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孔雀派人送了许多书给我,可惜我不怎么识字,更喜欢翻看带画的书。
有一本书画的生动,人物栩栩如生,讲的是江湖中出现了一个侏儒,嗜杀成性,无恶不作。这侏儒乃是个心理扭曲的男性,他因为身材矮小,遭人歧视,所以杀了所有嘲笑过他的人,后来更是连一条狗都不放过。
如此这般,说过他做的千种恶事,人人义愤填膺,凡有志之士,皆被他残害。
幸而多行不义必自毙,血侏儒自取得魔剑后,日渐疯癫,最后被一位无名侠士斩于山崖,尸骨无存。
这话本上说的人,说的像是我,又有许多出入,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有心人送来的东西,只是看了这画本,确实不太畅快,生出一点怒气。
我打开门,足尖一点,跃上屋脊。
我动作放的轻,哪怕周围是悬壁万丈,若一个不小心跌下去,真像书里说的那样,尸骨无存,我也没有一丝惧怕。
走过起居之处,有一座堂堂大殿,建在空地上,周围植松种榆,绿涛起伏,青烟袅袅。
那大殿碧瓦飞甍,朱门花窗,大白天却门户紧闭。我有意进去看一看,刚到门边,便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我不同意,如果用此人灵分离之术,宗主的灵力也会损失大半。宗主你是一个当我们五个的英雄,莫非要为了那小儿当一个和入门弟子差不多的荏弱之人?”
“哼,咱们都不使武艺,光凭术法,你看哪个入门弟子能胜得过我?关言长老,你太自大了。”
“我也不同意,万一封印之力减弱,灵体重回主人身上,莫说我们,只怕这世间没有能杀得了她的人了。”
“我听宗主的。”
“你们讨论的热火朝天,但诸位似乎都忘了一件事。灵体分离,乃是从所未有之术,若是成了,灵体主人也会有一段虚弱的日子。倘若其中出了差错,那个孩子和宗主都会死。刚才宗主提议用阿斯摩格剑压制已经污染的仙灵体,我认为不妥,剑曾为那孩子所用,用阿斯摩格剑压制,恐怕是助纣为虐。”
“鱼岩长老考虑的很周全,我这个宗主倒是想的太少了。”
那有理有据说出这一段话的人又道:“……宗主,其实我也不赞同留下那个孩子,这几天,你是在拿全宗弟子的安危在赌。”
“没错,依我看,就该把她关在地底的牢笼里,用九九雷霆压制住她才对!”
“她不是囚犯。”
“没有一个客人,会像她那样十恶不赦。”
“……”
“……”
“……”
“我不管我不管,我是宗主,你们都要听我的!如果宗里真的出现弟子殒命,那是我这个宗主失职,要怪就怪我!”
“宗主,你这是何苦?”
“既然宗主心意坚决,我等也没什么好说的,任凭宗主吩咐。”
“好,你们都纵着这老头子吧!”有人霍然起身,大步走到门前,“那天叫我,在此之前,我会监督她,既然你们不肯把她送到监牢里,我就来做这个恶人,看着她!”
门被推开,我下意地退后两步,那人一看见我,脸上便露出厌恶的神色,大声质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里面的人听到后,纷纷出来,见到我,表情各异,唯有白孔雀小老头好一些,笑了一下,“澶微,你来啦。”
我“嗯”一声,转身离开。
背后又响起抱怨的声音,“宗主,你看看——”
我加快了步伐,不觉运起了内力,将那些声音甩在背后。
剥除灵体的那一天,并不是什么好天气,冬日万草枯,百木落,山高更显寒冷,阴蒙蒙的天色沉了半晌,终于落下星星点点的雪,落地即融,而屋顶上,渐渐积起一层薄薄的细雪。
他们选的地方,正是那日的大殿。
殿上供的是紫衣白须的老人,仙风道骨。
见我抬着头看那雕像,白孔雀道:“那是术师的开山祖师一鳞玄,据说他将术法练到极致,得天地造化,有教化之功,因此被天界擢升为仙人。”
“说那么多干什么,这剥出灵体之术不能误了时辰,快坐好吧。”
“剥除灵体乃阴鸷之术,于术师一道来说是有伤天和的做法,中间必会有异象出现。到时候诸位不用感到奇怪,只把阵法施行下去即可。”说话的是个年约三十的女人,眉目柔婉,戴一顶白玉莲花冠,身着一身浅月白衣裳,自有一股慈悲之态。
“咱们晓得,既然这事允了,就绝不会拖后腿。”
我依言盘膝而坐,正对那座一鳞玄的雕像,他们五人围绕着我,身前各自摆了一支白蜡烛。
