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二人都已经开始抬步往红门口的那辆马车走。
陆熠似乎斟酌了很久,薄凉的唇瓣一开一阖,沉声道:“请问嫣然姑娘,女子……大抵都喜欢自己的夫君做什么?”
“什么?”嫣然竟然愣住了。
倒不是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而是这话从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陆世子口中说出来,怎么听都觉得别扭。
她很想回一句,就凭世子现在的身份地位,哪家贵女嫁给他不是卑躬屈膝、极具逢迎,哪里需要他作为丈夫的去哄妻子?
当然,既然他诚心问了,她倒也不能如此直白地泼人家凉水,便认真思索一番,回道:“唔……大抵是给予独宠,日日陪伴关切,再对其父母亲族多加照拂吧。”
哪知话音刚落,搂着他的男人身形蘧然一僵,虽只是极短的一瞬,还是被她敏锐地察觉。
除此之外,她还感觉身后靠着的那具胸膛更加冰冷,男人摄人的气场极足,不用回头她也能猜到男人此时面上冰冷肃杀的表情,这回是真真坠入了寒窖一样了。
她刚才说错话了?
不应该啊,嫣然百思不得其解,给予妻子陪伴疼爱,给予妻子母族照拂不都是正常做法么?
难道陆熠希望听的是其他别出心裁的答案?
还没等她想出其他合适的回答,二人已经走到马车旁。陆熠方才的异样已经消失,依旧“温柔亲密”地将她扶上马车,自己也弯腰进入了马车。
嫣然只得摁下心里头的纳闷,只当是自己多虑了。
宫门口萧瑟北风渐起,林建充当马车夫,长鞭一扬,翠帷华盖的马车便巡巡启动,伴着晚冬的阵阵冷风,行驶在少有人烟的华道上。
……
“孙大人,陆世子的马车已经驶入金云街了!”
“孙大人,弓箭手已经准备就绪。”
“孙大人,死士已经召集完毕。”
耳边是一声又一声急促的禀报声,孙瑞站在金云街一处隐蔽的三楼厢房窗边,静静地注视着那辆点着“陆”府灯笼的马车。
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那辆马车越来越近,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可怕的寂静中,面上虽然无甚喜怒表情,可他明显在犹豫。
一名女子悄然上前,握住了孙瑞的手。
她全身都被黑布遮住,只露出一双小小的眼睛,嗓音尖细,透着愤恨:“哥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孙瑞回身看向自己的妹妹,心中就是一痛,嗫嚅着道:“洛儿,陆熠毕竟救过我的命。”
孙洛毫无所动,反而更加愤怒恶毒:“哥哥,你别忘了,你欠下的这条命,是用我的清白换来的,你知道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你妹妹一天要伺候多少男人吗?他纵容嫣然那贱、人羞辱我的时候,可有过一瞬想到他与你的生死之情?”
“你看看屋子外的众多寒门官员,他们都在等着你发号施令进攻那马车,筹谋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让定国公府与世族划清界限吗?只有定国公府不再徘徊在世族与寒门之间,只要陆熠以后只能依靠寒门,我们才能永远处于不败的境地!”
孙洛的话激愤中透着蛊惑,如巨石砸在他的心间。
这些理由早已经在孙瑞心中翻来覆去回想过无数遍,寒门刚刚崛起,势力尚处于微弱阶段,圣上却在这个时候对世族态度暧昧,陆熠竟然也与世族之女纠缠不清,甚至不惜推出顾氏女顾霖做挡箭牌也要护住沈侯的小女儿,更过分的是,他听从沈嫣然的主意肆意羞辱洛儿,让洛儿清白尽毁,受尽屈辱冷眼。
长此以往,沈嫣然身为世族之后,难保会吹尽枕头风,将陆熠乃至整个定国公府拉入世族阵营,到了那一天,寒门还有立足之地吗?
只有杀了沈嫣然,再将脏水扣到陆熠的头上,世族就会与定国公府彻底反目,到时陆熠百口莫辩,只能依靠寒门立足朝堂,寒门永远没有覆灭的一天。
孙瑞又细细将其中的厉害关系理了一遍,他似被说服,只是眉心还是紧蹙,嗫嚅着迟迟没有下令。
孙洛恨哥哥如此懦弱犹豫,恨机会明明就在眼前还要硬生生错过,她忽然拔、出身后死士的长剑,银光一闪,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洛儿受此奇耻大辱,活下去的信念就是要嫣然这个贱、人也尝尝被人轮着上的痛苦与煎熬,至于陆熠,哥哥大可以将他捆起来,洛儿不介意再与他续一续前缘,他就是欠我的,整个定国公府都是欠我的!如果哥哥不答应,洛儿今天就自绝于这里!”
说着,她双眼一闭,手中突然用力,就要挥剑抹向自己的脖子。
“洛儿!”孙瑞一声疾呼,单手强行握住了那柄锋利的长剑,皮肉被剑身划破,鲜血淋漓流了满地。
他与洛儿父母双亡,相依为命地长大,洛儿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妹妹去死!
