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岁生被囚禁的地方是别院中的一处房舍,干净整洁,陈设华丽,加上有酒有菜,有秀丽桃花,有使女伺候,除了不能出去,对于奚岁生来讲,简直算得上人间天堂了。
一开始,薄黎的态度是毕恭毕敬,言辞恳切,求奚岁生救活他的妻子。
奚岁生只道:“其他的也就罢了,唯有复活一事,逆了天命,恕我无能为力。”
见恳求无用,薄黎变了脸色,转用些刑具之类的恐吓她,奚岁生便道:“你直接杀了我就是,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
转眼间,奚岁生在桃林住了三个月。
三个月里,薄黎软硬兼施,可惜对奚岁生都没有用处,因此,薄黎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
是夜,风冷,天上几颗星子闪烁,桃林里的花依旧开满枝桠。
每当风起,便有花瓣在林中像羽毛飘落,晃晃悠悠地落地。
薄黎披着一件白色的大氅,提着一壶酒,来到了奚岁生的屋里。
“值此良夜,奚药师可愿与我对饮?”
恰有风过,奚岁生伸出手,桃花花瓣被风吹进打开的窗户,以轻盈的姿态落在她瓷白的掌心。
“有风和桃花相邀,我自当应下。”
桃花树下,一方石桌,两个容貌同样出色的男女,在花雨中举杯对饮。
酒是佳酿,人是美人,薄黎笑着道:“此酒是幽族人所酿,据说此酒酿制时需合天时地利,酿酒所用的原料是从幽族的祭台上取得的,除了幽族人,没有人能酿出这酒来,我为之前冒犯了奚药师赔罪。生死有命,之前是我着相了。”
奚岁生早被酒味勾的蠢蠢欲动,无心听薄黎说的什么,眼睛直勾勾盯着酒壶道:“你明白就好,人的一生不长,你能遇到的事情多着呢,不要着眼于现在,要向将来看。这酒我是第一次听说,不知味道如何呀?”
薄黎给奚岁生斟了满满一杯:“奚药师,请。”
酒初入口,味甘而醇,一股凉意充斥于口腔中,入喉后,便是辛辣滋味,直冲头顶,只一口,能烧的人脸都红起来。
薄黎尝过这酒,是在那场举整个幽族之力举办的祭天仪式上。
小孩子和未出嫁的女子是不被允许喝这酒的,除了族内的长老,以及他这个客人,能单独有一壶酒,其他人也只是好几个人同分着喝一壶罢了。
这酒色如碧血,回味却像火一般灼灼,因此幽族人给它起名为——心焰。
奚岁生一口饮下,闭上眼睛,仔细品味:“好酒!”
“如何好?”薄黎笑问,想是奚岁生曾饮过千百种酒,一定是对酒有见解的人。
奚岁生道:“喝着有滋味,好。”
是个有点奇怪的回答。
薄黎又倒上一杯给她。
碧色酒里落入粉红桃花,夜风拂身而过,凉意沁肤,奚岁生的脸上染上薄红,呼吸间皆是酒气。
薄黎问:“奚药师喝得可尽兴?”
奚岁生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薄黎点头:“那看来是尽兴了。”
不消片刻,奚岁生晃晃脑袋,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了,她“砰”一声趴在了桌子上。
薄黎手中的酒杯被他一扬,那青色烈酒尽数泼洒干净,化作无数黑色小虫如雾般散了。他起身,绕到石桌另一侧,横抱起奚岁生,踏着迷离夜色来到花寮内。
花寮里有两座青铜梅花雪鸟九枝灯,将整个屋里照得亮亮堂堂,水晶棺里的白骨骨色莹润,通透如白玉,晃眼看去竟也让人生出那是个美人的错觉。
薄黎把奚岁生放到棺材旁,推开棺盖,小心而动情地摸上那具白骨的面庞:“阿嫣,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你再等等我。”
俊美男子对棺中白骨情意绵绵,不知名的女子倒在棺材旁,生死不知,跳动的烛火更是为这一切增添了一种缠绵而诡异的气氛。
很快,薄黎收回手,目光投向昏睡的奚岁生,叹息了一句:“虽是个美人,可惜不够美。若非我现在没有闲情,也是要画张美人图留下你的。”
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匕首,拔出刀鞘,刀刃极为锋利,像月光铸就,一看便知是把吹毛断刃的好兵器。
薄黎拎起奚岁生的一只胳膊,伸入棺材,刀锋逼上奚岁生的手腕。
“我说薄公子,你就是把我的血放干净了,你的阿嫣姑娘也活不过来的。”
奚岁生睁开眼睛,对着薄黎露出一个微笑。
薄黎仿佛早有预料一般,道:“你没死。”
“我死了,某个小笨蛋可是会哭死的。”奚岁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棺材上,道:“以血生肉,亏你想的出来,这种咒术虽然有用,不过像我这种被当作血包的是死得不能再死,而咒术的成功率又不高,你说说你,是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啊!”
