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酒——衔玉弓
时间:2022-06-23 07:44:40

  实际上史书里关于宛氏的记载并不多,一句“貌极妍,性恭顺,帝甚宠之”,已经是我对她的全部印象。更多的是哀帝为了她修建某某宫殿,罢黜或提拔了某官员,以及对宛氏生下的孩子也极为宠爱,刚出生就给了封号和领地,堪称有史以来最受宠的公主,可惜这位公主在亡国之后也不知所踪。
  史书记载哀帝自焚于寝宫,那时起义的军队攻破了京师最后一道防线,大多人都为哀帝是自觉有愧于天下才自焚的,没想到是因为皇后宛氏。
  我唏嘘不已:“历史的真相总是叫人目瞪口呆。”
  “生前功过如何,死后任人评说。”奚岁生道,“他这个人,哪里会在乎史书上是怎么写他的,他唯一在乎的,只有宛氏了。”
  我道:“但宛氏最终还是死了。”
  奚岁生道:“我已尽我所能,结局如何和我没有关系。我不过是个药师,他人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奚岁生这话说的太过无情,一点都不像是个治过无数人疾病的药师,也许正因为看过太多生死,所以才如此冷漠吧。
  我耸耸肩:“好罢,‘活死人,肉白骨’又平平无奇的奚药师,时间不早了,我回去睡觉了。”
  奚岁生笑了一下:“祝你好梦。”
  一觉睡到自然醒,洗漱完毕,奚岁生叫我去院子里吃早饭。
  桌上摆的三色花卷,笋丝馒头,香椿芽炒鸡子,糟黄芽菜,笋脯,酱油拌腐干丝,五香糕,还有一盅牡丹老鸡汤。
  鹿韭拿着一个小巧的玉色琉璃瓶,正站在奚岁生的掌心,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看到我,猛地停住,飞到奚岁生肩上,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高冷样子。
  奚岁生喝了口鸡汤,笑盈盈道:“坐下吃,我正好有件事告诉你。”
  聊了几句,原来是奚岁生打算和我一起离开鬼市。
  奚岁生道:“我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但还是没有找到我要的酒。既然找不到,我就该离开了。我们有缘,说不定我的机缘就在你身上。”
  有人能和我同行,我自然求之不得,最起码有个认路的人。近十年没下过山,我对山下的路实在不熟。
  我欣喜道:“那就有劳奚姑娘带路了。”
  奚笑了一下,对鹿韭道:“鹿韭,我要走了,你可不要想我。”
  鹿韭瞪了奚岁生一眼:“我才不会想你,要走就快点走,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
  话说完,鹿韭就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了。
  桌子上的食物也一并消失干净。我还没吃几口……
  奚岁生看着我脸上无奈的苦笑,道:“真是抱歉,我忘了小韭儿脾气大,看来这饭你是吃不成了。”
  我道:“我大概是注定和这位花精做的饭无缘,请奚姑娘不要挂怀。”
  饭是吃不成了,我和奚岁生打算离开,却在此时,传来叩门的声音。
  难道是有鬼察觉到我这个生人在这里,所以前来找事?我一颗心提了起来,那敲门声停了停,又再度响起。
  来者到底是谁?
  奚岁生老神在在,“能找到这个地方,来的这个还不算太差。小澶微,你去开个门,来的不是鬼。”
  不是鬼,那会是人吗?
  我依言打开门,被吓了一跳,手中青铜短剑应心而动,锐光映出一张布满脓疮,腐烂一般的面庞。
  “活尸!”我叫了一声,不及思考,拔出短剑朝他眉心刺去,却见那活尸急急后退,慌张叫道:“我是人,我来找奚药师的!”
  剑尖停留在离他眉心一寸的地方,他小口喘着气,眼睛因为惊恐睁得大大的,那的确不像是活尸应有的眼睛。
  活尸是不会有惊恐这种情绪的。
  我收起短剑,中间不忘打量他,穿着破烂,头发也乱糟糟的,身上发出一股腐臭的味道,脸上布满红色的腐烂孢疮,雪白的唇色,如果不是听他的声音和看到他的眼睛,我真的会以为这是哪里跑出来的活尸,还是死了半月的那种。
  他作揖一礼:“多谢姑娘手下留情,在下请问,奚药师奚岁生可在此处?”
  奚岁生,难道是找她治病的?
  我点头:“在,不知道你找她有什么事?”
  “治病。”
 
 
第5章 鬼市(四)
  一只柔软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奚岁生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治病,可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想好了?”
  我小小吃了一惊,奚岁生什么时候到我身后的,我居然没有察觉到?
  这活尸一样的人深深作了一揖,“当我决定来找奚药师时,就已经决定了,无论付出什么,我都在所不惜,请奚药师成全!”
