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张的说,几乎宗内的每一个弟子,下山之前都是要先在我这儿走上一回,能在我手上走过四十招的,也只有崔璞一个了。
他们说我的剑太快。
剑快的好处就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
傀儡是没有血的,青铜剑每杀掉一个傀儡,傀儡便轰然倒下,美丽的脸庞和精致的衣裙都化作片片花瓣,徒留白骨一堆。
花瓣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层,遮住了骨骸。
薄黎不慌不忙,笑道:“是我小看了澶微姑娘,如果不是这柄青铜剑,我还以为澶微姑娘是什么顶尖杀手。”
我道:“我是谁与你无关,不管你有什么招数,尽数使出来,我赢了你,你就要向官府自首。”
“多少年了,居然有人劝我向官府自首。”薄黎短促地笑了一下,“这样天真的想法,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你应该知道,有些事情,不死不休。”
掉落的灯烛将燃未燃,熹微的火光轻轻摇晃,薄黎隐藏在黑暗里的面庞看不清轮廓,宽袖长衣,挺拔身形,仍显出几分风流,他手中印已然成形。
无数桃花纷纷落下,分散凝聚,化作利箭,直冲我和奚岁生而来。
在被扎成刺猬之前,我撕了张结界符,暂可抵挡一阵。
粉色的桃花箭雨一波又一波地来临,碰撞到金色的结界后,像金色烟花一样炸开,又重新变成桃花花瓣落下。
结界符是师父做的,他老人家最擅长的就是做防御类的符篆和阵法,我跟着学过,没学出什么名堂来,觉得还是剑更趁手。
如果我只有一个人,我会选择冲上去,但是奚岁生在我身后,不免要顾虑着她。这时的我却忘了,作为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家伙,会没有点自保的法子么。
“结界撑不了多久。”我对奚岁生道,“你待在这里不要离开,我去杀了薄黎。”
奚岁生拉住我,摇摇头:“薄黎的咒术太诡秘,你别擅自行动。”
我道:“现在看来,他不过是个暗地里下毒,控制傀儡,只会发桃花箭的卑鄙人物,哪有什么可怕的。”
“你不该是这样轻敌的人。”奚岁生把我拉到她身后,扬声道:“薄公子,你一心想复活妙华嫣,但是你可知,妙华嫣永远都无法醒过来了。”
“你做了什么?!”
桃花箭雨停下,薄黎上前两步,结界散发的金色光芒照着他的脸,他的眼里仿佛有两簇熊熊烈火燃烧。
“你们这些人,总以为我奚岁生无所不能似的,求长生术,求复生法,求成仙路,殊不知,我这个人,一开始只是想自救而已。”奚岁生手指轻触结界,那结界便也如金色的花雨,翩然落下。
她亦上前,在离薄黎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嘴角挂着一抹诡笑:“你将我囚禁在这桃林时可曾想过,我毕竟是个药师,若是我要对妙华嫣做什么手脚报复你,你能察觉到吗?”
“阿嫣到现在也不能复活,是你搞的鬼!”薄黎语调更冷三分,其中杀意凛然,一时难避。
我猜如果他手中此时有剑,一定是先杀奚岁生而后快。
“笑话,你们这些人,我说实话从来不听。人死不能复生,违逆天命,不得善终。”奚岁生哼了两声,气道:“当年妙华嫣死的时候,一日之内魂识便消散于天地间,纵使你有翻天覆地之能,也复活不了她。薄黎,自始至终,你都在自欺欺人。”
“我没有对妙华嫣的尸骨做什么手脚,我唯一做的,不过是窥探了白骨中的记忆而已。”
这句话仿佛戳到了薄黎的痛脚,他恶鬼似的盯着奚岁生,“你看到了什么?把你看到的都忘掉!”
奚岁生悠闲地揣着手,笑道:“你怕我看到什么,看到妙华嫣后悔爱上你,因为你害得她全族人都死了?”
“奚岁生!”薄黎恼羞成怒,大声道:“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那些幽族人,除了阿嫣,都是狼心狗肺的恶徒,是他们逼死了阿嫣!”
薄黎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当年若不是他们怕死,我的阿嫣,我的爱妻,也不会……”
往事最是不可追,空留憾恨,情断肝肠。
花雨纷落,奚岁生从袖子里伸出手,两点幽蓝色从她掌心飞出来,划出蓝色流光,约莫是蝴蝶的鳞粉。
两只幽蓝色的蝴蝶一左一右,交叉着朝上飞,虚空中留下飞过的荧光痕迹,互相缠绕,又慢慢消失。
蝴蝶飞到薄黎头顶,本来陷在往事中的薄黎倏然惊醒,冷厉道:“我不后悔杀了他们,我只恨他们死的不够惨,不能解我心头之恨。奚岁生,你永远也离不开这里了!”
