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是个大酒鬼,不管到哪里都忘不了喝酒。
窗外天色未明,我打了个哈欠,伏在桌上,不由自主地睡去了。
醒来时,身上被披了一件鹤羽大氅。
奚岁生却不见踪影。
我起身朝外走去,天光大亮,院内桃树清一色红粉繁花,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白衣女子,正是奚岁生,一个着暮山紫颜色长袍的男子,长得颇为俊俏。
这男子一手扶在树枝上,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卷书,容颜掩映在花枝间,正可谓翩翩少年郎,浊世佳公子。
奚岁生提着酒葫芦在手上绕了两圈,看到我,招招手,笑道:“小微微,过来,认识一下,这位是薄黎公子。”
近看之后,仿佛更能理解为什么万萝会着迷于他,薄黎公子不仅相貌精致,通身气度亦是不凡,像是开到最盛的花,夺目而不刺眼,有岁月沉淀的感觉。
他浅笑作揖,风姿雅致:“澶微姑娘。”
薄黎不仅帮我们通知了等待的阿杨他们,让他们回去,还特地派了两个侍女招待我们。饮食用度上,无一不精,无一不全。
奚岁生简直是乐不思蜀了,每天躺在一堆酒坛子里,醉生梦死。我每日在庄子里游荡,期待能找到什么有关咒术的线索,可惜一无所获,有几次碰到薄黎,我蒙混过去,但是又总觉得,他可能发现了什么。
我和奚岁生心知肚明,薄黎肯定是下咒的人,可是我们找不到证据,而薄黎的表现又是如此光风霁月,一点毛病挑不出,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他就是那个下咒者。
薄黎公子是个画师,有一次我们看到他作画,画的正是我和奚岁生。
我不懂画的好坏,但也能看出来那画中的我们形貌如生,衣着华丽。
奚岁生看了,道:“你把小微微画上去也就算了,画上我做什么,你薄黎公子不是一向只画美人么?”
薄黎微微一笑:“像奚药师这样的美人已是世间少有,如若奚药师自己都认为自己不堪绝色,恐怕世间没有几个人能入得奚药师的眼。”
说到这里,我才发现奚岁生似乎一直有一种迷之错觉,总认为自己长得不好看。
记得我们认识的时候,她对自己的介绍就是是个平平无奇的药师,那时我还以为她说的是医术。
奚岁生扬起唇角:“哎呀哎呀,薄黎公子,你拍这种马屁是没用的,虽然我很开心,但是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哦。”
他们两个这熟稔的语气……“你们认识?”我好奇地问。
不等奚岁生答话,薄黎抢先道:“没错,多年前奚曾经出手搭救内子,奚药师的大恩,我无以为报。”
奚岁生懒懒掀起眼皮,唇边笑容微妙:“搭救说不上,我医术不到家,做不了死木回春的事,全都是薄黎公子坚持不懈,不肯放弃呀,这等精神真叫人感动。”
薄黎温和道:“当日是在下唐突,冒犯了奚药师,如果奚药师心中不解气,要打要骂,在下甘愿受之。”说着,作了个揖。
奚岁生轻轻“哼”了一声,柔若无骨的手搭上额头,细长食指敲了敲太阳穴,眉目间迸出一股冷意:“不敢不敢,只是希望薄公子记住,有些事情,是人力不可逆转的,纵使你咒法再绝妙,也无法改变。”
“是么?”薄黎面色如常,唇角挑起一个极淡的笑,“这话由奚药师来讲,未免太没有说服力了。”
“任何脱离常理的存在,都需要代价。薄公子要想好,有些东西的代价,你付不起。”
“我以为,我的决心,奚药师早就看到了。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甘愿。”
“你的决心暴露了你的愚蠢,明知河流已经干涸,仍旧想要用船渡河——我没有见过比这更愚蠢的人。”讽刺的话毫不犹豫地吐出来,奚岁生一点都不怕得罪薄黎,冷声道:“况且,你要付出的代价,不该由别人来承受。”
薄黎忽然看了我一眼,笑道:“是因为你身边的这位姑娘?我认识的奚药师,可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
“我认识的薄黎公子,倒是一如既往的心狠手辣。”奚岁生的手搭上我的肩膀,严肃道:“至于澶微,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她身上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薄黎笑得人畜无害:“许是奚药师误会了什么,我怎会对澶微姑娘出手。澶微姑娘原是奚药师的人,在下知晓了。”
“呵!”奚岁生轻笑一声,突然道:“物是人非咒是你下的?”
