药,因为夫人药方里也需此药,且存量极稀少,属下前不久将城中的‘安规’全部买断了,听闻顾夫人也需要此药,就以袁侯的名义送了过去,只是没想到对方拿了这药,转手就扔了。”
“扔了?”陆熠脸沉了下去,“你送去时有没有暴露真实身份?”
“自然是没有,”徐答一脸吃了苍蝇似的憋闷,“属下正是怕顾氏得知是定国公府送药心生戒备,不肯接受,就转了几手将药卖给了袁侯,只是没想到,这药还没进二道门就被倒在了泔水桶里运出来了!”
这就奇怪了。
陆熠面上晦暗不明,既然是病情凶险,好不容易寻到珍稀药材,为何不用?
他凝神思索半晌都没有头绪,此刻冷风渐起,卷起地上的残叶飘飞,这个京都,处处危机四伏。
陆熠心中觉得疲累,不再多言,撩袍上了马车:“多派些隐卫盯着顾府,若顾夫人真需此药,再想办法送进去,另外──”
“再派些从未在京都露过面的隐卫,暗中盯着孙瑞。”
──
一路风尘,朝中局势诡谲多变,甚至比从前更加暗潮涌动,陆熠在马车中小憩了会儿,依旧觉得疲累不堪。
浸在这权势场中多年,他从来都是翻云覆雨,凶戾无情,可走到今日这步,他突然对自己从前所做的一切开始怀疑。
萧凉今日所言好似将他推入了混沌迷雾中,他一直追求的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真的存在吗?
还是,这腐坏不堪的名利场,终究无法改变,人心多变,自私诡谲,又有谁真的不被权势所困,最初彻谈志向抱负,一心为百姓谋安宁的人,也是会动摇改变的吧?
马车缓缓行进,逐渐放慢速度,最终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徐答恭敬的声音:“世子爷,到了。”
陆熠揉了揉紧皱的眉心,再睁眸时,又恢复了平时里淡漠杀伐的模样。
定国公府门口守卫森严,门房守卫皆由隐卫所扮,看着那一张张不苟言笑的脸,他剑眉稍舒,径直往澜沧院而去。
澜沧院内烛火通明,临近傍晚,小厨房里下人们来来回回,热闹非凡。
男人踏入正屋时,迎面扑来一阵暖气,将外头带来的凌冽寒霜消散于无形,顾霖穿着条海棠纹样的蝶翅襦裙,小跑到他面前,两只双手勾住他身上那件玄色云纹大氅,轻轻一解就拢在手中。
小姑娘身上带着股清淡的甜香,陆熠居高临下地望过去,只看到她微微泛粉的腮颊,他心中蓦的一动,心底扑开一片柔和,就连方才沉郁在心的阴鸷都消散不少。
他忍不住捏了捏小姑娘柔嫩的脸颊,转身在软榻上坐下。
顾霖记着他前几日的话,一门心思尽心伺候,见男人坐下,面色不再是初进门时的冷厉淡漠,勇气更足,倒了杯暖茶递过去:“世子,喝茶。”
陆熠接过喝了一口,大掌一扬就将那娇娇柔柔的人儿揽入了怀中。
顾霖竭力让自己紧绷的身子放松,可心底到底还是有些抵触和紧张,她撇过头躲开男人摄人的目光,微微挣扎:“世子,就要开晚膳了。”
“那又如何?”陆熠挑眉,将人打横抱起锁在怀中,几步走到了梨花木圆桌前,高声吩咐,“摆膳。”
很快,婢女们鱼贯而入,一样样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摆在面前,让人垂涎欲滴。
“世子,奴婢来布菜。”顾霖终于寻到借口挣脱,起身安安静静地布菜。她发丝乌黑又浓密,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微微飞扬,格外地好看。
陆熠碗中已经堆了许多菜肴,各式各样,精致无比,他沉凉深邃的凤眸中闪过些什么,忽道:“以后,不必自称奴婢。”
顾霖手中夹着块樱桃肉,闻言一颤,差点把肉掉到竹笋汤里。
她愣了会儿,顺从道:“是。”
“坐下,一起吃。”
顾霖下意识想要拒绝,非是于礼不合,而是她如今觉得,与陆熠同桌而食,说不出的怪异别扭。
可想起他带着警告的承诺,小姑娘还是听话地坐下,开始默不作声地进食。
她胃口小,用膳时很斯文秀气,加上生得一副好相貌,侧目看去就像是一副画一般美丽温柔。
陆熠深深地看着她,从未觉得眼前的人儿竟然如此美丽,美得让他想要立刻将人抱在怀里,不让他人觊觎分毫。
屋内燃着地龙,暖融融一片,清淡熏香中夹杂着饭菜的香味,竟然异常地好闻,这种带着烟火气的氛围,让他感受到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宁。
年少时驰骋沙场,马革裹尸,功成名就后醉心朝堂,权柄滔天,他向来习惯了在冰冷阴暗的环境下办公处事,从没想过有一天,竟然被这暖融融的烟火扯住了脚步。
静静看了小姑娘半晌,陆熠终究挪开了视线,嗓音沉哑:“顾霖。”
小姑娘抬起脸,含水的杏眸不解地望过去,等着对方的下文,男人却忽然起身,大步进入了湢室。
很快,里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这么早沐浴,是要就寝了吗?顾霖不解,他不去书房处理公务了?