他话音方落,就晕了过去。我还在想,这是什么招式,睡梦中杀人?
奚岁生拍拍手,那两只蝴蝶飞回奚岁生身边,在她的肩膀上停驻着。
我走到奚岁生旁边:“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处理,把他交给官府?”
“官差是进不来这里的。”奚岁生环顾四周,“这处桃林中隐藏着阵法,当年我让薄黎出去寻找药材,也是有打探阵法出路的意思。听万家家仆的描述,加上我们的经历,这阵法的开启恐怕也掌握在薄黎手里。我向来于阵法一道上不太精通,上次摸索了十年,才从桃林里出去。这次恐怕也要费点功夫。”
她戳戳我:“你是影宗的弟子吧,对阵法了解多少?”
我如实回答:“一点都不懂。”
“好吧。”奚岁生捏捏眉心,一只叉着腰道:“你跟我来,我试试上次的路能不能走,不能就再回来用另一个法子了。”
我捡起一盏灯笼,烛火依然烧着,足以照亮前路,跟着奚岁生绕了七八个弯,走了不知多长时间,奚岁生嘴里小声嘟囔:“这个薄黎,果然是改了阵法,这是逼我去他脑子里走一遭么……”
我们回到原地,奚岁生走到薄黎身边蹲下,仰头问我:“你怕死吗?”
我道:“不怕。”
“爽快!”奚岁生笑了一下,“我们想要出去,就得把桃林的阵法搞清楚。凭我们两个,是弄不清楚了,为今之计,只能进入薄黎的意识中,看他记忆里关于阵法的部分。”
奚岁生说得清楚,我听得惊奇,心想这世间竟还有这样的妙法,如果想知道一个人的过去。岂不是进入他的意识就好了吗?
她又道:“不过此事有些危险,进入他人的意识,容易受到此人意识的影响,意志不坚定者便会迷失自己,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她的眼神少见的严肃:”你考虑好了?”
我道:“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外面还有人等着我。”
我想,其实并没有人等我,是我自己的妄想罢了。
某人冷淡的脸在我心里晃了一晃。我打起个笑容:“拜托你了,奚药师。”
奚岁生肩上停留的两只蝴蝶在她的指挥下于空中翩翩起舞,凡是飞过的地方都会有一道蓝色光带,它们以光为笔,以翼为锋,上下翩飞间画出了一个复杂的图案。
两只蝴蝶飞行的距离逐渐扩大,仿佛是按照某种特定的轨迹,直到我们眼前出现了一扇门的样子。
这扇门整体呈幽蓝色,门上有着精致而繁琐的图案,光芒明灭间好像某种活着的东西一样。
“意识这种东西,千变万化,比人的梦还要不可捉摸,按说不该让你进去冒险的。不过我想着让你独自在外面待着,万一我出不来,你恐怕也会永远困在这里,不如我们两个进去一试。”奚岁生抓了我的手,让我把手摊开,叫了一声:“黛蓝,过来——”
奚岁生肩上的一只蝴蝶颤动着翅膀,蹭蹭奚岁生的脸,才悠悠朝我飞过来,落到了我的手心上。
这只名为“黛蓝”的蝴蝶完全展开了翅膀,停在我手心不动好一会儿。我得以看清它翅膀上的花纹,果真是华美精致,瑰丽无匹。
“黛蓝”的一对翅膀都是蓝色,然而蓝色的深浅各有不同,因此这些深浅不同的蓝色构成了它身上独特的花纹,翅膀的脉络是透明的,偏又透出莹蓝的光来,更显得像宝石一样了。
我看的入迷,然而蝴蝶却扇扇翅膀,回到了奚岁生的肩上。我的手上,则留下了一个蝴蝶图案。
“有了它,我们在里面会合就方便了。你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是谁,否则你会被困在里面,永远也出不去。”
奚岁生再次郑重叮嘱了我一遍,我认真应下。
奚岁生这才上前,伸手缓缓推开了门。
第16章 往事(一)
我是一朵桃花,从我有意识那天起,我知道我和别的桃花不一样,我生来是要做一番大事的。
没错,我就是那朵天选之花。
和我同生在一棵树上的其他花儿,都是没有意识的,当我发现这点时,我已经在树上待了一个月了。
除了能看到有抬着箱子往树下埋的人,再也没其他新鲜的了。
这日,正是春雨霖霖,树下来了一个人。
我觉得雨淋在身上,湿湿的不舒服,很是羡慕树下撑伞的男人。由于角度原因,我能看到他那把绘着鹤隐山水的素色伞面和烟灰色的衣袍下摆,撑伞的手修长白净,露出的一截腕骨劲瘦。
他站了片刻,从不远处又来了个红裙姑娘,长得标志,就是我看着有点眼熟,没撑伞,像只小兔子似的跑过来了。