第11章 桃林(二)
薄黎惊诧道:“物是人非咒?我没有听说过。”
奚岁生定定地看了薄黎片刻,轻笑了一下:“是么,我知道了,我和小微微还有事,告辞了。”
我们离开时,我回头瞧了一眼,看到薄黎脸上的笑容淡去,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真的不知道吗?”我问。
奚岁生拈了一颗茴香豆扔嘴里,嗤笑:“他若不知道,世界上就没有会物是人非咒的人了。”
我谨慎地问了一句:“你们从前,发生过什么事?”
想起不愉快的事情,奚岁生冷冷地“哼”一声,“一个人要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都是些不值一提的旧事罢了。”
我越发好奇,自认识奚岁生,少见她对一个人表现出如此厌烦,况且薄黎公子不管从哪里看,都是个翩翩君子。
我道:“如果真的不值一提,你才不会说什么得到失去的话。”
奚岁生挑眉:“你想听?”
我点头:“嗯。”
“好吧。”奚岁生给自己倒了杯酒,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我就给你讲一讲。”
奚岁生是个活了很长时间的人,时间长到她记不住自己的年龄,记不住人世年岁变幻,唯有手上治过几个病人,还记得七八。
她行踪不定,认识她的人又少,能找到她治病的人更少,因此大部分想找她治病的人,最后多还是死了。
说到此,奚岁生笑了一声:“这些人是拿我当神仙呢,人哪有不死的,是哪里来的错觉,以为找到我就有救,而不是会死得更快。”
遇到薄黎的那天,奚岁生在一家破酒肆里喝酒,三教九流的地界儿,什么人都有,唯有奚岁生一个人,显得格格不入,她的衣服太整洁,她的脸太年轻,她的酒量太好……
她不像大家闺秀,因为大家闺秀不会独自一个人在酒肆喝酒;她不像江湖女侠,因为她身上看不到一把刀或者剑的兵器;她不像侍候人的丫鬟,不像卖身的女妓,不像出家的女冠……仿佛一个谜。
所有人都她投向好奇的目光,嘴里在窃窃私语,小声地和同桌人交流,奇怪她究竟是个什么人。
奚岁生自己心中也是好奇的,以前喝酒,并未有如此多的人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直到薄黎携着一身风雪,缓步进了酒肆。
那时薄黎穿着一身鸦青色长衣,披着烟灰色斗篷,不打眼的颜色,然而出色的容貌却像一颗明珠,使人不得不把眼光放到他身上。
这颗“明珠”的脸色极差,苍白如霜,冰冷若雪,他径直走到奚岁生面前,撩起前襟,单膝下跪。
这一跪,使得酒肆的其他客人吓了一跳,而奚岁生旁若无人喝着酒,眼神也懒得给薄黎一个。
薄黎抬起头看她:“在下薄黎,请奚药师救一个人。”
酒杯在手中摇晃,奚岁生把眼神从酒上移开,落到薄黎身上,看了他片刻,笑了一下,“你和我,原来也不过两面之缘。”
薄黎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奚岁生也不和他解释,饮下杯中酒,重重放在桌上,“你帮我付了这顿酒钱,人,我帮你救。”
薄黎苍白的脸颊浮现两抹红色,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到救命的浮木,眼中有了些许神采:“多谢奚药师。”
付过酒钱,奚岁生随薄黎出了酒馆,外面飘着雪花,天地间一片白雪茫茫,不见前路。
这绝不是出门的好天气,不知道这男人要救的人病重到什么样的程度了,才会让他不辞辛苦,顶着风雪来到这件间破旧的酒肆。
二人冒着风雪走了一段路,踏出的脚印很快就被白雪覆盖。
奚岁生不禁奇怪,这样大的风雪,这男人是如何辨明方向的?
突然,男子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上。奚岁生上前扶他:“喂,你没事吧,还能走吗?”
男子借力站起,道:”我没事,内人还在等着我,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待太久。”
“是你的妻子得了病?”
“……是。”
“你的妻子是我要救治的病人,那么她得的是什么病,病已经到什么程度了?”
