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凉见她义愤填膺的模样,忍不住推推她的小臂:“别生气,陆世子惹你不高兴,我来教训他。”
他朝小姑娘眨眨眼:“天都黑了,你一个小姑娘在外头危险,我让人送你回去。”
说罢,不远处的陈公公识相地出列,对袁媛客气道:“袁姑娘,咱……小的送您回去。”
袁媛看看面目森冷的陆熠,又看看笑得一派和煦的男人,拒绝了对方的好意:“不,不用了,我自己有马,自己可以回去。”
这男子虽然上次帮了她,可他也是陆熠的朋友,既然是好友那肯定是臭味相投,她可不愿意跟害死霖霖的人有任何牵扯。
最后狠狠瞪了一眼陆熠,小姑娘手脚麻利地爬上了自己的小红马。
一声极脆亮的“驾”,袁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萧凉望着那抹飒爽又可爱的身影消失,忽然勾唇轻轻笑了声,暗道一声有趣。
他转头看向脸色差得跟阎王似的陆熠:“陆世子,你大晚上的拦住人家姑娘作甚,难不成是看上袁侯爷的嫡幼、女了?”
“陛下莫要开玩笑,”陆熠不想与他多说废话,单刀直入,“霖霖是谁?”
萧凉愕然,陆熠怎么知道自己也是知情人?
他正想装不知道,又听陆熠阴戾的声音传来:“清灵县的流民之乱已经镇压不住,昨日沈安上奏请求朝廷增派粮草及军队平乱。”
“隐卫来报,清灵县流民之中混杂着大量的突厥奸细,这些人故意煽风点火、挑拨人心,并且暗中拦截毁坏粮草,官府无力抵挡,已经被逼得躲在府衙不敢出门。举朝上下,只有臣有把握前去平乱。”
萧凉脸色一白,立刻道:“我说!”
──
陆熠又一次来到了寒月院。
这一回,他命人将院中上下打扫得一尘不染,坐在暗红色的软榻上,他拿出袖中的紫润灵镯静静看着。
耳边,是萧凉平静陈述的声音──
“霖霖就是顾霖,顾氏唯一的嫡女,你明媒正娶进门的世子夫人。”
如一块巨石砸入心湖,陆熠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怎么可能……他与那顾氏嫡女的婚事不是一场交易吗?
“陆熠,她是个可怜的女子,从前一心爱慕你追逐你。顾博的谋划,她也完全不知情。”
陆熠的面容隐在黑暗中,晦暗难明。
一心爱慕,一心追逐……
那个梦中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扬言要紫润灵镯下定,要为他生儿育女的女子,就是顾霖吗?
那又为何,后来梦中的她会声声泣血,伤心欲绝地与他划清界限?
陆熠还想再知道得多一些,萧凉却只是摇头:“你与顾霖的种种,我在皇宫里只是偶尔听闻,具体如何,外人根本不能看清,也就只有你和顾霖知道了。”
他甚至看到了萧凉眼中的悲悯:“既然人已经去了,就不要再纠结过去,忘了……也好。”
陆熠闭上了眸子,掌心展开,通体温润的紫润灵镯在他掌中泛着光芒。他忍不住将镯子贴近心口,感受里头节奏有劲的心跳,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如果真的忘了,那声声泣血的女子又为何会时常入梦中,勾他思绪繁杂,引他心痛难抑。
分明,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想忘啊……
──
清灵县
沈安身为江南刺史,深负皇命治理清灵县水患,而水患严重、盗匪猖獗,整整十日过去,他在府衙内没日没夜地筹谋,民心却还是渐渐乱了。
县令裴林一脸苦相地候在一侧,垂头丧气道:“沈大人,这可怎么办才好,百姓们春季刚播种的作物都被这次大水淹了,江南除了鱼虾,全靠这些作物产粮,水患不除,过了补种时节,今年的口粮怕是完了。”
清灵县虽然偏远,但靠近渡口,贸易往来络绎不绝,县内又盛产鱼虾粮草,百姓们富庶一方,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可就因为前不久水讯突变,县内连发几次大水,冲毁庄稼良田,又有流言四起说朝廷已经放弃清灵县,欲打开清灵县闸口泄洪,损失本县保住江南其他地域减少损失,百姓们幌幌不可终日,人心就乱了。
人心一乱,即使有朝廷刺史坐镇,也无济于事。
沈安亦是眉头紧皱,温和的眉目此时蒙上一层忧虑:“我前几日已经将情况加急上报给圣上,相信过几日就会有回音。”
