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猜错，这种咒术名字应当唤作‘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桃花如旧，人非昨日。
奚岁生道：“此咒术需要一物作为引子，我看那桃花便是下咒之人所选择的引子。这咒术的可怕之处在于为了保持引子的模样，会先放大中咒者的某种情绪，然后吸取。喜、忧、怒、惧等等各种情绪，都可以作为引子的养料。恐怕万萝姑娘近日来表现的躁郁也是因此。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拥有喜怒哀乐种种，如若逐渐失去这些情绪，和泥塑木雕无异。至于解决的办法——”
她顿了顿：“很简单，毁掉这枝桃花。”
万松闻言，当即大喜，立时就要抢过万萝手中的桃花，想扔掉它。没想到万萝转身避过，手紧紧攥着那枝桃花，嘴唇紧紧抿着，不是心甘情愿的样子。
万松不解：“小萝，你！”
万萝道：“我不相信，薄黎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万萝道：“我要亲自去问他。”
且不说万松不肯让万萝出府，再来已经知道有很大的可能是薄黎下的咒术，万松更不愿让万萝见到薄黎，生怕这人又做出什么下咒的恶事来。
万萝护着桃花不想被兄长毁坏，连着几日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见人。
我们这些外人看的心累，万松更是愁得几日没睡好，眼下青黑分外明显。
依我说，这事不难，找几个力气大的丫鬟把万萝拉出来，把那桃花毁了不是难事。偏万松是个固执的，想让万萝心甘情愿的交出桃花。
如果这事一直这样僵持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到帝京找崔璞。
奚岁生倚着栏杆，手里拿着一个白瓷细颈酒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梨花漫漫如雪飘落，逶迤半身衣袍。
我道：“我们还要等多久，我们的时间不应该浪费在这里。”
奚岁生道：“只要有酒，我在哪里都无所谓。小微微，不要急，急是没有用的。”
她晃了晃酒瓶，“一口解忧，两口消愁，三口便是云中仙，何忧何苦，不如喝酒！”
真是个大酒鬼，我忍不住扶额。
“我等不下去了。”我道，“无谓的僵持就是在浪费时间。”
“是啊。”奚岁生悠悠喝了一口酒，看着我笑道，“做你想做的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奚岁生道：“万松不舍得，我没那个力气，不就只剩下你一位智勇双全的影宗弟子了。毁掉桃花这件事，非你莫属。”
“毁桃花，说的我像个棒打鸳鸯的坏人。”我挠了挠脸颊，转身去了万萝的屋子。
万松站在石子小路上，一身青色锦衣，满面愁容。
见我来了，不知他脸上为什么出现一种奇怪的神情，像是一直在等某件事情，而那件事终于来了的感觉。
我道：“万公子。”
万松作揖：“澶微姑娘。”
“……”
“……”
我们两个相对，终究是万松先打破沉默，“澶微姑娘，这次麻烦你了。”
“的确麻烦。”这应该是他们的家事，却由我这个外人来掺和。
万松神情一僵，沉默低头。
我着实想不通，一朵花而已，毁了简直不要太容易，为何这万松能磨磨唧唧这么久。
绕过他，我径直去找万萝。
我推了推门，门从里面反锁了，万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们滚开，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毁掉它！”
我道：“万萝姑娘，是我，澶微。”
万萝愤愤道：“我管你是谁，不论是谁，休想毁掉我的花。”
“既然如此，万萝姑娘，休怪我无礼了。”
我一脚踹开门，轰然一声响。看到万萝正对着门，露出惊恐的样子。
那枝桃花，被她护在手中。
万萝是个大家闺秀，而闺秀们，都是提不动水，拿不了刀的，别说和影宗的弟子比，连扫地的也比她们有把子力气，
是以，从开门之后，不过几息时间，那花已然零落成灰，被扔进火盆里，付之一炬。
期间万萝的反抗如小儿一般，毫无用处，就是有点吵。
我揉了揉耳朵，旻山上的风雪声都比她的尖叫声好听些。
那桃花在碳火中渐渐燃烧成黑色的焦木，万萝神情恍惚，眼神僵直，“咚”一声，晕倒在地上。
这时万松进来，看到万萝躺在地上，忙不迭扶起她：“小萝，小萝，你醒醒！”
