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岁生慢慢悠悠地举起酒杯,秋水似的眼睛眨了眨:“你说,死人复活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于像薄黎这样的人来说,所爱之人能够复活,当然是好事。可是人人都能复活,这个世界岂不是要乱了。
师父说:“人生食尘,人死归土。生死命数,死生天数。”
百年倏忽不由人。
正如花开花落,四季轮转,有其规律,人的生死亦是。
我摇头:“当然不是好事,人的一生是有定数的,就像天上的星子,有些事早就注定了。强行改变,付出的代价不仅难以想象,就怕会害人害己。”
“你知道我是怎样出桃林的吗?”奚岁生却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扬起唇角问我,眼里没半点笑意。
我道:“难道不是你帮忙复活了薄黎的妻子,他送你出的桃林?”
“当然不是。我故意让他找那许多药草,每次他离开我都会细细查看他离开的踪迹,记住阵法的变化,等到白骨生肉那几日,趁他放松戒心,这才顺利逃了出来。”奚岁生冷笑一声,“人总是贪心不足的,当薄黎妄想让他的妻子复活而不惜任何代价时,他已经失去了属于人的理智。而现在,他已经疯了,失了人性。”
我不明白,想要追问:“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吗,做了就杀了他。”
奚岁生撑着下巴,微笑道:“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古道热肠之人。”
“有因必有果,做了坏事,就要受到惩罚,这是师父告诉我的。”我又道,“可是师父不让我杀人。”
如果薄黎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何必等到官府惩治,早点杀了他,才算是为民除害罢。
奚岁生道:“你会知道的,这片桃林,就是他的孽。”
翌日,我见到了薄黎的妻子,无边无际的桃林中,薄黎推着轮椅,她坐在轮椅上,穿着一身交领白衣,黑发如墨,戴着由水晶和玉制成的额饰,虽然合着眼睛,但是容颜无暇,肌肤赛雪。
她像是女娲亲手捏出来的,得到了大地之母所有的偏爱,无怪乎奚岁生也要赞叹,天底下只怕没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见了她,方知万千桃花,暮川冰雪,不过如此。
我真诚地赞叹:“薄公子,你的妻子真美!”
薄黎心情看起来不错,笑道:“谢谢澶微姑娘的赞美,我想阿嫣她听到了,一定很高兴。”
她不就在这儿吗,薄黎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禁打量了她两眼,瞬间就发现了不对,她的胸口没有起伏,肤色虽然白,但那既不是保养得宜的玉白,也不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而是一种死白,没有一点生气,初见时的惊艳已然感觉不到,只有压不下的诡异之感。
这女子,分明已经死了。
薄黎温柔地摘去落在女子身上的粉色花瓣,又替她整了整头发,爱护之意昭昭,毫不掩饰。
我犹豫道:“尊夫人似乎不适合待在外面。”
即使是保存再好的尸体,也不能暴露在阳光下,那很容易腐烂的。奚岁生虽然一直告诉我的是复活了薄黎的妻子,但是根据她的描述,其实是让一具白骨恢复到刚刚死亡的状态,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复活”,所以我一直以为薄黎妻子的尸体应当是放在什么千年冰棺进行保鲜……
薄黎像是没听到我的话,反而道:“今天是个好天气,阿嫣最喜欢桃花了,我带她出来看看。”
“尊夫人是生在江华一带吧,听说那里的桃花开的最好。”听说江华地区气候温润,适宜种植桃花,因此家家种植,更有万顷桃花,据说从高处望下,犹如看到一片粉色的海。
“并不是。”薄黎声线染上一丝郁色,“我的阿嫣,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看到过桃花。”
第14章 桃林(五)
薄黎派婢女送来了一幅画,画上画的是我和奚岁生两个人。
奚岁生本就长得好看,经薄黎公子妙笔,又多了几分诗书风流。
我常年额发覆盖大半张脸,半旧衣衫,不引人注目的样子,在薄黎的笔下,竟跟换了个人一样。
不过是梳的发髻改了改,衣服用了较重的颜色,换了更庄重的样式,居然也可当得光彩照人四字了,果然,会画画就是不一样,这分明是易容术!
这时,来送画的婢女开口说道:“公子让婢子给奚姑娘带一句话——这幅画是留给奚药师的故友的,如果奚药师死了,我会派人把这幅画送过去,以表歉意。”
“真不愧是我认识的薄公子,利诱不行就是威逼。看来在他眼里,除了他妻子的命,别人的命都不是命。”奚岁生虽然笑着,眼神却逐渐冷了下去,“替我告诉你家公子,死而复生乃是逆天之事,他这些年祸害的人也够多了,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婢女垂眸颔首,行了一礼后便离去了。
这婢女容颜清秀,语言流利,行动间不见滞涩,除了表情微有呆板之外,十足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实在很难想象,她是奚岁生口中说的傀儡。
我道:“有这么个傀儡,我们宗里就不用请人打扫了,能省下好一笔钱呢。”
奚岁生道:“你若知道这傀儡是如何做的,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我奇道:“难道不是你曾经说过的桃花傀儡吗?”