小姑娘不敢怠慢,快速地扒拉几口饭菜,就候在一旁等待伺候。
不多时,除了顾霖,正屋中所有人都被赶了出去。
烛火未灭,顾霖隐隐觉得今日的陆熠有些不对劲。
可不等她深想,就昏昏睡了过去。
此后一连数日,陆熠都早早归府,回来后就进澜沧院正屋歇息。
有时公务繁忙,男人会直接将奏折搬到正屋外间的桌案上处理,顾霖恪守规矩,远远地候在旁边端茶倒水。
她察觉到了陆熠对她日渐温和的态度,心里盘算着应当是自己这几日谨慎小心的伺候得了他的满意,斟酌着是否已到时机开口提出让自己与母亲见上一面。
终于,在陆熠再次搂着她时,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软着嗓音试探:“世子,明日……明日休沐,可以带我回顾府看看吗?”
下一刻,她明显感觉到那大掌骤紧,痛得她深深蹙眉。
第28章
顾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还是不死心地攥住男人的寝衣:“可……可以吗?我很想母亲。”
她不敢明说自己是因为母亲的病症严重心中焦急,陆熠素来多疑,自己困在定国公府, 是无法得知外界消息的。
万一被他察觉是袁媛向自己私报消息,岂不是害了她?
陆熠大掌抚上她的小手,轻轻捏了捏, 嗓音带哑:“现在不行。”
“为什么?”顾霖脱口而出,“那何时才可以?”
男人却不肯再答, 将人揽在怀里躺下,抵着小姑娘的乌发:“睡吧, 顾府一切都好。”
都好吗?母亲病重,又怎么会好!他骗人!
顾霖有些生气, 还想再争取, 察觉到身子被男人紧紧抱住,竟丝毫动弹不得, 只得放弃。
她心中一片冰凉, 眸子里最后的一点希冀也渐渐淡去。
还是不行吗?
努力了这么久, 换一次出府见母亲的机会都没有吗?她明明已经足够努力去讨好, 而陆熠也明显很是满意啊。
蓦的,她浑身轻颤,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 让她浑身冰凉──还是说, 他从前的承诺,都是骗她的……
他只不过当她是可玩弄于股掌间的趣物,一句戏言而已, 只有她当真了。
她怎么忘了, 从一开始住进这澜沧院, 自己就是要为奴为婢赎罪的,又有什么身份去要求他兑现什么承诺。
漆黑夜色中,温润杏眸中泛上了湿意,小姑娘用力眨了眨眼,一滴泪珠便从眼尾落下,隐入满头青丝中。
想救母亲,还是要靠自己。
──
七日时间很快过去,林宛果然又跟着林尚书拜访定国公府。
林尚书前脚刚跨入书房,林宛就一路来到了两人上次见面的小花园。
见到早已等候着的顾霖,林宛下巴高高扬起,一脸得色:“你看吧,我早就料定你要同我做这笔买卖。”
她面上的施舍味道更浓,生怕对方反悔,又强调:“你放心,只要你助我成功嫁入定国公府,我就让爹爹照拂顾家,不过丑话可说在前面,我成为世子夫人后,你要滚蛋。”
这几日林宛生母跟她来来回回将定国公府内的人口掰扯了一遍,老太君成日礼佛不问世事,定国公也是一副与世隔绝的态度,整个若大的定国公府,就只有陆熠一人掌权,且他不近女色,至今无妾与通房,又权势滔天,简直是夫婿的绝佳人选。
在嫁入定国公府前,只要处理掉煞风景的顾霖即可。
不过,一个罪臣之女罢了,还是陆世子亲自操刀流放,能翻出什么浪花来?说不定没等林宛进门,陆熠就先将人赶出府了。
林尚书夫妻二人越想越高兴,林宛也很是满意,这么风流倜傥,俊毅如战神的男人,哪个女子能拒绝?
