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刺杀之后的每一个逃亡的日夜, 孙瑞都活在自责之中,他无数次想要自杀以试图解脱,可他在这人世还有放不下的, 他不敢死, 他怕死了, 就再也护不住自己在意的。
面对曾经提携自己,并且与自己有过生死情谊的陆熠,他嗫嚅着双唇,跪了下来:“陆熠,我欠你的,欠大黎的,这辈子怕是还不了了。”
“我知道洛儿犯下大错,罪无可恕,可她毕竟是我的妹妹,即使她一错再错,我也只能陪着她一起错下去!”
孙瑞知道,凭着陆熠的行事手段,洛儿再次落入对方手中,只有死路一条。
孙洛早已被嫉妒蒙蔽,眼中只有仇恨,见到哥哥如此说,她笑得更加猖狂,手中金羽箭再次离弦,大喊着:“所有寒门死士听令,杀了凉亭中的男女,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瞬间,埋伏在小树林中的死士倾巢而出,齐齐往凉亭袭去。
“隐卫听令,护住世子爷与夫人!”徐答正在此时赶到,他一盏茶前发现入了别人的圈套跟丢了主子,在见到空中信号时,立刻弃了追踪对方的念头,集结了随行的隐卫直奔边郊。
只是此行隐卫带得不多,对方死士不在少数,双方交战怕是要有一场胶着。
陆熠也瞧出了端倪,朝徐答传了个眼神,躲过再次射来的金羽箭,右手揽着顾霖便往荒僻处撤退。
徐答会意,切断了主子与夫人离开的方向,带着为数不多的隐卫杀了上去。
——
陆熠身上有伤,胸前还残留着一处断裂的箭柄,并不能走多远。
带着顾霖行了一段路,男人寻了个废弃的凉棚停下,道:“我们先在这儿歇息片刻,徐答处理完人很快就会寻来。”
顾霖一直都在看男人的伤,因为一路逃离,又要顾着她的安全,陆熠胸前的伤口一直在流血。
看着男人渐渐苍白的唇色,她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也并非是强大到无所不能,他也会受伤,也会疼,也会……有性命之虞。
而她的心底,却无比期盼着他不要受伤、不要遭受疼痛的折磨、更不要……死!
“霖霖,”陆熠已感觉体力不支,伤口的毒侵入四肢百骸让他昏昏沉沉,他强行稳住,寻了个借口,“昨夜我一夜未睡,现在有些困,你别怕,我就睡一会儿,养足精神我就陪你说话。”
说罢,还没等顾霖回应,男人已经闭上了眸子。
显然已经疲累至极。
“陆熠,陆熠你别睡成吗?我害怕……”顾霖扶着男人在一处干净的木凳上坐下,双手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臂不放。
这个凉棚从前应当是供路人歇脚,有一些碎裂的瓷器,还有一些稻草铺成的床榻,只是都脏乱得很,她小心翼翼地将男人周围的地面清理一番,也坐了下来。
荒郊野岭,小姑娘不知道这是何处,不知道徐答带领的隐卫能不能胜过孙洛手中的死士,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会被解救。她毕竟没经历过什么生死风浪,心中害怕,紧紧地挨着男人的身子,不敢离开分毫。
“陆熠……”她轻轻摇了摇男人的手臂,望着男人紧闭的双眸,以及苍白的脸色,心底没来由一阵发慌,语调带着哭腔,“陆熠,你别睡成吗,我害怕……”
男人本进入昏睡,听到耳边小姑娘的哀求,他强撑着睁开眼,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顶:“别怕,我在呢……”
他说完话,开始不停地咳嗽,边咳边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顾霖赶紧替他顺气,急问:“是不是箭上的毒发作了,陆熠,我该怎么做才能替你解毒,你告诉我,我立刻去做。”
“有啊……”男人拭去唇边的血污,扯起笑容,“你乖乖呆在我身边,我就心安了。这毒不足为虑,等徐答赶来,他就能解。”
小姑娘眼圈红了,哽咽着不能再出声,她知道这话十有八九是男人为了安慰自己才说的,孙洛明明刚才说,这毒只有她这儿有解药啊。
如果徐答没有生擒孙洛,或者来晚了那么一点点,陆熠岂不是……
她不敢再深想,更加紧地抱住男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抑制住毒发的速度。
“霖霖,你这么抱着我,我很高兴……”陆熠喘着气,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揽住小姑娘的背,“等回府,你也这么抱着我,成吗?”
顾霖哽咽着点头,泪水一颗颗落了满腮:“好!”
两人坐了片刻,陆熠只觉得胸口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冷汗已经渗透了后背,他察觉出箭上毒应当不少,开口道:“霖霖,帮我一件事。”
顾霖已经平静许多,在男人怀中抬头:“嗯!”