以桃花为凭,施以咒术,便可获得能听人命令的人形傀儡。虽然呆了点,做些简单的事情还是没问题的。
“多年不见,薄公子的手笔是越发大了,小小的桃花傀儡,不足以展现他咒术的高明。他的这些傀儡里,可没有桃花,个个都是剔尽血肉的白骨。”奚岁生含笑问我,“小微微,你还想要这傀儡么?”
联想到这几日伺候我们的都是这种披了不知道什么皮子的白骨,作为一个有操守的正常人,我脸上着实该露出后怕恶心等不适的表情。但是由于我某些经历过于丰富,踌躇了一会儿,我只能道:“走兽的尸骨能做吗?”
怕奚岁生接受不了,我忙补充一句:“居然用人的尸骨来做傀儡,薄黎太过分了,这是亵渎尸体。”
奚岁生低笑一下:“你倒是蛮有想象力的,走兽的尸骨……你要明白,诸如牛马勉强可以运送货物而已,其他只是浪费咒术。而它们的血液是救不了作为人的妙华嫣的。”
我第一次听说“妙华嫣”这个名字,一时懵然,片刻后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薄黎的妻子,他口中的“阿嫣”。
它们的血救不了作为人的妙华嫣,那么,用的是人的血吗?
阿杨曾经说过的箱子,我看到了。
箱子很大,足可以放下一个人。
日近黄昏,林染碎金,这薄暮时分,我瞧见两个婢女抬着一个大箱子走出了别院。
想着也许里面藏着什么秘密,我悄悄跟了上去。
婢女走了有一段路,才把箱子放下,拿出不知放在哪儿的铁锨,开始挖土。
她们是埋箱子,还是埋箱子里的东西?
我离开的有点久了,怕生出意外,便在附近做了个标记,先回别院,打算和奚岁生商量一下再说。
告诉奚岁生此事后,我们决定入夜再来打探一次,希望薄黎不会察觉到不对来找我们。
今晚的月光黯淡,大片的云彩遮住了星光,黑黢黢的树影晃动着,像有不知名的大妖隐藏在阴影里,平添诡秘。
防止被薄黎发现,我和奚岁生没提灯就出来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总算是看到了翻过土的痕迹,正好是在一棵丰茂的桃树下。
身边没有趁手的工具,我折了根粗些的树枝,开始在地上挖。
她们埋得很深,我觉得挖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碰到了什么,当然,也有奚岁生不肯帮忙的原因。
奚岁生笑吟吟地倚着树,道:“你可以的,小微微,我体弱多病,有劳你了哟。”
明明天天喝酒,听八卦听的很开心,这种人怎么好意思说自己体弱多病。
我把剩下的土挖开:“你不是药师吗,难道治不了自己的病?”
“医者不自医。”奚岁生摇头晃脑地回道,“况且,能者多劳,你要努力。”
歪理,我没再说话,而埋下的东西已经露出了箱子的雏形。
如阿杨所说,箱子很重,再者箱子上没有个把环,只好把土再挖深些,才打开了箱子。
迎面便有一股子血腥气,熏人欲呕,我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而奚岁生仿若不觉,甚至头更往里探了一下,要把那里面的东西看个清楚。
少年时受过训,黑暗中也可视物,我捂着鼻子又向前两步,凝神观察,总算把那血肉模糊的一团看了个清楚,那分明是人的尸体,只不过尸体身上有太多的血,像是被浸泡在血水里一样,说不出的恶心。
尸体的脸和身体都被泡得浮肿了,依稀可辨是个女子,身体被摆出个不自然的姿势,像是没有骨头一样……
像是没有骨头一样!