他转过头问我：“澶微姑娘，你把小萝怎么了？”
他的语气虽然焦急，倒还没有昏头到朝我扑过来质问。
我摇头：”不知道。”
奚岁生抱着胳膊走进来，道：“不用担心，她只是晕过去了，这物是人非咒毕竟是咒术，不可能一点后遗症都没有，你让她好好休息就是了。”
“如此，我便安心了。”万松把万萝抱到榻上，给她盖上被子，方道：“这次，有劳两位，两位有什么要求，我一定尽力达成。”
奚岁生微笑道：“我能有什么要求，我要的，只有那支重明金羽而已。”
万松毫不犹豫道：“这是自然，重明金羽，万松明日便双手奉上。”又问我，“不知澶微姑娘，想要什么？”
第8章 万家（三）
我要什么？
我只想赶快离开万家，去到帝京。
我道：“有没有直达帝京的路，我们要去帝京。”
万松思量片刻：“万家的生意上和帝京那边有些往来，如果澶微姑娘不急的话，两天后有一趟去帝京运送货物的商队，可以载两位一程。”
我道：“好，拜托万公子了。”
两天的时间不算长，值得一提的是万萝醒来后，万松高兴地摆了一桌宴。
宴席上，万萝进退有度，偶尔露出属于小女孩的天真烂漫，着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我问她这段时间的事，她却道她记不太清了，觉得这段时间一直像在梦里一样。
临行那天，天气晴好，奚岁生坐上马车，我也打算同万松他告别，这时万萝从街道另一边跑过来，火急火燎地拉住我的袖子：“澶微姑娘，求求你，救救小盈她们！”
小盈是谁？
奚岁生撩起帘子，问道：“怎么了？”
万萝急道：“是小盈，她出事了。一时说不清楚，奚药师，求求你，你快随我去看看吧。”
这凭空生的事端显然打乱了我的计划，去往帝京的时间又被延后，只得希望这次不是什么大麻烦，能让我们尽快解决。
马车拐了个弯，去了那位小盈姑娘的家里。
路上，万萝道：“小盈是我的朋友，昨日我去找她，见她郁郁寡欢，精神大不如前，我问她原因，她回答是她想嫁给薄黎公子，可是家中不允。我再问时，小盈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万萝停了一停，又道：“除了小盈，我认识的其他两个人，也都是如此。我听兄长说过我中咒术的原因，那日除了我，只怕和我同行的几个闺秀，都中了咒术。如果真是如此，奚药师，求求你，一定救救她们！”
奚岁生身子一歪，靠在我的肩上：“我先前说过，物是人非咒需用媒介才能施展，这东西最好是能够随身携带，譬如你经常拿的那枝桃花。万萝姑娘，你注意到你的朋友身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吗？”
“特殊的东西？”万萝回想着，突然道，“是桃花，我记起来了，小盈的发髻上插着一枝桃花！”
马车行到小盈家后，在万萝的劝说下，我们见到了小盈。
小盈脸色苍白，神情倦怠，见我们的时候也是寡言少语，万萝问上十句，她只简单回个“嗯”字。
万萝道：“奚药师，麻烦你，帮小盈把脉，我想知道，小盈是不是也中了咒术。”
奚岁生道：“把脉不必，我看她和你一样，中的也是物是人非咒。”
万萝喜道：“是不是只要毁了桃花，小盈就可以恢复正常了？”
“可以。”奚岁生道，“不过，听你讲中咒术的人不只她一个，你现在最好把那几个咒术的人都叫来，让小微微把媒介全毁掉。”
事关自己的女儿，不消多长时间，几位曾经同万萝出游过的小姐全都来了，她们有的伤春悲秋，泪水涟涟，有的面带微笑，喜上眉梢，有的横眉立目，恶声恶气。偏偏她们身上都有一枝桃花，颜色鲜艳得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一样。
奚岁生摇摇头，对我笑道：“小微微，靠你了。”
我“嗯”了一声，决定速战速决，拿了短剑，用剑鞘在她们头上一人敲了一下，等她们晕了后拿走身上的桃花，让下人们扔到了火盆里。
这是一件好事，但是万萝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也不知是为什么，难道是以为我杀了她的朋友？
我忍不住向她解释了一句：“放心，她们没死。”
万萝轻轻应了一声，避开我的视线，两手不自觉握住，像是害怕。
我有那么吓人么？
突然一阵香气在空中蔓延开来，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在那火盆里，几根桃树枝快速地长成桃树，枝丫上开满了粉色桃花，那香气也是从树上的桃花中散发出来的。
除了晕倒的几个小姐，剩下的丫鬟妇人均是面露惊恐，更甚者，尖声高喊：“妖，是桃花妖！”
“啊，出问题了呢。”奚岁生面无表情地说完，“小微微，恐怕你也中招了。”