“帮我把胸口的箭,拔、出来!”
那箭的尾端已经被男人折断,只剩下残缺的箭身丑陋地横穿男人的右胸,顾霖不敢贸然动手,犹豫地看着。
“别怕,这箭上有毒,虽算不得什么,可留在伤口处越久,毒就扩散得越多,拔掉更为稳妥。”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虚弱,顾霖知道他说的没错,眼下毒素侵袭陆熠的内里,不能再等了!
“好,我……我试试。”顾霖咬紧唇瓣,极是紧张的模样,深吸几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双手握住箭尖处,闭眼用力一拔。
瞬间,她觉得一股温热的血喷到了自己的脸上,她赶紧扔掉断箭,去扶男人摇摇欲坠的身子:“陆熠,你觉得怎么样?”
好在男人虽然虚弱,神志尚且清醒,虚虚倒在她纤瘦的肩上,竟还笑着:“无事,我可是世人眼中的战神,这么点伤不算什么。”
他口气再轻松,顾霖却还是从这话语中听出了男人的虚弱,即使箭上的毒真的如他所说不足为虑,可他流了那么多的血,饶是再强大的人也受不了啊!
顾霖哽咽着抱住了男人,用帕子摁住他尚且在往外冒血的伤口:“陆熠,你别说话了,休……休息一下吧,我守着你。”
“乖,别哭。”陆熠伸手在小姑娘背上轻拍了拍,下一刻,已沉沉昏睡过去。
日头偏西,夜幕降临,凉棚外时不时传来几声夜啼,索性此时已入夏,二人依偎靠坐在一起,在这凉棚中并不难挨。
陆熠已经昏睡了两个时辰,顾霖怕荒郊野外出什么意外,一直都没敢合眼。
银辉色的月光映照大地,给周边的一草一木都镀上了层光。
顾霖望着凉棚外的景色,又看一眼还在昏睡的男人。
不得不说,即使脸色苍白、无比虚弱,陆熠整个人依旧如此沉毅俊朗,他的身上似乎有某种力量,会让人被摄了心神般无法挪开视线。
小姑娘喃喃自语,像在说给自己听:“原本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可为什么老天要让我再次与你经历这样一番意外……”
“陆熠啊陆熠……你真是我命中的劫……”
静夜无声,没有人回答她,顾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双唇凑到男人的耳边低语:“陆熠,如果你能醒过来,我就答应你留下。”
“但是,你得先答应我,必须尽快好起来,这样才能护住我和小满,你能不能做到?”
……
直至后半夜,陆熠一直没醒,顾霖已经近乎虚脱,只靠着唯一的意志苦苦支撑。
她强迫让自己清醒,并时不时探一下男人的鼻息,确认他还活着才能安心。
终于,徐答带着隐卫姗姗来迟。
见到凉棚中颇有些狼狈的二人,他立刻跪下请罪:“属下来迟,向世子爷和夫人请罪。”
“快些扶陆熠入马车。”顾霖见到救兵喜不自胜,哪里还会怪罪人,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松了口气,抱着男人的手臂想要将人扶起来。
不曾想,才刚一起身,她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继而直直摔了下去。
——
“林太医,她如何了?”
一声醇厚低哑的嗓音入耳,顾霖觉得有些吵,轻轻皱眉想要制止这烦人的声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
“世子爷莫要担心,夫人只是体力消耗过大,又心神受惊才会如此,安睡几个时辰就会自己醒来。”又是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语气里透着恭敬。
顾霖更加不耐烦,皱紧了眉头。
是谁在她睡得正好的时候说话?她困得不行,还想再多睡一会儿啊……
“如此便好,有劳林太医。”熟悉的男声又起。
伴随着一阵寒暄以及明显放低的脚步声,耳边终于慢慢恢复了安静。
顾霖抿抿唇,想要继续沉沉睡过去,垂放在身侧的手却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抱住,那只大掌掌心长着许多厚茧,硬硬的,磨得她细嫩的手背很不舒服。
第69章
顾霖不喜欢这种坚硬的触感, 轻轻动了动手指想要将手抽离,却被对方抓得更紧。
她昏昏沉沉又睡了会儿,最终还是挡不住手上的不适, 悠悠转醒。
刚一睁眼,入目是撒花海棠花纹的帐顶,她微微侧过脸, 便见到了置于床尾的金丝楠木的梳妆台,那是她尚在闺中时, 父亲在她十岁生辰上赠与的生辰礼。
顾霖眉心一惊,慌忙坐起身, 末了,还不忘在自己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
顾府早就被朝廷查封, 她绝不会躺在自己的闺房中醒来, 一定是还身在梦中,她必须赶快醒来, 陆熠还受着箭伤, 自己怎能放松警惕睡过去了?
