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个男人,不,男鬼说吃了你不是威胁,是真的!
“对了。”她拿起酒葫芦往手心里一倒,一团浊酒化作一颗红色的药丸,她递给我,“吃了它,可以掩盖你身上人的气息,不被鬼察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进城以来,身上的人气吸引了不少鬼,有的恐怕就等着你落单好吃了你呢。”
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往四周看了看,果然发现了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察觉到我的视线,又立即消失了。
眼前的这个白衣女子也很古怪,直觉告诉我她也不是人,甚至她很危险,不能轻易招惹,但是她对我又没有恶意。
我吞下她给的药丸,她微微笑了一下,重新将酒葫芦挂会腰间,“走吧,我带你去找住的地方。”
她熟练的带我穿过街巷,远离这繁华街市,来到一所破旧的房子面前。
房子是真的很旧,摇摇欲坠的牌匾,檐上结的蛛网,台阶上茂盛的青苔,大片剥落的墙皮……
我艰难地转过头:“这里,真的能住人?”
白衣女子上前,扣了扣生锈的铜狮门环,“咔嚓”一声,牌匾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我再次怀疑,真的能住人吗,不会睡到半夜房子塌了吧。
“啪啪啪。”白衣女子又扣了三下门环,还是没有人来开门。她恍然大悟,使力一推,两扇门分开,她对我尴尬一笑:“原来门没关啊。”
我:“……”
女子挠了挠头,讪笑道:“小姑娘,我们进去吧。”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心一横,我跟着她进了大门。刚踏进来,门就在身后缓缓关上了。
我悄悄握紧了腰上别的青铜短剑。
大门内的景象和大门外的截然不同,干净整洁自不必说,只是一大院子盛开的粉白牡丹花实在难得。
牡丹花期是在四月,现在不过是三月而已,这种异象,定非人力所能为。
月光似晨昏薄雾,笼罩了满院盛开的牡丹花。牡丹花花型堂皇富丽,犹如盛装的神女宫妃,此刻月光倾泻,仿若给美人披上了一层轻纱。
点点碎光从牡丹花丛中升起,若飞萤流火,月光之下,显得如梦似幻。
这光点聚而成型,化作一个一尺高的小人,浮在空中。
雪白衣裳,孔雀绿的腰带,牡丹花似的脸庞,粉白可爱,墨色长发像一匹黑缎子披在身后,真是说不出的精致细腻,比影宗女弟子们玩的瓷娃娃更加漂亮。
小人冷着脸看我一眼,问道:“奚,你怎么带了个凡人过来?”
原来这白衣女子是叫奚么,不知是姓奚还是名奚。
奚笑吟吟道:“这是我新认识的小朋友,帮我付了酒钱,你让她在这儿住一晚,明天我就带她走。”说完,眨眨眼睛,“鹿韭,我知道你最大方了,答应我啦。”
鹿韭轻轻“哼”了一声:“看在你的份上,跟我来。”
小人儿转身,正屋下一排灯笼立时亮了,幽幽烛光透过红纱糊的灯笼,平添几分旖旎。
奚在一旁说道:“今日你安心住在这里就成,鬼市里地盘分明,互相之间少有来往,鹿韭在这里住了几百年了,没几个有胆子的敢来骚扰。”
几百年?看奚和鹿韭熟稔的样子,只怕两个都是非人之物。我大胆猜测,鹿韭应是师父说过的花精。
花精最是难得,不同于花妖拥有原形,吸收日月精华以化作人形。花精乃是花中灵气聚而不散,日久生出意识,机缘巧合方可拥有形体,且成形的花精个个貌美绝伦,性格温柔良善,聪慧明达……
鹿韭停下来,指着屋门冷冷道:“这间是你的。”瞪我一眼,“敢找事就把你扔出去!”