阵法开始前,白孔雀安慰我,“澶微,你不要怕,疼就喊出来。我们也是第一次施行这种阵法,虽说推演过多次,仍是不敢保证万全。”
我垂眸,其实已经接受了澶微这个名字,我没什么文化,并不知道这名字里的寓意是什么,如果能撑过这次阵法,我会问一问白孔雀,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
外面刮起了风,凛凛恶风不止,似人在呜咽哭嚎,山上的风总是很大的。
我说:“最差不过一死,尽管动手罢。”
语罢,画在地上的法阵显出模样来,五道光从蜡烛底下延伸至法阵中心,经过各种长而复杂的线条,来到我的脚下。
那五根蜡烛不用火点,自己便燃烧起来。大殿中,无风而烛火自摇,地上的法阵越来越亮,一股热气从脚下升起,另有一股凉意从两手进入,冷热相冲,我面色一时红一时白,仿佛整个人人在冰天雪地和三伏烈日下来回交替,不得清净安宁。
我听到身体里发出一个声音,这声音在呼唤我,她说她不想离开……
外面的风越发的大了,吹得窗棂“啪啪”作响,像是什么猛兽在外面拍打着,随时会冲进来。
大殿中除了五支蜡烛发出幽幽暗暗的光,其余皆被昏沉的颜色笼罩,我眼睛迷蒙,水光莹莹,身上有一种痛劲,像一把刀,把我整个人从头顶生生劈开,连心也被剖作两半。
“滴答”一声,是汗水落地,我紧紧咬着下唇,血滑落下巴,染红衣襟。
身体和意识仿佛已经不是自己,极致的痛使我不再清醒,恍惚间,我看到一个和我玩长的一模一样的女孩子,红衣红眸,长发委地。
她伸长手臂,与我指尖相触,我心有所觉,瞬间便明白这就是仙灵体,一直在我身体里的她,我也伸长了手,想要去握住她的手。
直到分别时候,我才明白我们是不可分割的一体,她不愿离开我,我不能离开她。
天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静心!”
我身子一震,和我长的一样的她目露哀求,她在不舍,她在害怕,我犹疑着该不该伸手,此时数道金光从各处飞来,交替缠绕住她,她的身躯被这些金色的锁链制住,一时间动弹不得。
我看见她的眼睛滴血似的红,她仰起头,口中发出凄厉的叫,这叫声在我耳朵里越来越响,完全没有停止的趋势,我捂住耳朵,然而这动作什么用也没有,这叫声直达脑子,我连晕倒都做不到。
忽然,我眼前一黑,她消失了,黑暗中,我看不到白孔雀和其他的长老,只有一句幽幽渺渺的声音传来,“我的半身,我们终将合为一体。”
我并不清楚被剥除的仙灵体他们是怎么处置的,只记得我醒来后,前程往事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茫茫的雾,我知道那是我,可是没有什么真实感。
白孔雀问我:“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关门弟子?从此以后,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长老们和我,谁见了你都得叫一声师叔。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我带你去啊!”
彼时我换下了以前穿的红衣,穿的是宗内青白两色为主的服侍,这关门弟子的服侍,还要更华丽些,袖口领缘都有精细的刺绣。我一下一下扣着这精致的刺绣,很快,刺线被我勾出一丝,初生的太阳离得是那么近,耀眼的橘红将山崖木楼染成一片炫丽热烈的颜色,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我的心思已不知飘去了哪里,“是吗,可我离得,影宗弟子连三百人都不到。”
“这拆台的传统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亏是咱们师徒两个私下说,只是别叫外人听到。再说,我那不是打个比喻嘛。”白孔雀唠唠叨叨,说了一堆,从袖子里掏了掏,是一个油纸包,“我让他们在山下买的栗子糕,吃点?”
我不去接,也不说话,盯着那油纸包好一会儿,白孔雀尴尬地收回手,“这里面没放药。”
上次他从糕点里下药,害得我失去力气的事,历历在目,他这回再给我东西,即使知道没放药,我依旧不想这么接过。
嘶哑断续的乐声从山的另一处传来,我疑惑地抬眼看去,却没见到什么人。
白孔雀捋了捋胡须,笑道:“是新来的弟子在练琴,澶微,你想不想去看看?”