例行的询问,男子却含糊道:“奚药师见了后就明白了。”
这是想考验我的医术吗,奚岁生心里明白,以前也会有病患的家人故意不告诉她病患的病情,而是让她自己去看,甚至用悬丝诊脉,没想到这男子看起来文质彬彬,竟然也喜欢玩这些华而不实的一套。
两个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里走了许久,奚岁生因为身体的原因,不知疲累,而这男子,喘息虽急,却不见他有停下来的意思。
奚岁生揣着手,冷眼看他,薄黎的身体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头发和眉毛上都结了一层霜雪。
幸而此时,薄黎停下来:“我们到了。”
“嗯?”奚岁生发出个疑惑声音,眼前除了白雪皑皑,并没有房屋宅院。
薄黎从怀中掏出一枝娇艳欲滴的桃花,插在雪地里,顿时,漫天风雪止住,一株株桃树争先恐后地从地里冒了出来,直到奚岁生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粉色桃林。
一边是春日桃花,一边是冷风冰雪,插在地上的那枝桃花,像是一道无声地界限,分开了这不合常理的世界。
奚岁生踏入桃林,轻轻一点头,道:“上古之时,夸父追日,近日而渴,两河水尽,欲饮大泽,未至而死,手中之杖化作桃林。而今已鲜有人知那处桃林所在,因此更无人知晓,从邓林的树上折下的桃枝可以化作桃林。依我看,你这桃枝上还加诸有其他术法,不然你也不会非要走这么远来插下这枝桃花。”
薄黎前行的步伐一顿,道:“不愧是药师奚岁生,居然连这种秘闻都知道。”
奚岁生浅浅勾起唇角:“活得久了,知道的自然多些。”
薄黎没有回头,而是问道:“那奚药师知不知道,幽族人。”
正如菜色有荤素冷热,武器有刀枪剑戟,人么,除了汉人匈奴人苗族等等,世间也会有一些隐世而居的人,他们由于各种原因,自成一族。
奚岁生游走世间千年,听过的奇闻异事不少,乍一听到“幽族”两字,愣了下,重复了一遍:“幽族?”
薄黎接着道:“世有幽族,轩辕国遗民,寿数八百,隐居山林。我的妻子华嫣,便是幽族人。”
“既是隐居,你能碰上,说明有你的缘法,我不知道,自是我和他们没有这个缘分了。”
“缘分?对他们来说,恐怕是孽缘吧。”薄黎轻声笑笑,接下来说的话则有些恐怖,“因为我杀了他们全族。”
奚岁生闻言,淡定点头:“那你的妻子,她呢,是被你杀了还是她疯了?”
薄黎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此后一路沉默,直到进入一座别院,别院陈设清雅,里面有一个由花枝搭做的小屋。
这花寮小而精致,用的花枝以桃花居多,间或有其他种类和颜色的花,诸如茉莉紫藤之类,看起来里面的空间也不大,进去七八个人就满了的样子。
光亮从枝叶间的缝隙中透出,照亮这间狭小的花寮,花寮中没有其他摆设,只有一副透明的水晶棺材,棺材中,乃是一具白骨。
骨色洁白,莹润如玉,依着奚岁生的话来讲,这是她所见过最美的一具骷髅了。
但是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真说出来,怕是要挨打的。
薄黎的手在透明的棺盖上抚过,眼睛望着那具骷髅,深情而缱绻。
他道:“这是我的妻子——妙华嫣。”
轩辕国遗民,幽族人,妙华嫣。现在,一具白骨。
奚岁生忍不住嗤笑:“恐怕得病的不是你的妻子,而是你吧,我看你是得了疯病,难道你想让我救活一具白骨?”
奚岁生摇摇头,打算不理会这个疯男人,转身想要出门。
薄黎在她身后,道:“我听闻奚药师活死人,肉白骨,难道让白骨生肉,死人复活不是应该的吗?”
奚岁生头也不回:“你说的那不是人,是神仙。而且神仙也未必能救活一具白骨,唯有你这种得了疯病的才会相信。”
薄黎道:“哀帝的皇后宛氏,本来是已死之人,若不是求得奚药师,如何能苟延残喘于世。”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奚岁生回头,站在门口,半面容颜隐在屋内的阴影中,“但宛氏尸身未腐,又有高人将她的一缕魂识强留下来,方有一线生机。”
奚岁生冷冷一笑:“你这只剩一堆骨头,叫我如何去救?”
“……”薄黎低声问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哪怕代价是我的命也可以。”
奚岁生悯然:“我见过太多像你这样的人,总是妄图复活死去的人。殊不知,正如四季轮回,人的命数也是有限的,你们的强求,也只是强求。”
奚岁生道:“我要走了,希望下次见到你,你不会执着于复活了。”
薄黎惨然笑道:“奚药师,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他的声音疯狂而病态,“而我,决不会放弃。”
第12章 桃林(三)
奚岁生到底被困在了桃林。
薄黎凭借着在桃林设下的阵法,为奚岁生,也为他和他的妻子,打造了一座坚固的牢笼。
桃林出不去,他们日常所需全都由薄黎早早备好,每到饭点,都会有使女给奚岁生送来饭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