倏然,下定决心般,孙瑞转身重新看向窗外,那辆载着陆熠与沈嫣然的马车正巧经过厢房楼下,他颤抖着声,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进攻!”
霎时间,原本安静的金云大街从四面八方窜出无数身穿黑衣的死士,刀光剑影混合着从各处高地射来的羽箭,几乎将陆府的马车射成了窟窿。
可马车的车壁被特殊加固过,羽剑齐齐射入,也就只进入了一个尖头,根本不会对里面的人产生任何伤害。
怎么回事?定国公府的马车何时配置如此高了?这车壁的坚硬程度,只有皇室独有的“铜尊板”才能达到,陆熠怎么会有?
孙瑞双手紧紧捏住身前的窗框,心里闪过一阵不安。
见强攻不下,在兵部任职的寒门将领李窦早已安耐不住,一声令下,更多的黑衣死士从街头巷尾冲出,全部冲向那辆已经被逼停的马车。
驱车的林建跳下地,与同行的几十名隐卫一起,死死护着马车不让黑衣人靠近。
隐卫受过严苛训练,个个能够以一挡十,而寒门的死士不过是临时招募的人马,虽然人多可武力实在不够看,双方一时进入胶着。
不知道谁大吼了一声,刚才下令的兵部侍郎李窦脸上蒙着黑布,朝守在车门前的几个隐卫一顿乱砍,竟然真的被他开辟出了一条路。
有一名隐卫不知是一时走神,还是力气被耗尽,被他一脚踢在肚子上,身子往后重重飞撞到了车门上,将云纹镂刻的木门撞开了一条缝隙。
李窦目露凶光,已经杀红了眼,见到车门被撞开了缝隙,立刻拔、出射在马车上的箭,手腕反转,用力将羽箭射入马车内。
极轻的一声闷哼从车内传出,在一片厮杀的嘈杂声中显得并不起眼,也听不出究竟中箭的是陆熠还是沈嫣然,可李窦面上却一阵畅快,往三楼厢房的窗口方向比了个手势,正欲投出第二只箭。
只要射死那个叫沈嫣然的女人,寒门从此就可以在朝堂立于不败之地了!
突然战况突变,不远处的空置宅院中冲出了大批的御林军,乌压压的比寒门募集的死士多了足足十倍,他们个个身穿铠甲,一脸肃容。
为首的御林军将领杜涛高喊着冲在最前面:“快,快护驾,护驾!”
护驾?
李窦一愣,手上即将投掷羽箭的动作骤停,御林军在护谁的驾?
也就只愣神的片刻功夫,御林军已经将寒门的死士逼入包围圈,杜涛飞奔至马车前,一脚将李窦踹翻在地,怒喝:“李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皇城外偷袭陛下!”
李窦手中尚未被投出的羽箭被林建踢落,而后他被隐卫死死背手摁在地上。
这一切变故发生得太快,李窦一双眼赤红,大声辩解道:“你不要血口喷人,这明明是定国公府的马车,里面的人怎么可能是陛下!杜涛,你也是身为寒门大臣,竟然胳膊肘往外拐,哎哟……”
话未说完,他小腹忽然被不知哪里射来的箭击中,痛得再也发不出声音。
陆熠站在不远处的拐角,面容沉郁,眸底晦暗,依旧维持着刚才射箭的姿势,盘金暗纹的弓箭箭弦轻微颤抖,在一片肃杀的氛围里更加渗人可怖。
人人皆知,定国公府陆世子的箭,箭无虚发,发发击中要害。
李窦起初并不服,盘算着想法子辩解脱身,直至见到不远处陆世子独自站立的玄色身影,他双眼猛地瞪大,不敢置信地手指着前方:“你……你……”
陆熠不应该此刻在马车内吗!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将视线转回马车,想从马车门破开的缝隙看里头的人,却怎么也看不清,想起杜涛刚才所言,他脸色刷地白了。
被围困的寒门死士已经全部被制服,五花大绑地陆陆续续押入地牢。
周遭一片寂静,马车内终于有了动静,云纹镂刻的木门缓缓打开,先是露出一截明黄色的衣袍下摆,而后里头的人探身而出,似笑非笑地站在了车前。
第42章
萧凉一双桃花眼虽含着笑意, 可远未达眼底。他静静注视着被制服在地浑身都开始颤抖的李窦,目光渐渐变得冰冷:“李侍郎,李大人, 半路攻击朕的马车,意欲何为啊?”
他状似不经意地将双手负在身后,露出手臂处的一抹红色血痕, 正是刚才被李窦投入马车内的羽箭所伤。
李窦也见到了那抹血,连蹲也蹲不住, 吓得身子瘫软在地:“陛……陛下,臣没想到……”
“没想到甚么?”萧凉的脸色凉下来, 目光如鹰一般锐利,“没想到这一箭没射死朕, 让你们改朝换代的春秋大梦泡汤了?”