我不解，却在下一瞬感觉脑袋发昏，无孔不入的香气钻进身体的每个角落，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泡在了一坛酒里，酒里是满满的桃花。
我尽量屏住呼吸，摸上腰间的短剑，握紧剑柄，使力抽出，寻着记忆中的位置，靠近火盆，刺向那株桃树。
“嗤”一声，不对，这不是刺进木头的声音，更像是刀子插入人的身体，我睁大眼睛，看到一片血红。
桃树被短剑刺中的地方，流出鲜红的汁液，似血一般。
随着这血一样的液体流出，屋里的花香渐渐淡了，我的头也不像之前那样昏沉。我定睛一看，剑刺中的桃花树树身整个被流出的不知名液体染成红色，而树上开的桃花却枯萎了。
抽出短剑，桃树瞬间化作一堆烂木头，压灭碳火。
环顾四周，除了我和奚岁生，其他人已经晕过去了。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奚岁生道：“这是下咒之人的反击，看来当我们毁掉第一枝桃花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没想到的是这人按兵不动，等我们再去毁掉其他的引子时，才开始作妖。”
奚岁生的脸上带了惯常的笑容：“这桃花香不同寻常，可惜对我无用。倒是你们，恐怕会受掣肘。为今之计，我们该去找这幕后之人，好好会一会他。”又道，“今天幸好是你在这里，不然他们依法火烧桃枝，桃树长出，恐怕无人能应付这火中桃树生出的异香。”
我苦笑：“即使毁了桃树，我们依然中招了，不是吗？”
“无妨无妨，有我奚岁生在，自是保你们安全无忧。”奚岁生笑着，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水晶瓶子，递给我。
那水晶瓶子晶莹剔透，连里面的丹药也是清凌凌地，像冰雪搓成。
入口即化，微带着一丝甜味，像师父给我带过的雪糖球。
不知道能不能当糖吃，想着，我又往嘴里丢了一颗。
“啊！”奚岁生一锤掌心，笑道：“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药吃了后半天内不能说话，小微微，你吃了两颗，一天内不能说话，想说什么，便由我代劳吧。”
什么，这药还有副作用？我张嘴，嗓子却发不出声音。我欲哭无泪，然而现在的情形不是我能掌握的，给万萝那几个也闻过桃花香的人吃了解药后，那几位苏醒后，一切是奚岁生来解释，我则充当成背景，看奚岁生笑嘻嘻接了找寻幕后黑手的任务。
“这位可是影宗弟子，影宗知道吗，专门除妖降魔，惩奸除恶的，交给她，准没错！”奚岁生大力拍着我的肩膀，笑容极其明媚。
我只想去找崔璞来着……不要擅自替我决定啊！
不过，奚岁生也没说错，降妖除魔是影宗弟子的责任，这事情，我势必要管。
“你不像是爱多管闲事的人，为什么会主动揽下这个任务？”我把疑问写在纸上，让奚岁生看。
“因为背后的人引起了我的兴趣。”奚岁生回答，“物是人非咒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见到了，该说能使用这咒术的人已经死了才是，今天又见到了，不能不探寻一番。”
“你有线索了？”我接着写字问她。
“当然，万萝是在桃花林见到某位公子，拿了他送的桃花，中了咒术。我们查查这公子，说不定会有收获。”
万松也曾派人寻过那桃花林，结果一无所获，不知道我们能不能顺利寻到。
“你不是神医吗，为什么做的药还有不能说话这种作用？”
奚岁生看了我写的问题，拍拍我的肩膀，微笑道：“我从来没说我是什么神医，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药师。既然没死，说明这药就有用，看开点啦。”
没死，药就有用？？？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我开始怀疑奚岁生神医的名头怎么来的了。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帘子被人掀开，露出张熟悉的脸，是万萝。
万萝道：“奚药师，澶微姑娘，这次谢谢你们。我才知道，中了咒术，给家人添了很多麻烦……”
想是万萝见到同样中咒的朋友，又看到为朋友操劳的父母，心有所感，所以来向我和奚岁生道谢。
“……不过，我想求你们一件事，不管薄黎公子做了什么，请饶他一命。我相信薄黎公子不是坏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