  “好吧,既然你如此坚定,随便你了。”奚岁生颔首,“鬼市不是久留之地,详情等我们离开后,你再告诉我。”
  我们出了门后,“咣当”一声,大门被重重关上,假扮成活尸的人一惊,奚岁生无奈笑笑,“真是个大小姐脾气。”
  “算啦,下次哄哄就好了。”奚岁生打了个哈欠,随意道。
  “……”这话说的真像是话本里的负心男人呢。
  鬼市的白日是一座空城,处处是断壁残垣,枯草断茎,一片荒凉破败之色,全不见夜晚的灯火通明,繁华景象。
  没有鸟鸣,没有风声,像是一座死去的城。
  这是一座属于亡者的城。
  我和那个装扮成活尸的男人走得小心翼翼,打量着周围。白天的鬼市看着像一座空城,不过是因为他们隐藏起来,如果有非人察觉到不对,我们便会陷入危险的境地。奚岁生却悠闲自在,仿若走在无人之境,实际上也的确是无“人”之境,这随意自信的模样,倒使我们稍稍放下心来,没有那么紧张了。
  一路平静,我们顺利离开鬼市,只是当我回头看时,鬼市的轮廓像水波颤动,有一点荧光划过,鬼市消失在空气中,眼前所见不过荒草野坟,乱石碎瓦。
  男子抹了一把脸,原来是他紧张地流下了汗,花花绿绿的颜料在他脸上糊成一团,奚岁生忍俊不禁:“你如果这个样子回家,恐怕还没进门,先被人当成疯子打出来了。”
  男子道:“多谢奚药师提醒。”
  他掏出手帕,细致地抹去脸上的污痕,露出一张端正的面容。总之并没有像师父说的那些故事,擦掉伪装,便成了位绝世美人。
  通过交谈得知,这男子姓万,名松,是个读书人,家中有些薄产,父母俱已故去,只留下他和妹妹相依为命。
  “我这次请奚药师,便是为了我的妹妹——万萝。”
  万松提到万萝,眉头下压,满脸愁苦:“我妹妹她,得了怪病。”
  天光大亮,浮云舒卷,走出漫目绿意的荒野,一辆马车正停在路边。
  见到我们,车上的马夫忙不迭跑过来,打量两下,咧开嘴笑道:“郎君,您没事吧,您可真是命大,来这边的人我就没听说过回来的,您是头一位!”复看我们两眼,道:“这两位便是您找来的神医?”
  奚岁生笑道:“我可不是什么神医,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药师。”
  马夫摇头:“姑娘一定是有大本事的,不然郎君也不会冒着丢了命的风险去找您。再说,能从鬼城安全出来的,也定不是一般的人物!”
  他眯眼看我:“这位姑娘,身上带着剑,莫非是哪位行侠仗义的女侠,来此斩妖除魔?”
  “……我不是。”
  我只是影宗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而已。
  经过一段崎岖的路程,马车总算平稳下来,熙熙攘攘的人声响起,我掀开帘子,房屋鳞次栉比,街上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果然是进了城。
  我一时觉得熟悉,一时又有些陌生。
  绕过街道,人声渐止,马车停下,我们下了马车,看到的是红木大门,鎏金铜狮门环,我虽于世事上不太清楚,却也不是傻子,这万松只怕家中也是有些富贵的,他说的略有薄产是谦辞罢了。
  果不其然,刚进门,便有仆人迎上来,请万松去更衣。
  我和奚岁生被安排在花厅,花厅两面通风,檐下摆了数十盆迎春,一树清白梨花簇簇绽开,枝头缀满花苞,如冰似玉。偶有风来,半方石砖尽铺霜雪。
  万松身穿天青色直身,束了发冠,打扮的极为齐整,嘴角含笑走进花厅。
  人靠衣装这句话果然没错,现在的万松看着比之前装扮成活尸的样子顺眼许多,也更加英俊了。
  不过他为了找到奚岁生,不惜自己的性命,扮成活尸,身入鬼市那么危险的地方,看来他还是蛮看重自己的妹妹。
  青衣侍女端上几盘糕点,又送上一壶清冽的梨花酒,一一满上,便默默退下,留给我们一个安静的空间。
  那壶梨花酒显然合了奚岁生的心思,她眼睛发亮,小口轻抿:“好酒!”
  万松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奚药师喜欢就好。”
  奚岁生却没被万松的讨好迷惑,她放下酒杯,身子向一侧歪了歪,是个放松的姿势,然而眼神清明,仿佛一切都看得通透。
  她道:“普通人进了鬼市,只有死路一条,更遑论找到我。你也不是什么气运加身的人,说吧,你用的什么东西,震慑住了那群尸鬼?”