狠狠掐了自己几把, 顾霖痛得险些落下泪, 眼前的场景却一点都没有变化。
她急了,伸手又要往自己胳膊上掐,一只大掌拦住了她的动作, 将人轻轻一拉就带入了怀中。
顾霖又是一惊, 下意识地就要反抗,转头却看到了陆熠一身黑色的玄色锦袍华服,正坐在床榻边, 而她自己则半依偎在男人的怀中。
“陆熠, 你也在这儿?”顾霖脑袋有些迷糊, 陆熠也入了自己梦中了?
男人抱着她的手臂收拢,在顾霖的肩侧轻轻拍了拍,温声宽慰:“别怕,不是梦境,我也没事,圣上已经下旨赦免顾氏全族,这座顾氏旧宅也已解封赐还。”
“真的?”顾霖犹不相信,问道,“可我还是觉得在做梦一样,怎么会这么快,我不过是一觉醒来,顾氏就已经没事了?”
她歪着脑袋看向男人:“你也没事了?”
“你睡了整整三天了,傻姑娘。”陆熠把床榻上的靠枕放好,护着怀里的人躺下,“这三日里发生了许多事,顾氏被赦免,孙瑞也已经被抓入了大理寺牢狱,当初伏击的寒门死士也都伏诛。至于我身上的毒……”
见到顾霖满含担忧的目光挪到自己的身上,陆熠心口一阵暖意,安慰道:“林太医正带着整个太医院抓紧研制解药,不用太过担心。”
“抓紧研制?那就是还没有研制出解药?”顾霖明显急了,抱住男人的手臂就要去扯他胸、前的衣襟,“你身上的伤究竟如何了?我记得你流了好多血,是不是很严重?”
男人侧身一躲,躲开了她的触碰,大掌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不妨事的,太医刚上了药,不能擅自解开。”
“真的?”顾霖半信半疑,为防真的解开导致伤口严重,她还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真的。”陆熠站起身,将话题转开,“你昏迷刚醒好好休息,岳父岳母已经在主院歇下,太医亦来看过,二老身子都无大碍,你可放心。”
顾霖还想再问几句他的伤势,男人却已经快速转身,几步就离开了她的闺房。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昏黄的光线从窗外的缝隙中映照入室,给屋内的每一样事物都镀上了一层淡金。
明明在男人口中,一切都被安排得极妥当,仿佛每一件事对他来说都是轻而易举就可以达成,顾霖心中却很是不安,空落落的,不知该安放到何处。
那种漂泊无依的空荡感随着男人的离开愈加明显,顾霖很想追出去将他拉回到身边,仿佛只有他在身边,自己才能安下心。
可她才一挪动身子,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浑身无力。
怎会如此?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蓝溪端着一碗清粥入内,见到小主人想要下床的动作,连忙上前将粥放下去扶:“姑娘,您昏迷了三天滴米未进,这个时候怎么能下床呢!陆世子吩咐小厨房给姑娘熬了清粥,您用一些吧?”
顾霖的确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任何力气,闻言也没拒绝,点头道:“端过来吧,我的确饿了。”
即使真的要去找陆熠,她也要填饱了肚子,让自己看着精神气好一些才行。
否则,她在他身边,不但什么都做不了,还会拖累他。
就着蓝溪的手,她一勺又一勺将清粥咽下,一碗稀薄的清粥她愣是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才喝完。
蓝溪这回动作极小心,替小主人擦净唇边的粥水,又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重新躺好,问:“姑娘,您还想吃什么?我吩咐小厨房去做。”
见顾霖虚弱地摇头,她有点心虚,没敢在屋子里多呆,逃也似的端着空掉的粥碗想要离开。
顾霖叫住她:“蓝溪,你回来。”
蓝溪心头一跳,只好不甚情愿地转身,无辜道:“姑娘,还有何事?”
顾霖拍拍床榻边的空位,朝她招手:“你过来,我有几句话问你。”
“是……”蓝溪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过去,没敢往床榻上坐,而是搬了把小凳子在一侧坐下。
顾霖心里头都是陆熠的伤势,也没怎么注意蓝溪的反常,直接问道:“陆熠身上的伤,你可知情?中的箭毒到底难不难解?”
“啊?属下……属下……”蓝溪闻言,被戳中心事似的,脸色一阵不自在,立刻站起了身。
“说实话。”顾霖脸色沉下来,心里更加笃定陆熠刚才所说都是宽慰自己,严肃道,“他身上的毒究竟如何了?是不是……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