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再刺他几句,以在嫣然面前扳回点帝王的颜面,却瞧见陆熠忽然又开口:“陛下想好如何处置顾氏了吗?”
“顾氏一族既然已经被判流放,只要他们在垂州安分守己,朕也不会为难他们。”萧凉神色稍敛,对上陆熠那双幽邃的深眸,“只是顾博恐怕不是甘心败落之辈,在顾氏举族流放前,应该还会再闹出点动静。”
陆熠点头:“这也是臣所担忧的。”
从前顾氏如何结局他都毫不关心,如果顾博敢再搅起风浪,他一定会上奏请求灭顾氏全族,可现在他心里有了顾霖,那便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顾霖对自己的态度刚刚有所缓和,他不想因为顾氏而破坏这来之不易的温情,也不想在他们二人之间,横着顾博的人命。
即使这一切都是顾博贪心不足、咎由自取。
萧凉见他剑眉紧锁的模样,也将他心中的所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安慰道:“其实也不足为虑,顾博大势已去,又有多少世族豪门愿意豁出一切陪他铤而走险,既然你在顾夫人那边已经有了准备,就算以后闹出事,也伤不了你的宝贝顾霖。”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顾博自认为最近做出的种种动作无人察觉,只没想到隐卫早就暗中摸清了他的布局,眼下他已经派人在顾夫人身边打点,不出意外这几日就会将顾博的起复心思掐断。
只要顾博能够打消重回朝堂结党的争权的心思,他就向圣上请旨免去顾氏的流放之罪,仅仅贬为庶民,如果日后顾氏族人中有志向远大、能力卓著之辈,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多加照拂扶持。
这样一来,顾霖不用再受骨肉分离之苦,朝廷也不会再担忧顾博独霸朝堂造成权势失衡、皇权旁落的困境,可谓两全其美。
明明是一切水到渠成,只欠东风,可陆熠的心里总是不安,这没来由的未知危险让他心中烦躁,却又无处追寻源头。
他平素自认为自己杀伐果决,算无遗策,对每一步棋都运筹帷幄,从未产生过怀疑,可为何最近会如此心神不宁?
沉默半晌,他终究觉得心里没底,就像是身处一片迷雾中,看不清前路,一不小心就会失足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想,如今寒门危机已除,也是时候去看一看他心中牵挂的人儿了。
这几日强忍着不去寒月院看顾霖,着实心里不踏实。
他倏然起身:“臣还有事先告退,陛下恕罪。”
说罢,他都没等萧凉作答,一个转身就走出了大殿。
萧凉:“……”
……
出了金銮大殿,陆熠快步疾走往宫门走去,他从未觉得这皇宫的宫道竟然这么长,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脑海中又浮现出顾霖娇娇俏俏的脸,那晚满天飞雪中,他们二人相拥站在同心花灯的烛光里。在他最脆弱彷徨,第一次怀疑自己从前的决策是否正确时,第一次因怀疑心中笃定的生死之情而痛苦不已时,是顾霖握住了他的手,站在她身侧,坚定地告诉他遵循本心。
这样温暖的小姑娘,他怎么舍得伤害,怎么舍得让她受伤,他恨不得将她牢牢的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庇护,不让她沾染任何世俗的尘埃。
他想,等一切风波平息,他一定要将自己能给予的所有,统统都捧到她的面前。
现在整个京都风起云涌,她无需做什么,只要乖乖躲在寒月院里,等着他的好消息就好。
想到这里,陆熠摁下胸中烦躁,将早已谋划好的计划在脑海中再次细细梳理一遍,确认并无疏漏后,悬在心头的不安才略略消散一些。
他深吐出一口气,正要加快脚步疾走,视线扫过前方萧索空旷的宫道时,却蓦的停住了步子。
远远的宫门外忽然跌跌撞撞奔进来一人,因为太过惊慌,那人跑得毫无调理,甚至好几次都差点跌倒。
陆熠刚舒展的眉头又瞬间皱紧,隐于玄色云纹封金袖口下的修指蜷缩:“何事如此惊慌?”
徐答一路从定国公府飞奔到皇城,脸上的慌乱毫不遮掩,口中被呛了好几口冷风,嗓子干涩难忍,像是破碎的哑锣:“世子……世子爷,夫人……夫人不见了!”
──
顾霖一路奔跑,终于找到了那个幼年时常常偷跑出去的墙洞,洞口已经破败不堪,沾满了蛛网,她顾不得脏污,用旁边的枯草将蛛网灰尘拂去,身子一弯就钻进了母亲的庭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无一丝人影。
顾霖心里忐忑,担心府里有陆熠安插的细作,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便轻手轻脚地小心靠近。
母亲的卧房距离庭院并不远,很快她就来到了略有些破败的房门口。
刚想推门进去,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极响的恸哭,紧接着就有凄厉愤怒的女声传来:“这究竟是皇族做的,还是定国公府的手笔?我可怜的姐姐竟然就这么……”
顾霖心中一颤,险些站立不稳,什么皇族?什么定国公府?谁出事了?