“不, 不,臣……”
李窦想要辩解, 可“证据确凿”, 陛下的确在这马车里, 也的确被他射出的箭所伤, 这弑君的罪名他逃不掉。
不仅他逃不掉,此次行动所有参与的寒门大臣都逃不掉!
就算他们本意只是杀沈嫣然,现在这个境地, 又有谁会相信!
果然, 御林军很快将藏匿在各处的寒门大臣押到马车前严加看管,那些人的表情与李窦如出一辙,惊惧交加、脸色发白, 方寸大乱。
有几个胆子小的, 已经站都站不稳, 任由御林军半死不活地拖着。
杜涛清点好参案官员的人数,半点不敢拖延,行至萧凉面前抱拳禀报:“陛下,密报中所涉参与的寒门大臣已收押,只是唯独缺了礼部侍郎孙瑞,另外,孙瑞的妹妹孙洛也不知所踪。”
萧凉眸光一顿,语气颇有玩味:“孙……瑞!呵……倒是个有心眼的,回宫!”
至此,一场寒门之乱由此潦草收尾。
因为金云街提前被寒门及陆熠两拨人清场过,百姓们毫发无伤,也并未察觉在这样一个平淡阴冷的下午,皇城外竟然发生了这么大一件帝王遇刺事件。
等到一大批被罢黜砍头的寒门大臣被拉到刑场,其族人也都被抄家流放到边远苦寒之地。百姓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寒门也并非他们心中所想的那般正直醇厚,他们的心里同样蕴藏着巨大的野心,手段也颇为狠毒,跟当初的顾宰辅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顾宰辅所拉拢的世族力量,从未做出过刺杀皇帝的事!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这一桩看似平静收场,细想之下又让人极为惊恐的刺杀事件,百姓们叹息寒门之士为何如此想不开,好不容易通过科举一改从前的拮据潦倒,又硬生生将自己的性命断送。
由此可见,人对权势的贪念与邪恶,与出身倒也没甚关联,不管是世族还是寒门,都有那么一类利欲熏心者搅乱朝堂,给百姓带来困苦与灾难,给皇权蒙上一层恐怖的阴影。
也正是因为此事,百姓们的言谈中,对世族的厌恶渐渐消散了不小,反而可以用一种近乎公正的态度去看待世族与寒门的优劣。
总之,不管是贫苦的寒门出身还是高贵的世族出身,只要是一心为社稷江山,为苍生百姓殚精竭虑,在如今萧帝统治下的大黎都可以一展拳脚,受万民赞扬。
也正是因为这一顿悟,大黎朝堂的风向也不再是寒门力压世族,而是呈一种鼎立之势,互相制衡,互相试探,谁都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毕竟不管是前顾宰辅的结党徇私,还是孙瑞为首的寒门勾结,都没落下好下场。
──
那边,萧凉下令回宫后,御林军负责押解寒门及苟活下来的死士,定国公府的隐卫则由林建带领,一路护送着帝王回皇宫。
龙涎香袅袅翻腾,萧凉斜靠在龙榻上,上半身的明黄龙袍半褪至腰间,任由身边的嫣然动作轻柔地为他包扎手臂的伤口。
陆熠站在一侧,薄唇轻抿,拱手道:“臣办事不力,让陛下受惊了。”
虽是告罪之言,语气中却没有半点痛悔之意。
萧凉懒得跟他计较,摆手让人坐下:“哟,你就别惺惺作态了,坐吧!”
嫣然忍不住“噗嗤”一笑,抬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男人一眼,柔声道:“陛下,奴家瞧着陆世子得了胜还眉头紧锁呢!”
“他一贯如此,哪有朕有趣?”萧凉伸手在嫣然细腻的脸上摸了一把,心满意足地又靠了回去,眼中露出了正色,看向陆熠:“这回还真是多亏了你,想了一出掉包计,给寒门那些图谋不轨的大臣扣上谋逆的罪名,也省得朕再想其他法子打压了。孙瑞两兄妹虽然在逃,可大势已去,搜捕的官兵层层设岗,他们只能隐姓埋名、躲躲藏藏,不能再翻出甚大风浪。”
谁能料到,陆熠和嫣然在上了那辆定国公府的马车时,萧凉早已藏身在宫外一处并无寒门暗探的角落,等到马车经过那角落,三人飞快调换位置,陆熠与嫣然悄然藏入附近的客栈,而他这个大黎帝王却以身犯险,亲自将私下勾结的寒门大臣一一收押。
他长叹一声:“哎,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个李窦实在是太过粗鲁,瞅准了那马车缝儿就是一箭,导致朕不幸负伤。”
陆熠坐在下首,寒潭般的眸子一丝情绪都没有:“臣早先便觉此行危险,提出让陛下的替身易容后,代替陛下坐在马车中。”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明里暗里都好像在说萧凉负伤那是自作自受。
萧凉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几句,自知对方说得没错,只能悻悻闭嘴。
瞧见陆熠仍旧是敛眉紧锁,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又适时反击道:“寒门的事儿已经告一段落,你怎么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人的心态啊,朕觉得还是应该好一些,御医们不都常说么,人一旦忧思过度,就容易活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