薄黎却淡然道:“普通女子当然无用,不过拥有不死之身的奚药师就不一样了。你说对不对,奚药师?”
奚岁生神情一时有些诧异,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敲击着棺材,忽而沉着脸道:“你调查的倒是清楚。”
“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人向往长生不死,几乎无人知晓,能活死人肉白骨呢奚药师奚岁生,以不死之身,游走世间,行医施药。”刀锋抵住奚岁生苍白的手腕,薄黎感受到她脉搏处有力地鼓动着,目光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狂热:“只要得到你,不仅长生之术唾手可得,复活我的爱妻更非难事。”
“是吗?”奚岁生垂下眼帘,毫无畏色道:“你真的以为,抓住我,你就能长生,你的妻子就能复活?”
薄黎俯下身子:“你不肯帮我,薄某只能自己动手,用自己的法子试一试,总归,奚药师是死不了的,不是吗?”
“我可以想办法救你的妻子,不必动用咒术,你使用的复活咒术,乃逆天之行,迟早会反噬自己。到时候,你和你的妻子,只会死得更惨。”奚岁生冲着薄黎笑了一笑:“我妥协,不是因为我怕了你,如果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杀了你。既然人人都说我有‘活死人,肉白骨’的能力,我就试上这一回,坐实了这个名头。”
薄黎定定地看着奚岁生几瞬,忽然收了匕首,斯文有礼地对奚岁生一作揖:“薄某在这里,先谢过奚药师了。有任何要求,请奚药师尽管吩咐,薄某定全力办到。”
奚岁生揉揉手腕,嘴角扬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要死人复活谈何容易,更何况是在身体只剩下白骨的情形下。
奚岁生面对薄黎时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古有女娲以土造人,许之生气而活,那是神力。我等不过凡人,做不了以土为骨肉,送气而生的事。为今之计,是叫从骨头上生出一副血肉来,有一具完整的肉身,这样,你的妻子魂识聚齐时才能有停留之地。”
薄黎道:“依奚药师的意思是……”
“我所需要的药,这里不会有,你需得出去寻找。下面我开始说药方了,你一一记下。”奚岁生清清嗓子,“生肌腐骨草的叶子,质桑树的树液,穷奇兽的血,三月初三的百花露,寒晶草……”
一连说了几十样,奚岁生才停下来,意犹未尽地道:“前期所需的药草也就这些了,你有把握能准备完全吗?人的寿命很短,也许药草没有找齐,你先死了。”
薄黎握紧了手中的毛笔,态度坚定:“若是我不幸死了,便和吾妻共葬坟茔。倘若侥幸活着,穷其一生,我也要让她复活。”
奚岁生这回没冷嘲热讽,而是意味深长地一笑:“执念深重者,是人,反复善变者,也是人,薄公子,你能做到哪一步,奚某拭目以待。”
这次之后,奚岁生住在了这处薄黎隐藏起来的桃花林,一直在试验如何让白骨生出血肉的方法。
奚岁生提出的许多药草,不仅难得,有些还是可遇不可求,薄黎找药的难度,可想而知。
好几次,薄黎回桃林见奚岁生时,身上总带着伤,大大小小,甚至有好几道致命伤。
奚岁生在想办法复活薄黎的妻子时,还要顺便制些止血疗伤,保命护心的药,救一救薄黎的命。
也许是薄黎的运气好,每次不仅能活着回来,还带回来了奚岁生所需的药草。
药草需要炮制才能使用,为了减少花费的时间,薄黎用咒术做了几个桃花傀儡供人使用。
桃花傀儡与道术中的“化物成人”颇有相似之处,都是以物为凭,使用术法化成人形。不同之处在于道术所化之人能言语,擅弄情,其所行所为与生人无异,可谓仙术也。而桃花傀儡,不擅言语,行为呆板,表情呆滞,一言一行皆受控于人,真如“傀儡”也,与“化物成人”相比,实在落了下风,故登不上什么台面,也鲜为人知。
对于奚岁生来说,有个能帮上忙的就够了,并不计较那么多,况且闲来无事逗弄一番,勉强算个乐子。不然这桃林里,整日只有一具骷髅为伴,是要闷死人的。
第13章 桃林(四)
桃林里不知寒暑,奚岁生只能在薄黎回来时问问他,如今过了多少岁月。
从薄黎那里大约可知,已过十年有余。这十年里,奚岁生尽心竭力地调制药草,而薄黎回来,看到那具与之前无甚区别的骸骨,心中总有一丝失望,他太渴望见到妻子活着的模样了。
哪怕是用他自己的命去换。
“奚药师,阿嫣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的样子?”