随着那一声愤恨的痛哭,屋子里又传来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因声音很低,她听不清里头人究竟在说什么。
顾霖满腹疑云,再也按耐不住,猛地推开门闯了进去。
屋内零零散散站了几个人,都是顾氏中关系亲密的族人,他们个个脸上都是哀痛的神情,眼睛红肿挂着泪痕,见到顾霖推门闯入,显然出乎意料之外,惊讶地张了张嘴,又吶呐闭口不言。
可顾霖分明瞧出了众人眼中隐晦的同情与不忍。
她唇角动了动,茫然扯出一抹笑:“各位婶婶嫂嫂,你们……你们怎么都在母亲房中?”
那几位被称作婶婶嫂嫂的族人面色一僵,互相看了看,都没忍心开口。
顾霖还想开口再问,忽而肩膀被一股大力拽住,扯着她就往内室走,她被拽得险些摔倒,抬头就见父亲怒容满面地看着她。
顾博的声音带着愤怒与失望,怒声道:“你看看你选的好夫婿,他将我们顾氏一族踩到了泥里,你还愿意相信他!现在他把你母亲害死了,你满意了吗!”
这一声质问犹如晴天霹雳,她震惊地看着父亲,张唇想要再问清楚些,一对上父亲浑浊沧桑,带着满满哀痛与失望的眼,立刻住了声。
她不敢置信地摇头后退,浑身颤抖着想要逃避。
陆熠把母亲害死了?
可怎么可能呢,他明明派了李名医替母亲诊治,还送了大量的“安规”草药到顾府,怎么会害死母亲……
他明明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证,会治好母亲的病,护住她,护住顾氏全族的!
耳边又传来轻轻的哀泣声,顾霖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向床榻,榻上母亲悄无声息地躺在那儿,没有一丝气息起伏,俨然已经成了一具尸体。榻边母亲娘家亲妹妹严氏半跪着俯在榻上,已经泣不成声。
顾霖浑身瑟缩一下,迟钝的一步步靠近,明明只有短短的几步路,却仿佛已经耗尽全部力气。
从小到大,这段从内室走到母亲榻前的路早已被她走过无数遍,她甚至还能回想起自己蹦蹦跳跳抱着各种各样字画绣样,迫不及待地与母亲共享谈天的场景。
印象中,母亲总是笑呵呵的慈爱模样,会在她说得口干舌燥时,适时地递来一杯水,也会在她生病难受时,彻夜不眠地伺候在旁照顾。
而现在,母亲却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不管她如何呼唤痛哭,都不会醒过来了。
顾霖终于走到了床榻前,浑身的力气似乎被抽干,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落了满腮,嗓音颤抖着:“母亲……”
严氏一把抱住她,将那具脆弱的身子搂在怀里:“霖霖……”
她其实想开口安慰几句,可一张嘴就哽咽到不能自制,只能抱着侄女痛哭。
顾博走到顾霖身后,哀痛道:“霖霖,你知道你母亲为何会突然去世吗?原本为父也百思不得其解,以为是你母亲身子太过瘦弱而病势又太过汹涌导致,可就在刚才,顾氏远亲中一名擅长药理的侄儿赶来奔丧,一看残余在仓库中的’安规’,就断定这些草药中含有剧毒!”
“什么!’安规‘里有剧毒?”顾霖猛地抬头,双眸里都是惊骇。
“是,”顾博闭上眼,神情懊悔不已,“也怪我太大意,陆熠这么痛恨顾氏,又怎么会这么好心又送名医,又送名贵难寻的草药来给你母亲治病。”
“父……父亲……”顾霖身上地温度一点一点地凉下去,连哭都忘了哭,只用那双灰败无光的眸子望过去,一字一句艰难地问,“所以……是陆熠故意用加了剧毒的草药害死了母亲?”
她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冰凉森寒的俊毅脸庞,他逐渐软化温和地态度,他给予的越来越细致的呵护,他那一声声略带别扭的讨好……
所以,其实这一切全都是假的吗?
他前段时日所做的种种,其实都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好顺利地以她的名义将药材送到顾府,是吗?
可是为什么呢?顾氏已经一败涂地,他还在担忧什么,为什么要对顾氏赶尽杀绝,连朝堂局势都不懂的母亲都不放过?
顾博似乎察觉她心中疑问,又道:“霖霖,你这次是偷逃出府的吧?”
顾霖木然点头。
“刚才为父收到消息,陆熠连同陛下来了一出掉包计,将京都中以孙瑞为首迅速崛起的寒门大臣围剿收押。现在那些大臣已经入地牢,逃不过抄家灭族、举家灭族的结局。”顾博眯起眼,“陆熠连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都不放过,会放过当初设计逼婚,强行要他站队的顾氏吗?他恐怕恨不得将顾氏全族挫骨扬灰,赶尽杀绝!”