奚岁生起身,神色严肃地道:“她们的骨头都没有了,应该是被薄黎做了白骨傀儡。我仔细闻了,其中有些药材的味道和我多年前给妙华嫣的药液是一样的,她们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是因为薄黎试图复活她们,但是失败了。”
奚岁生长长叹息一声:“我早该想到的,薄黎他为了能让妙华嫣复活,已经疯了。”
疯子,一个疯子杀人,该不该判罪?不过看薄黎的外表,谁能想到,那样的谦谦君子,皮囊下藏的是不逊于豺狼虎豹之害的人心。
这箱子里的尸体,倒是可以作为证据,交给官府,可惜的是被薄黎残害的人,永远不能回来了。
我道:“明天一早,你出桃林,找官府报官,我看着薄黎,不让他逃走。”
师父说,遇见不平事要找官府,即使薄黎罪大恶极,也须得律法制裁。
“夸父之杖,弃而成林,桃花所在,均是世外。”奚岁生声音仿佛在吟唱某种来自异处的歌谣,“薄公子,你来了。”
两列明黄色灯火由远及近,缓缓行来,映亮提灯者苍白到无一丝血色的手,白色裙幅上似血染过的桃花刺绣,以及呆板冷漠的美丽面容。
薄黎站在最后面,着一身苍石色外袍,头束紫金冠,负手而立,身材削瘦,挺立如一根翠竹,俊朗眉目更显风流。
他毫不意外眼前的一切,甚至神态自若地打了个招呼:“奚药师,澶微姑娘,晚上好。”
奚岁生仰头,故意皱起眉头说道:“这月不亮星不明的,又有一堆尸体摆身边,今天晚上可不好,运气不好,人也不好,哪里都不好。”她连连摇头,嘴角挑出一个笑来,“薄黎,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奚岁生是不是在暗讽薄黎,但是薄黎的脸蒙上了一层阴霾,虽然他在笑,他的声音也是温柔的,却无端端让人感到一股凉意。
“既然不好,奚药师又何必要跑出来。待在别院,有酒有花,不必劳动这一趟,岂不更好。”他做了个手势,那些傀儡分作两排,让出一条路来,“奚药师现在回去,我当奉上一坛千金的‘醉瑶红’,供奚药师畅饮。”
“‘醉瑶红’不好,我喝过,味道一般罢了,远不及幽族人所酿的‘心焰’来的爽快。”奚岁生摇头,面上露出向往之色,“恐怕我毕生都不会喝到‘心焰’了,真是可惜。早知如此,当时哪怕里面放了化灰蛊,我也得多喝几杯。”
“如果奚药师愿意复活阿嫣,幽族的‘心焰’在下当双手奉上,且绝对不会有化灰蛊。”薄黎顿了顿,又道:“幽族的‘心焰’已经没有了,只有阿嫣活过来,才能酿造新的‘心焰’。”
“我怕你的妻子活过来,不会原谅你这个害了她全族的凶手,更别提酿造‘心焰’。你说是不是,薄公子?”
诶,还有这种事,奚岁生你没给我讲啊?
我去看奚岁生,她浅浅笑着,双手揣在袖子里。夜里虽然冷,也没有冷到要把手放进袖子里,我再去看薄黎,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唯有黑云压城的呼啸杀意冲人袭来。
“装作不知道不好么,奚药师。”薄黎手掌反覆,结了一个复杂的手势,同时嘴中念念有词,“令行禁止,听我号令,阴从阳生……”
黑色的气从每个傀儡身上冒出来。变得阴森森的,她们扔掉了手上的灯笼,动作整齐划一,纷纷朝我和奚岁生冲过来。
奚岁生见状,淡定摇头,我正以为她要出什么绝招,没想到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身后,拍下我的肩膀:“小微微,交给你了。”
这情景是如此熟悉,不久前在某个宅院里发生过,没想到这么快便又来了一回。
不过上次面对的是个拿绣花针的小姑娘,这次是力可扛鼎的傀儡人,奚岁生你不怕我辜负你的信任吗?
“你如果对付不了。就告诉我。”
我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她继续道:“你顶着点儿,我先跑。”
第15章 桃林(六)
我没机会朝奚岁生抛个你居然卖队友的眼神,因为那些傀儡已经逼到身前了。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我是个低调的人,不喜欢向别人炫耀我的厉害之处。某些方面来讲,我应当是我们宗内最厉害的。当然。不是什么八卦大王,最美除妖师,看话本子之王这种啦,我是杀人最厉害的那个。
好像也没什么,毕竟我们宗主要业务是除妖。
当然,和妖打是不能光用符篆咒术的,好比你和妖对法术,你赢了,这妖力气大一点,速度快一点,把你一拳打死了,未免太冤,所以剑术拳法也要练习。
每个弟子离开宗门除妖前,都要先在在山上经过一番试炼,多方面的。
而我,就是那个在剑术方面试炼他们的人。
通过试炼的要求,撑过四十招。其实一开始我定的是一百招来着,但是师父说要求太严格,大部分弟子走不过十招就下去了,而且弟子们被打的太惨,下山除妖是为了挣点花用,结果先倒赔不少医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