青铜大鼎里血红色的液体“咕噜咕噜”冒着泡泡,奚岁生踩在一个小木凳上,拿着紫檀木长柄勺子慢慢搅拌,闻言斜斜觑了薄黎一眼,不动声色地道:“我说过,这事不能急于一时,药未成,你急也没用。”
薄黎立刻问道:“是不是缺了什么药草,我去寻来。”
“还魂草,续命露,凝识花……这些你都找不到,它们并非生在人间。传说九天之上有一座白石山,白石山上有位神女,擅于照料各种仙草。如果你能借到这些仙草,说不定能彻底复活你的妻子。”奚岁生托着下巴,笑眯眯地道,眼里似乎有促狭之意。
薄黎苦笑了一下:“奚药师又说笑了。”
他转身离开,去花寮看他的妻子。
而奚岁生在薄黎离开后,食指轻轻刮了刮面颊,继续搅拌鼎里的红色液体,摇头道:“居然说真话都不信啊。”
接着,她嘴里便念起诗来:“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奚岁生不止一次地说过薄黎执念太重,每每听到,薄黎总会以“情深如许,不能更改”回应。况且奚岁生已经答应了薄黎会复活他的阿嫣,薄黎更不会将奚岁生的话放在心上。
时如流水,悄然无声,而奚岁生的药也大功告成。
她选了个分外晴朗的天气,将此事告诉了薄黎。
薄黎兴奋难抑,一向冷静自持的面孔上有显而易见的喜色:“是吗,我需要做什么,请奚药师尽管吩咐。”
奚岁生摸摸下巴,“还真有些事情,到时候我让你做什么,你做就是了。”
奚岁生又道:“这药的效力在正午时分最好,你让傀儡把这鼎抬过去,小心不要溅出里面的药液。这可是关系到尊夫人的复活大事。”
今日阳光分外晴好,直直穿透花寮照在了那具水晶棺材上,里面的白骨也被映出一种奇异的莹润色泽,仿佛活过来一样,呈现出诡异的美丽。
奚岁生与薄黎分别站在水晶棺两侧,还有一刻,便是午时。
奚岁生忽然问道:“你知道哀帝和宛氏最后怎样了吗?”
薄黎不知奚岁生为何突然问这个,他饱读诗书,自然也知道这段史书所记载的“逸事”。
“哀帝一生后宫只有这一位皇后,就连妃子都没有,如此深情帝王,史书上也只有这一位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哀帝偏宠皇后太甚,以致于亡国。虽说有哀帝本人的责任,但是他在位期间,居然水涝旱灾,外强入侵,内部政乱,所有的乱国之事都让他碰上了,也是倒霉。听说他最后自知无颜面对百姓,和自己的皇后宛氏一起在居住的未央宫自焚了。”薄黎说完,奇道:“不知奚药师问这些为什么,是还怪罪我擅自拿奚药师的血来试药的事吗?”
奚岁生垂睫微笑,如一张假面:“不是。我不过是想起来了,所以有此一问。原来史书中都是说哀帝无颜面对百姓,自认德行有亏,所以才在未央宫自焚的。”
薄黎追问:“难道其中还有内情,奚药师知道什么?”
奚岁生捻了捻手指,道:“我见过哀帝,长得实在不像个皇帝,也不像个深情的人。依我看,那不过是个疯子而已。薄公子——”她轻轻一笑,“希望你,不要变成和他一样的疯子。”
风拂落花,簌簌有声。
水晶棺内,朱红的药液浸润雪白的尸骨,初时并不见有奇特之处,随着药液完全把白骨浸透,鼎内的药液都倒进棺材里,这药液便如鲜血一般充斥着半个棺材。
薄黎看不到水晶棺内的白骨,却见到那药液逐渐减少,隐隐约约能见到妻子的尸身。
药液越来越少,有腾腾雾气在棺材里缭绕,模模糊糊能看到个美人模样,待到雾气消退,女子清艳脱俗的容貌也彻底显露出来。
黑发白肤,乌眉红唇,清泠干净,如山峰顶上的那一捧雪,虽赤着身子,也如天仙圣女一般。奚岁生道:“果然是个极美貌的女子,天下第一也可当得了,不怪你记到如今。”
薄黎的手缓缓伸进棺材,抚摸上女人白玉似的脸,一动不动。女人的脸,还有些温热,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他薄唇微动,什么也没有说。
奚岁生转身离开了花寮,将空间留给了薄黎和他的妻子。
当晚,奚岁生离开了桃林。
故事讲到这里,还说不上什么得到失去,并且听起来尚算圆满,一个一心复活妻子的痴情人历经千辛万苦,最终让他的妻子复活了,从此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除了奚岁生这个医师太过倒霉被痴情人胁迫了之外,其他竟也没有什么憾事了。
我说:“好像和你讲的失去得到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