师父所说有误啊,鹿韭看着一点都不温柔……
“鹿韭,鹿韭,帮我做点吃的去吧,我刚喝了酒,不太舒服。”奚揉揉肚子,面色有些苍白。
“是吗?”鹿韭撇嘴,“你自己就是个药师,随便吃点药不就没事了?再说了,我哪有你的好朋友做的好吃。”
“好朋友”三字咬字很重,看来鹿韭不太喜欢奚的这个好朋友。
奚狗腿地笑了笑:“医者不自医,我不过是个药师,更不能随便给自己开药。况且——”她突然正色,“鹿韭的手艺是人间一绝,我敢说,就做糕点,小明永远比不上鹿韭。”
鹿韭扬起脸,唇角高高翘起,咳嗽一声:“奚既然这么说了,我勉为其难地给你做一碗牡丹红枣党参汤,再加两盘牡丹花糕,看你这脸色,不知道又喝了多少酒,哼!。”
奚赔笑不语,直到鹿韭悠悠远去,奚才拍了拍我的肩膀,道:“鹿韭这小花精,脾气大得很,跟猫儿似的。得顺毛撸。你别跟他计较,其实他心地不坏。”
我点头表示理解,又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花精,真是和传说中的一模一样。”
奚挑眉:“一模一样?”
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除了温柔这点,其他都挺符合的。”
奚笑了:“的确,花精难成形,像鹿韭这般性格的,也只有这一个了。”她舒出一口长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失神。
转而又道:“你饿不饿,等会儿鹿韭端上来,我让她分你一半。”
如果是个温柔的花精,我可能厚颜同意了,但是这个鹿韭……不敢不敢,我抱歉一笑:“多谢你的好意,我赶了一天路,还是先休息吧。”
奚点头,顺便伸了个懒腰:“你去吧,我也要歇会儿。”说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与奚话别,进了房间,我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迷糊间,我看到了一个背影,像是个小孩子,踉踉跄跄地,在一片黑暗中行走,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孩子停下了,他面前出现一座被火烧过的宅子,断壁残垣,余烟犹在。
先是几声哽咽,接着便是嚎啕大哭的声音,听来撕心裂肺,使人动容。
我双脚仿佛生了根一样,怎么都抬不起来。
奇怪的是,看到这般景象,我居然没有一点想要上前安慰那孩子的念头,只想着转身离开。
师傅说的怜贫惜弱,我到底是没能做到。
人在梦中是不知道自己做梦的,我现在就处于这种状况中,并且是一回又一回的重复。
哭声缭绕在我耳旁,我逐渐变得烦躁起来,腰间的青铜剑也蠢蠢欲动。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我低喝一声:“闭嘴!”
黑暗散去,倏然梦醒。
我转过头,朦朦胧胧的亮色,是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
原来还没有到早晨。
身上出了汗,黏腻腻的,我皱了皱眉头,起身穿上靴子出门。
长夜无风,只微有凉意。花丛中,奚长发披散,白衣广袖,仰首观月,望之仿若神仙中人。
“做噩梦了?”她没回头,却一语道出我方才情境。
“嗯。”
奚转过身,笑道:“本来我作为药师,该给你几颗安神定魄的药丸吃吃,可惜吃了我的药的人,结局都不太好,我就不给你吃了。”
我奇道:“如果吃了你的药的人结局都不好,为什么还有人找你买药?”
“错啦错啦。”奚竖起一根手指晃晃,摇头,“我从来没有收过报酬,况且。”她摊手,“是他们主动找我要的。”
这……
我无奈夸赞:“你真是一个好药师。”
奚不无得意:“是吧,我不仅药做得好,卜算方面也不错。”
我:“……”其实那是句反话来着……
奚兴致勃勃:“你真的和我有缘哦,我们还能再见一面。”
我说:“然后呢?”
奚愣了愣:“然后,然后就没有了呀。”
我不可置信地看她:“……这也能叫卜算?”
奚不高兴了,硬邦邦道:“当然。”
我无奈道:“我以为你会算出我叫什么,命中有什么磨难,桃花什么时候开……”
奚道:“那不是街头神棍骗人的玩意儿吗?”
“……”我竟无言以对。
“啊!”她一拍手掌,“说到这里,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总不能一直小姑娘小姑娘的叫你。”
“我叫澶微,水流平静为澶,精深奥妙为微。”
“我姓奚,名岁生。年年岁岁花相似,愁里看花厌此生。”奚岁生浅浅一笑,容光曜日,“是个平平无奇的药师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出自唐代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
《长安清明言怀》 唐代 · 顾非熊
明时帝里遇清明,还逐游人出禁城。
九陌芳菲莺自啭,万家车马雨初晴。
客中下第逢今日,愁里看花厌此生。
春色来年谁是主,不堪憔悴更无成。
第4章 鬼市(三)
“奚岁生?”好熟悉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奚岁生笑着问道:“你知道我?”