原以为清灵县的流民之乱只要他出面安抚即可安定,没想到这儿的情况远比想象中的要糟糕得多。
沈安从前只在礼部当值,第一次接触地方治理,难免有些乏力。
裴县令听了,脸色没多少缓和,只能点头附和:“但愿圣上能给我们一颗定心丸瓦解流言,最好再拨些粮草……”
沈安看了裴林一眼,并没有点破。
他离开京都时曾听闻,稳固了两年的北疆,最近又开始受到突厥挑衅,国土之危在即,圣上自然先顾北疆军队的粮草补给,清灵县怎么说也是产粮大县,如今只是受水灾影响了当年种植,是绝对等不到朝廷的支援的。
可这些话说出来,无异于又加重了扰乱民心,他闭了嘴,眉头蹙得更深。
离开府衙,沈安并没有回到住处,而是换了常服,一路往榴园赶去。
他已经在埋头公务忙了十日没有去看霖儿,霖儿身体孱弱,日日用药温补着身子才保住母子平安,几日不见,他实在放心不下。
这一路的景象可谓萧条,街道两旁的摊贩已经极少,残存的几家摊位也并未售卖粮食,而是一些简单的小玩意儿。
可如此境况下,性命尚且还悬在脑袋上不安稳,又有谁有闲情逸致去买这些玩意儿。
街上人少,窝在角落里的乞丐比他刚抵达清灵县时多了好几倍,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用一双戒备的眼睛盯着他看。
沈安心中长叹一声,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挫败感,好像这一切的结局都是自己的无能导致。
他刻意不再去看周围百姓的凄惨处境,加快脚步往榴园赶去。
守门的死士见是沈安,立刻将他迎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时不时传来蓝溪中气十足的声音:“姑娘,今日我在小院子里搭了个秋千架,您要不要去试试?天气越来越暖,总闷在屋子里太无趣了,您不愿出门,也该在院子里透透气多走走。”
屋内顿了会儿,传出顾霖温柔的回应:“蓝溪,我困得慌,让我再躺躺……”
听到心上人熟悉的声音,沈安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许多,他唇角带了笑,加快脚步踏入主屋。
顾霖穿着件墨绿色的齐胸襦裙,小臂上搭着深橘色披帛,并未挽发,任由长长的乌发披散在肩头,遮住了胸前大片的沟壑。
见到屋内进人,她缓缓抬眸,略带苍白的小脸上,盈盈杏眸水润无比,似有无限柔情倾泻。
沈安晃了晃神,愣住了。
“沈安哥哥,你怎么来了?”顾霖拢好略微纷繁的衣裙,起身走到他面前。
“许久不来,正巧路过榴园,就进来看看。”沈安回神,自己找了个位置在圆桌旁坐下。
顾霖依言不远不近地坐在对面,转头吩咐蓝溪:“蓝溪,去给沈大人沏一壶茶。”
蓝溪恭敬领命,走过沈安时目光带上了一言难尽。
榴园地处偏僻,和县衙完全两个方向,怎么可能正巧路过?
她看了自家姑娘一眼,茫然地挠挠头走了。
随着蓝溪的离开,屋门被虚虚掩住,只留下一丝缝隙透过些阳光进入屋内。
顾霖望着地面上留下的暖黄光线,将目光转向沈安:“沈家哥哥,你可有心事?”
沈安本不想用政事让霖儿伤神,见她主动问,便大致嘱咐了句:“水患严重,今岁的良田都被冲毁,民心渐渐不稳,霖儿这几日不要出门,外头不安全。”
“民心也不稳了?”顾霖也蹙了眉头,她这几天一直闷在屋内,只听蓝溪偶尔提起买回来的肘子越来越小,价格反而越来越贵。
她知道清灵县百姓过得艰难,却没想到已经如此严重。
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追问:“沈家哥哥是奉陛下旨意治理水患与盗匪的江南刺史,为何你来了,民心却乱了?”
察觉到沈安微微色变,她忙解释:“唔,我的意思是,这背后会不会是有心人在恶意推动,故意煽动民愤?”
被顾霖一提醒,沈安也若有所思,察觉出了一丝诡异。
清灵县民风淳朴,一向安居乐业,为何今年遭受水患后突然民心大乱,各地谣言四起?
见沈安神色更加凝重,顾霖安慰道:“沈家哥哥不要担心,这也是我单方面揣测,如果真有人混在百姓中煽风点火,只要揪出那些人,流言就会不攻自破。”
沈安点头,心里藏着事到底坐不住,又关心了几句顾霖的身子就匆匆赶回了县衙。
……
蓝溪沏好茶进屋,见到屋子里只剩下姑娘一人,诧异道:“呃,姑娘,沈大人呢?”