红裙姑娘见了他,极为欢喜,眉眼弯弯,叫道:“薄公子。”
薄公子撑伞的手朝姑娘那边倾过去,替她遮住了雨:“怎不拿伞就来了,是婢女们怠慢了。”
我看到红裙姑娘急促摆动的手,她道:“不怪她们,是我知道薄公子约了我,什么也来不及想,怕误了时辰,匆匆忙忙来了。再说——”她的声音小了些,“能和薄公子共撑一把伞,也是我的荣幸。”
薄公子似乎笑了一声:“我多等些时候不要紧,若因此使万姑娘染病,才是我的错。”
“薄公子说约我在开的最好的桃花树下见面,我出来此处,不知哪棵桃花开的最好,便随意选了一棵,如今看来,我和薄公子,真像诗中说的,心有灵犀,大约如此罢。”红裙姑娘的话听起来很大胆,但是她的声音又软又柔,怎么听都是在和情人说话。
然而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称呼却是什么公子姑娘的,情人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莫非是姑娘单相思,我为我自己的发现暗自得意。
雨逐渐零落,敲打伞面的雨声停了,我晃了晃身子,想要抖落身上的雨珠。
薄公子收了伞,桃花枝杈下,露出一张俊俏清逸的脸。他随手折下一枝带雨桃花,微笑着将桃花别在红裙姑娘的发髻上。
“林中桃花三千,唯有这棵开的最好,如今虽经风雨,不损其鲜妍。我想,也只有这枝花,勉强配得上万姑娘的容颜了。”
风来吹落一树雨带桃花,我乘风落入薄公子的袖中,窥得他掌心莫名手势。
这瞬间,我想到了什么,那缕思绪像小猫抓不住的尾巴,转瞬即逝。
万姑娘得了桃花,双颊染红,目含秋水,一双妙目不时看向男人,又立刻别过眸光,看向她自己裙子下露出的绣花鞋尖。
“万姑娘愿意陪我走走吗?”薄公子对万姑娘一笑,这一笑当真是春风化雨,温柔无限。
万姑娘小鸡吃米似的点头:“我当然愿意,陪你走多久都愿意。”
“一生一世,走到死也愿意么?”
万姑娘已经被薄公子迷的神魂颠倒,连忙应是。
薄公子笑着回答:“多谢万姑娘厚爱,那万姑娘的命,我就却之不恭了。”
附着在薄公子的袖子边上,我看得清清楚楚,说完那句话,他的手扼住了万姑娘的脖子。
万姑娘的脸涨得通红,她双手拼命拉着薄公子的手腕,想把他的手扯开,不甘道:“……为、为什么?”
薄公子此刻脸上的笑容比之前真诚了许多:“你死了,她就回来了。”
刚刚还对自己温言软语的人转脸对自己痛下杀手,万姑娘不可置信,不住地挣扎,到底女子比不上男人的力气,她的动作愈见微弱,直至停止,双眼不甘地闭上。
薄公子的手一松,万姑娘像一株残花,无力倒地。
死去的万姑娘,在我眼前化作一棵桃树,只是长得荏弱,枝子稀疏,开了半树花。
薄公子笑了一声,霎时间,无数桃花花瓣从树上落下,目之所至,尽是落花。
薄公子身处花雨中,轻声道:“阿嫣,你看到了吗,这里的桃花,真美。”
我不知道美不美,我只看到这里的桃花仿佛没有尽头似的落下,一层又一层,看不到湿润的泥土,看不到薄公子下袍的衣摆,看不到他腰间的玉佩,嗯,现在我被淹没在一群同伴中,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从黑暗中醒来,听到两个人交谈的声音,聊的是什么“美人图”?
这一个道:“今日梦月生的美人图要开售了,为兄我来不及赴兄弟的约了,改日改日吧。”
那一个道:“二郎放心,我早早在庄老板那里预定了三十本,二郎想看,随时来找我就是,要送一本也是可的。”
这一个大喜道:“那多谢兄弟了,梦月生的美人图实在难抢,还是兄弟有门路,居然能在庄老板那里预定。”
那一个道:“不算什么,谁让家中有个同样喜欢梦月生的阿爹,和庄老板是多年的交情,不然这美人图我也是拿不到的。”
这一个奇道:“令尊向来严肃,没想到也会喜欢梦月生的美人图?”
那一个道:“我家老头子说,梦月生的笔法精湛,画人栩栩如生,形神兼备,长于细微之处有精妙意趣,假以时日,必是大家。依我看,分明就是看那美人画的好,动了色心而已。”
这一个发出“嘿嘿嘿”的笑声:“食色性也,不怪不怪。”
那一个道:“管他什么笔法,只要梦月生继续画美人图,我就继续买,听说有人买了梦月生的美人图,晚上美人从画中出来与他相会,我倒要看看,这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