顾霖楞楞地听着,恍惚间又想起搬离澜沧院前一晚男人在雪地里紧紧抱着她,情绪濒临绝望时在她耳边的呢喃低语──
“霖霖,我要去办一件极难办的事。”
“可我要杀好多好多人,那些人我不愿杀,却不得不杀。”
她眼眸里仅剩下的那点希冀寸寸溃败,直至消散于虚无。
所以,那些他“不愿杀,却不得不杀”的人里,包括与他生死结盟的寒门大臣,也包括她早已重病在床的母亲对吗?
所以,他不得不杀的那些人里,也会包括她吗?
毕竟她是顾氏嫡系唯一的血脉,杀了她,完全足以击垮父亲,击垮顾氏。
“霖霖,别妄想他对你有情,如果他真的对你有半点夫妻之情,为何会在你母亲的救命草药中下毒,又为何一直将你困在定国公府里,不让你与亲生父母相见?”
是啊,所谓爱屋及乌,可陆熠却对自己回顾府看望亲人的要求一次次地阻挠拒绝!
顾霖终于被击溃,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腹中隐隐又传来疼痛,她咬牙忍着,面色苍白至近乎透明,额头也细细密密地渗出汗珠:“父亲,我对不起顾氏……”
要不是她当初一意孤行爱上陆熠,又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与他一定会结为连理,恩爱白头,顾氏一族又怎么会迎来全族倾颓,万劫不复。
错了,一切从开始就错得彻底。
腹中的疼痛更加剧烈,她咬着牙回想起男人极力呵护自己的模样,心中是无比的讽刺。
呵,为了催垮顾氏,为了护住心爱的女子,他连孩子都可以与痛恨的女人生,真是打得一手忍辱负重的好戏码,好演技啊!
顾博的眸光中锐利一闪而过,见女儿情绪濒临崩溃,他有些不忍。
沉默半晌,终究道:“现在陆熠处理完寒门,一定会将矛头对准世族,也一定会拿顾氏开刀杀鸡儆猴,霖霖,你如果想要为你母亲报仇,就……”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的严氏却一把抱住了顾霖飘零失魂的身子,紧张道:“姐夫,霖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更何况,她一个女娃娃能为顾氏做什么?你瞧瞧她现在这副伤心崩溃的样子,好歹可怜可怜她吧!”
顾博被一噎,还想说些什么,外头忽然响起一阵骚乱,很快屋子里跌跌撞撞进来一人,语气焦急:“老爷,外头突然聚集了好多隐卫,已经将咱们全府包围了!好像……好像陆世子也来了!”
“走,带着顾氏所有男丁去看看!”顾博显然没料到陆熠会亲自来追捕顾霖,他深深看了自己失魂落魄的女儿一眼,迅速出了屋。
屋内的女眷又温声安慰了顾霖几句,陆陆续续回了自己的院子。这个节骨眼,人人自危,自身难保,他们也无能为力。
很快,亲族女眷们走得干干净净。
顾霖尚沉浸在痛失母亲的悲痛中,严氏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那双已经哭得红肿的眼睛郑重地看着她:“霖霖,你不能留在这儿,快走!”
第43章
顾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 喃喃道:“我不走,我要陪着母亲。”
“傻姑娘,你留在这里只会成为被利用的棋子, ”严氏红肿着眼睛,焦急地劝,“几日前我就收到你母亲的书信, 姐姐说她自知时日无多,让我速速赶到顾府, 有重要的事情托付。我焦急难耐,赶到时她已经连说话都艰难了, 趁无人时姐姐嘱咐我,一旦她病逝, 就让我立刻护送你离开京都, 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顾霖猛然抬头, 颤着声:“为……为何?”
她所有的亲人都在京都, 又能到哪里去?
严氏谨慎地环顾房内, 确认四周无人, 压低声音:“姐姐病死跟陆世子送来的有毒草药脱不了干系,这背后到底是陆世子报个人恩怨还是陛下授意我们不得而知,可不管是哪种情况, 都会引起世族的恐慌, 这一次是顾氏,下一次又是谁呢?”
“你父亲想利用这件事,让那些尚在观望动摇的世族下定决心联合在一处, ”严氏握住顾霖的手, 眼圈儿发红, “还有你,你父亲本想让你继续留在陆熠身边做内应。可是霖霖,你母亲实在舍不得你孤身去冒险,难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年纪这般小就要卷入这朝堂争斗中吗?所以,趁着你父亲现在无心顾及你,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姨母……”顾霖又惊又惧,泪珠大颗大颗地掉落。
严氏却不给她迟疑地机会,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往外推:“快走,现在隐卫将顾府重重包围,你孤身溜出去怕是不行了,你母亲给你的鸣镝呢?快打开召唤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