顾霖已经起身,正在整理身上的衣裙,见到蓝溪进屋,便道:“沈大人突然有事回了县衙,蓝溪,今日天气正好,我们出门去看看。”
“出门?”蓝溪又愣住了,“姑娘您平时连正屋都懒得出,怎么突然想出去?紫雷大哥吩咐过,外头现在不太平,姑娘怀着孕月份又大,还是少出门的好。”
这道理顾霖自然明白,可现在清灵县民心涣散、困苦不堪,沈安又为此焦头烂额,她做不到在榴园坐视不理。
如果真的有人在水患一事上恶意做文章,她一个非官府女眷,反而会在街头巷尾探听到更多的消息。
从内室衣橱里拿出一件薄披风披上,顾霖安抚地拍拍蓝溪的手:“你武功高强,我很安心,走吧。”
蓝溪被夸得脸一红,脑子顿时转不过弯来,抬脚就跟上去:“哎姑娘,您等等,我去门口备马车!”
出了榴园,顾霖与蓝溪一路坐着马车,她们其实对清灵县并不熟悉,只是让死士扮的车夫慢慢地在街上行进。
即使心中早有准备,在见到街边饿得两眼发红的难民时,顾霖一颗心还是忍不住狠狠揪紧。
实在是太可怜了,尤其是路上刚生产完没多久的妇女,自己本就面黄肌瘦,怀里却还抱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茫然地看着天空,脸上满是绝望。
顾霖看着马车外令人心酸的一幕,双手忍不住抚上了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
半晌,她叫停了马车。
一直跟随在马车外的紫雷立刻现身,附在车窗外问:“主子有何吩咐?”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撩开了青灰色的车帘,顾霖半张戴着面纱的脸露了出来:“路两边的流民实在可怜,紫雷,我们这次出门带了多少银子,一并给了他们吧。”
蛰伏京都跟随顾夫人的这几十年,紫雷一直暗中经营生意,是以手上的产业颇多。如今顾夫人过世,这些财务都记在了顾霖的名下,紫雷只是代为打理。
顺着主子的目光,紫雷看到了街道两旁的凄惨的流民,恭敬点头:“是,主子!”
话毕,他不再多言,掏出衣袖中的钱袋走向那些流民。
顾霖放下车帘,长长叹了口气。
蓝溪在一旁不解,道:“姑娘,这些流民既然能得到咱们得银子,就能买粮食吃了,您为何还要叹气?”
“这些银子只解决得了一时,水患和盗匪一日不除,百姓就永远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更何况,这条街上的流民只是冰山一角,清灵县还有无数的难民需要接济,我们有心而无力。”
蓝溪懂了,面上也带上了凝重。
忽然,马车外忽然响起了骚动,紧接着是众多脚步声,刚才还有气无力的流民,通通冲向了不远处的一个破败摊位。
顿时,那里就被挤得水泄不通。
一个三十多岁的夫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很大的汤勺,大声喊着:“大家别急,别急,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屋内又走出来两个大汉,抬着口大锅走了出来,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与迫切。
蓝溪从窗缝中看出去,猜测道:“姑娘,这看着是在施粥呢,这位大娘似乎已经施了好几日了,每回下午我出门买肘子,总能看见她在这摊子前施粥,只是到后来,粥没了,还有好多流民没拿到粥,围在摊子前不肯走呢!”
顾霖皱眉沉思,没多久就想明白了──
这位大娘看着并非是富庶家庭出身,大约只是在清灵县做小本生意,见到百姓受难才伸出援手,只是能力有限,流民又太多,只能能帮一些是一些。
而且,突逢水患,良田被淹,米粮有时候有银子也买不来,即使能买到,也是超出平时米价购得,银钱全部都进入了米商的口袋,清灵县则越来越穷困,这便是隐藏的大问题。
但顾霖并不十分了解此地的情况,这一切也只是她的猜测,具体如何还要去查。她想了想,吩咐蓝溪:“将马车赶到附近的隐蔽处,等这位大娘施粥完毕,我们悄悄前去拜访。”
很快,摊位的米粥被分发一空,龙大娘照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其余的流民安抚走,收拾东西回了店内。
顾霖正坐在里间等她,蓝溪则笔直地站在主子身后,一副严肃的模样。
龙大娘以前是开面馆的,生意人的眼光很是毒辣,见到一主一仆这副模样,且那坐在主位上的女子身怀有孕,浑身上下都透着贵气,料想对方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夫人,便恭敬道:“妇人龙晶见过夫人,不知夫人今日来是?”
闻言,顾霖才抬头往龙大娘看去,她面上戴着浅绿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清澈水润的桃瓣杏眼。
只一眼,龙大娘就看得愣了神──天爷,哪里来的这天仙似的姑娘!
但这夫人一点架子都没有,反而上前扶起发愣的她,朝她温和一笑:“龙大娘不必多礼,方才我在马车上看到大娘在施粥,心有中甚是钦佩您的侠义心肠,只是还有些疑惑想要请教。”
龙大娘看看一侧已经空了的锅,脸上闪过一丝心酸:“夫人旦问无妨,老身一定知无不言。”
顾霖重新坐下:“大娘每日施粥,可施粥的量远远不能满足流民的需求,可是因为店内米粮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