“不想。”
“来吧来吧。”白孔雀拖着我就要走,失去仙灵体后,我身体里总是空荡荡的,提不起精神,白孔雀硬拉着我,我也只好随他去了。
白孔雀武功高强,在自己的地盘也不走正路,宗主的居所建在这悬崖险地,他带着飞跃奔腾,犹有余地。
我回首望时,只见得峭壁高楼,流云霭霭,清晨的风拂过每一寸土地,斜壁处开了一树不知名的红花。
第108章 此世终(下)
记忆像走马灯从眼前不断疾驶而过,最终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们离得太近,方寸间,我和她手掌相握,眼中倒映出的不再是彼此的影子,而是一双失去亮色的乌黑瞳眸。
她嘴角绽出一丝诡异的笑,“我们最终会融为一体。”
我深知,当仙灵体重新回到身上,我将不再是我,失去理智,六亲不认。我会对所有认识的人下手,我不会再惧怕死亡,我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一切,包括我自己。那样的我,到底是人,还是一个只知道杀戮的恶魔?
仙灵体的颜色越来越淡,当她完全消失时,我们便会彻底融为一体,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可是这样的我,不该存在。
她脸上的笑越来越深,身形也淡的几乎看不见了,我的情感好像也在逝去……此时暮色四合,山野寂静无声,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天为坟,地为棺,这也是个好去处。
我拿起那把伏魔剑,当胸一刺,入心口三分,一口生息立时开始逸散。
就像很多年前说的那样,其实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杀了我。仙灵体是我的一部分,杀了我,仙灵体亦是不复存在。
我听到她在喊“为什么,你为什么——”
此刻的我,即将死去,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定,缓缓地坐在地上,然后抽出胸口的剑,任由鲜血不断流淌。
其实这样的伤是很痛的,而且在之前同样的位置伤过一次,只不过,这一次我知道自己没有上次的运气,崔璞不会来救我,而我也再见不到他了。
“师父认为我有向善之心,愿意给我一个多活十年的机会,让我能和自己喜欢的人说明心意……我很感激他。可是就像他给我看的那些话本一样,善恶有报,因果轮回,我杀了那么多人,一条命不够还,也合该是不得好死的。如今我是自戕,不是爱的人杀了我,已算得慈悲了。”
我对仙灵体说完这些,手中已经使不上力气了,伏魔剑“当”地一声落地,身躯仰倒,见得眼前流云两抹,霞光三道,墨蓝靛青铺染,我能感觉到她的不甘,然而这些不甘也随着我生命的逐渐逝去而消弭。
“果然是你啊,看这样子,是要死了呢。”我刚刚闭上眼睛,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由微微睁开眼,那人白衣长发,容颜绝色,正是被称为“生者不生,死者不死”的药师奚岁生。
“奚岁生。”濒死之人,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我勉强地叫了她的名字,就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眼睛上仿佛蒙了一层阴翳,她的模样此刻看来也觉得模糊。
“唉。”奚岁生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我,让我能靠在她的肩膀上,心口处传来一股暖流,冷的发僵的四肢生出暖意,她轻轻一拂我脸上散乱的发丝,说道:“我曾说我们有两年之缘,没想到第二次见面,便是你死的时候。”
我缓了缓,睁开眼睛看她,因那股暖意,扯起一个笑来,“说明你的卜算很准呀,奚药师。”
奚岁生哼笑,“卜算这个准有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当一个人拥有接近无限的生命,所有人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那么见多少面有什么关系呢?”
我笑笑,“是因为我要死了,你才肯说有关你的事,譬如你的长生不死,你认识的那些非人。”
“活的时间长了,自然会认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你有未了的心愿吗,或是代你向他人诉说的话?”奚岁生道:“很少有人死的时候没有遗憾,我救不了你,但是看在你送我的那几坛酒,我愿意帮你。”
奚岁生认真地看向我,重复了一遍,“你可有心愿未了?”
“我——”崔璞两个字哽在喉中,吐不出咽不下,我曾那么喜欢的人,也是我亏欠之人。我们的缘分,大约从一开始,就是孽缘。
轻轻摇头,“没有了,我没什么心愿。”
到底是,无话可说,无颜可说。
“当初我从你身上闻到经年累月的腥气,普通人难以察觉,我和一些修为高超的妖精却是能分辨的,那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人,才会有的。有此暴行,天不容生,人不容存。我曾疑惑你居然能活着,这次来影宗,从你师父那里知道你本是仙灵体,却被妖术师蛊惑入魔,便不奇怪了。”奚岁生话音一转,“你不记挂你那个小师侄了?”
我咳嗽两声,从嗓子里咳出一口鲜红,即使有奚岁生予我的那股力量,我也撑不了太久了。
“我,我对不起他,还是让他忘了我吧。倘若他问起我——”问起又怎么样呢,他不会亦不能爱我,“就说我已经死了。我真的很抱歉,如果一开始遇见恨相思,就被他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