顾霖瞧了眼对面异想天开的人,感慨林宛还是如从前那般不长脑子,淡淡道:“我是打算与你做这笔买卖,只是,却不是你说的那样做。”
“那你要做怎样的买卖?”林宛瞪大了双眼,戒备道,“你不会还想要赖在定国公府缠着陆世子吧!你从他刚入京就纠缠着他,还强行嫁给他,陆世子可曾对你多看一眼!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定国公府是再也容不下你的!”
这话字字锐利,就像一把刀子狠狠甩过来,要是放在从前,顾霖一定会气得跳脚,并列出种种证据证明陆熠无比在乎她。
可是现在,她只是轻轻一笑,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你说得不错,陆熠对我半分情意都没有,所以你大可放心,等新夫人进门我立马就走。”
林宛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斗志一下子消了下去,瞠目结舌:“顾霖,你……你吃错药了吧?”
顾霖依旧笑得毫无波澜:“我的这笔买卖对你划算得很,林大人无需冒着风险庇护顾氏,你也不用对我通风报信,我会将陆熠的喜好通通告诉你,而你,只需要帮我给沈安带一句话。”
“表哥?你找他做什么!”林宛一脸狐疑,想了想,眼里就带上了鄙夷,“怎么,你见嫁给陆世子这条路走不通,又想来招惹表哥?我警告你,一个罪臣之女,就算表哥愿意,舅舅也绝对不会答应你进门的。”
“林姑娘想多了,我并无此意,”顾霖不禁为她丰富的想像力扶额,眼见着时间不早,她唯恐被隐卫发现,就加快了语速,“林姑娘要与我做这笔生意吗?若不愿,那便算了。”
说着,她转身欲走。
还没往前走几步,林宛果然在后头叫住了她:“等等!我想好了,你给出的条件也不难办,带句话就带句话,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连累表哥,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顾霖笑了,托林宛向沈安传话,就是看中了林宛与沈安表兄妹的关系,林沈两家因为近亲向来交好,林宛绝对不会出卖沈安。
就算林宛今日不接受这笔交易,也不会对外说半个字而损沈安的声名。
她最不想麻烦的人就是沈安,可陷入了这样走投无路的境地,也只能在尽量降低连累沈安的前提下,再次赌一把。
顾霖回过头,露出了近日来最真心实意的笑:“好,只是今日我不能将陆熠的喜好告诉你,你这人从小欺负我,我可要留个心眼。等你给沈安传了话,我自然会将你想知道的告诉沈安,让他代为转达。”
“可是……可是你要是糊弄我怎么办!”林宛满面狐疑。
“我如今是罪臣之女,顾家全部被禁足在顾府等待流放,我若是言而无信,林大人想要借顾氏人出气轻而易举,我不会这么做。”
林宛细细将她的话品味几遍,而后恍然大悟:“好!就这么办!”
交易达成,两人靠近交头接耳几句,守在花园门口的灵月就急匆匆赶来,附耳道:“姑娘,林大人已经离开了书房,陆世子在正屋找不到姑娘人,正打算派徐大人到处寻呢!”
顾霖诧异:“这么快?”
凡是上门拜访的大臣,陆熠向来都来者不拒、礼待有佳,这么短时间就被送客的,林尚书倒是第一个。
可见陆熠已经见之极不耐烦,林宛的美梦怕是要泡汤了。
顾霖不敢耽搁,与林宛匆匆告别,就带着灵月离开了小花园。
林宛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很久才转头问身旁的婢女:“顾霖不是快要被休了么?陆世子为什么要还要寻她?”
──
顾霖匆匆回到正屋时,陆熠正斜靠在软榻上饮茶,见到人进来,他深沉的凤眸轻瞥,问:“去了哪里?”
“我……我看今日天空放晴,就想去小花园里寻几支腊梅回来插瓶。”顾霖避开他凌厉的目光,胡诌了个借口,上前讨好地替男人倒茶。
这么多天的亲密相处,她对陆熠的习惯多少有了了解,更何况,她还要旁敲侧击问他喜好,殷勤点总没错。
陆熠反常地没有放过她,声音掺杂了些冷:“腊梅呢?”
“我看腊梅开得极好,就不忍心折了它,空手而归。”顾霖抿唇,知道小花园里的事瞒不住,主动坦白道:“正巧在小花园里碰到了幼时的同伴,就多聊了几句。”
“林宛?”陆熠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长臂一揽就将她抱入怀中,鼻尖的松木香味骤浓,顾霖不自觉地蹙眉,垂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