  万松谨慎地回答:“这似乎与我请奚药师治疗我妹妹的病情无关,我应该可以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
  奚岁生道:“那我也可以选择不治疗你的妹妹。”她成竹在胸的样子,似乎有把握万松一定会回答她的问题。
  万松果然败下阵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窄瘦盒子,盒子外表毫不起眼,万松却像捧着什么传家宝一样拿着它,缓缓打开。
  光华灿灿,皎然生辉。
  待光芒散尽,定睛瞧去,原是一支羽毛,通体呈淡金色,上有异光流转,一看便知是非凡之物。
  万松道:“这乃是家父留给我的,言说遇到难事可以带着它去求高人,可惜不等家父说高人是谁,家在何处,一口气便散了。妹妹染病后,我打听到鬼市有一位高人,所以冒昧带了此物前去求救。”
  奚岁生笑了一下:“幸亏你带了它,不然鬼市又要多一具无名尸。”点点盒子,“这可是个好东西。”
  万松道:“敢问奚药师,此物究竟是什么,像是鸟儿的羽毛?”
  奚岁生托腮,一只手拈起那根羽毛道:“就是鸟儿的羽毛呀,只不过这鸟可不同凡响,乃是驱邪祟,慑百鬼的重明鸟,金羽赤尾,其鸣如凤,所过之处,百兽臣服,天下安定。上古时,有圣明君主,曾现世过几次,到如今,已是只留下传说罢了。你能得到这重明金羽,说明你运气不错,也的确有资格——”她顿了一下,“能让令尊口中的高人,答应你一个要求。”
  “奚药师是答应帮我治疗我妹妹的病了?”
  奚岁生放下那根羽毛,意味深长地回答:“自然。”
  万松喜不自胜,起身行了个礼:“多谢奚药师。”
  奚岁生摆摆手:“这不过是有来有往的交易,不必谈谢。现在,我们该说说你妹妹的病了。”
  万松脸上又露出那种忧虑的样子:“两位请跟我来。”
  湖水如一块翠色玉璧,不起波澜,竹子做的浮桥从岸边直通湖心中的小亭,亭子里坐着一个紫衣少女,约十五六岁,与万松有三分相似,墨发如云,黛眉杏目,比不得奚岁生倾国倾城,也自有一番俏丽。
  我们几人站在湖边,万松道:“那是我的妹妹,万萝。”
  去年十一月,万萝和几个闺中密友去佛寺上香,回来的途中下了大雪,几人约着投宿了一处庄子。
  庄子的主人会些异术,庄子里温暖如春,庄子内外开满桃花,虽是冬日,白雪覆着轻粉桃花,犹如梦幻,更别提庄子的主人是个长相极为出色的男子。
  “小萝自从见过那人后,就变了。”
  万萝本是个乖巧听话,懂事伶俐的大小姐,然而见了那俊美公子,日日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叫人看着担心。尤其万松,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把那公子抓来,好一解妹妹相思愁绪。
  一日,万松去万萝说的地方寻找那俊美公子,然而所见不过数百株桃花,那庄子却不见踪影,万松心知,恐怕万萝是遇上了什么山野精怪。
  “我劝小萝,不要再想那公子,小萝不仅不听,甚至要再去找那人。我没有办法,只能把她关在家里。”
  关在家中不是长久之计,期间万松百般劝说,万萝皆是不听,还偷偷收拾了东西,想要独自去找那遇见的公子。
  万松和几个心腹带回了万萝,被带回来的万萝变本加厉,吵着要嫁给那位公子,更几次试图偷溜出去。
  “我没有办法,只能叫了几个人日夜不休地看着她,以免她跑出去,被那所谓的公子骗了。也是因着此事,她一直怨我,不肯和我说话。”
  万松怀疑自己万萝是不是被公子迷惑了,遂请来许多医生郎中,其中也有道士之类,言说万萝受了妖怪蛊惑,需要喝符水做法会驱妖。
  万松依言行事,结果可想而知,惹得万萝更是生气,已经连着多日不曾和万松说话了。
  万松重重叹了口气:“我不过是担心她。”
  听万松解释完,我却真有些好奇:“如你所说,万萝姑娘应该只是同你闹别扭。你何以肯定是万萝得了病?”
  不管怎么说,这都像是话本子里说的貌美闺秀恋上俊美公子,家人阻挠,少女愤而与家人决裂,两人从此发展出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说不定,那公子是个负心男,这话本还得出个续集。
  万松非常坚定地反驳道:“不,我心里清楚。我是她的兄长,她一定是出事了。”
  我没有亲人,实在想不这血缘间莫名的直觉从何来,所以笑笑,不再言语。
  奚岁生道:“听你说这么多,不如让我们自己去探一探。医师问诊,总不好连个脉都不把。”
  万松应允,送我们到了浮桥,自己却不上前。
  万松苦笑道:“现在舍妹和我……因为那人的事情闹得不快……所以暂时不要见面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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