我摇头:“仿佛听说过,记不太清了。”
奚岁生眨眨眼睛:“那你有没有听说过,‘药师奚岁生,活死人,肉白骨;生者不生,死者不死。’”
生者不生,死者不死。
我想起来了!药师奚岁生!
人若是生病,便会请医买药,以求治愈。然而无论多高明的医生,总有治愈不了的病症。哪怕开出药方,有些珍贵的药材也不一定能找到。
但是自奚岁生入世以来,凡皆百病,无一不愈。甚至有一次,她的病人死了数年,尸身只剩下一副白骨,而奚岁生依旧用药,使白骨生出血肉筋脉,因此才有了她“活死人,肉白骨”的传言。
关于奚岁生的传言很久了,时间长度约有百年之余。据师父说,大周未立,前朝末代帝王哀帝就让奚岁生进宫给自己的皇后治病,如今大周立国已有二百余年,我无法想象奚岁生的真实年龄,她莫非是神仙,可是神仙怎么会在鬼市,还在鬼市喝酒——想到我们两个初遇,我默然了,喝酒不给钱的神仙吗?
世人提到奚岁生,多是夸她医术精湛,甚少有人提到她的形貌性格之类,也是,一个药师,治好病人的病足矣,何须人传扬她的样貌秉性?
可是,我道:“传说中,你很厉害。没有你治不好的病,你却说吃了你的药的人结局都不好,这又是因为什么?”
“这个呀!”奚岁生眉眼弯弯,“活死人,肉白骨,后边还有一句话,你忘了吗?”
她轻笑道:“生者不生,死者不死。”
凉风乍起,吹的我打了一个寒噤。
我道:“难道是活的叫你治死了,死的反而活了?”
奚岁生反问我:“那你觉得,什么叫做生,什么叫做死呢?”
如果我是一个感性的人,或者是个哲学家,我可能会回答她:“有的人活着,他的灵魂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的名字却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如果我是个严谨的科学家,我可能会回答她:“在普世定义上讲,生是以具有独立思想,能够进食活动的,存在魂识的生物体。死是失去活动和进食能力,不再呼吸,魂识消散的生物体。”
……
很显然,我不是,即使师父告诉了我那么多事,我也亲眼见识过许多人的死亡,我依然难以准确地说出何谓生死。
因此我只能笼统地回答:“生者有望,死者无谓。”
奚岁生颔首一笑:“说的倒算准确,活着的,总有各式各样的欲望要求,只有死了的,才是真正的万事皆空,前尘散尽。”
我道:“譬如这里的鬼,在活人看来他们是死的。但是他们都拥有欲望,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也算是生。”话锋一转,“但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他们依旧是死了。”
奚岁生道:“说得不错。曾经有一个人,让我医治她的妻子,她的妻子已经死了。魂识散尽,即使再高明的医师都无法救回她。他的妻子尸体保存的还算完好,所以我利用尸体里剩下的一缕魂识,使她保留了呼吸,进食等活着的特征,也就是民间常说的活死人。”
奚岁生抬脸望月:“我和那个人心里很清楚,他的妻子永远都不会活过来了。说是生者,却已经失去思想和欲望,只剩下一具无用的□□。说是死者,在所有人看来,吃喝无碍,有呼吸有温度,那不过是一个陷入美梦再也醒不过来的生人。”
奚岁生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眼中却不见半分笑意,她转过头看我:“澶微,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不等我回答,她自顾自道:“一开始他还是非常喜欢他的妻子,后来,他接受不了得不到回应的付出。一把火,烧了她的妻子。同时,自己也自尽了。”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我道。
奚岁生淡淡道:“不必悲伤,这个人你们都知道,他正是前朝的末代帝王哀帝,史书之上,他的名声可不怎么样。”
罢黜忠臣,宠信奸佞,大兴土木建造宫殿,涣南十六地因为水灾,数十万人无家可归,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君主昏庸,朝臣们欺上瞒下,贪婪成性,百姓们苦不堪言,最终各地都爆发了起义,甚至起义的人里还有不少名门世家。
而这一切的起因,是因为一个女人,哀帝的皇后——宛氏。
史书喜欢把男人的失败归为女人,如商朝的妲己,周朝的褒姒,吴国的西施……灭国的灾祸中,总需要有一位绝世美女来承担这一切,以显得君主只是被美色迷惑,而不是他们自身德行有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