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栗子尝了一口，说道：“有的栗子，皮坏了，再甜的芯也沾了一点焦糊的苦味。”
夜风仍在吹，树梢半点不动，天上的云聚聚散散，终于遮住清光淡淡的半轮冰魄，一股异样的闷辣香气传来，我道：“老头子，恨相思来了。”
老头子“嗯”了一声，那副嘻哈作态也收了起来，面色趋于严肃，从怀中掏出一张黑色符篆，扔进火里，瞬息间，化作一缕青烟而散。
恨相思是他惯穿的一身红衣，腰间配了一条石青色的宫绦，系了一朵零陵花。
他的头发被一条赤色锦带松松挽住，额头鬓角的发丝被风吹的散乱，手中端着那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烟枪，此刻，他的嘴里缓缓吐出一股白烟，是属于烟草特有的辛辣气味。
恨相思白肤唇艳，眉黛瞳透，昏昏青光下，是一种妖异而绝丽的美。
他眉眼带笑，唇角弯弯，其临风而立的颜色，殊胜万千。
“小贱人，我不过放你离开一天，你便联合外人，想要逃走。”恨相思笑，笑不达眼底，“你真是给我一个好惊喜！”
我坐在地上，往火里添了根柴禾，难听的话我听多了，从他嘴里说出来，和其他人嘴里人说出来，是一样的。
老头子显得愤然不平，怒气冲冲道：“妖术师，你的嘴巴太臭了，我看你才是个披着妖精皮的大坏蛋！”
“哼。”恨相思斜了他两眼，“你又是谁？在这里多管闲事！”
老头子叉腰自傲，得意洋洋地道：“我乃影宗宗主——名讳白孔雀。”
恨相思多看了他两眼，沉吟道：“白孔雀，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似的，我记得有一个杀了洄水三百梅花妖的孔雀妖王，便是你吧，别人或许不知，但我去当地探查过，那杀了梅花妖的，根本不是什么妖力，而是一个极擅术法的术师，孔雀妖？是一个叫做孔雀的人吧，你留下姓名，当地人却误认你为孔雀妖，真是可笑。”
白孔雀道：“是妖是人，我不在乎，你作恶多端，和那些恶贯满盈的妖，又有什么区别？”
“呵，好一个大义凛然的影宗宗主白孔雀，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差你一个不成？”恨相思撩了撩耳畔的发丝，动作温柔多情，“小狗儿，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自愿跟着白孔雀这个糟老头子的？”顿了顿，“你想清楚，他们这帮人，满嘴仁义道德，帮着他们杀了我，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我抬起来看他，“既然你要死，是谁杀死你的，我已经无所谓了。”
恨相思沉下脸，冷笑道：“果然是一条养不熟的狗，脑子也笨，倘若我魂识不散，我等着你死的那一天。”
我却察觉到什么，问他，“你这样多话，换做以前，你会直接杀了白孔雀，把我带回去惩罚。为什么今天，你迟迟不动手？”
白孔雀笑道：“当然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打不过我。从他决定来找你，踏入这个地方，阵法就已经启动。他逃不出去了！”
恨相思笑了笑，“白孔雀，你很聪明，术法也很强，选的地方也很好，只可惜，我不认为你能杀了我。”
话音未落，恨相思身后飞出数百道符篆，形成蛛网结节之样，袖中牛毛针数百，因离恨相思不过数丈，这些牛毛针竟有星坠水泄之势，似漫天荧光，实则每一点荧光都要人性命。
我气力尽失，表象上安然不动，稳如泰山，实则是因为我知道，凭我现在的样子，根本躲不过恨相思的任何攻击。
我嘴上猜测恨相思的实力不如白孔雀，而白孔雀能不能在打败恨相思的同时护住我，这才是他的问题，也是我想知道的。
如果白孔雀不护我，我也不会怪他，因为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的善意和同情，如果是我站在他的位置，我会觉得，杀了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却见白孔雀凭空指画，就在牛毛针将要扎到他的那一瞬间，一个巨大的法印在空中出现，牛毛针仿佛扎在了铜墙铁壁之上，纷纷叮当落地。
而恨相思背后出现的数百道符篆，在白孔雀画出法印对付牛毛针时，不断延伸，竟然伸展到我和白孔雀背后，像一个大球包裹住了我们。
白孔雀面上没有露出一点惊慌之色，反手拿走我背上的布包，拔出阿斯摩格剑，在天空划了一个“十”字，这包裹住我们的“球”便应声而碎。
第106章 恨相思（十二）
恨相思“嗤”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烟枪，双手结印，我知道，他是要召唤那些红色的小蛇。
这些蛇每次钻出来的时候，都会带来杀戮和烈火。
白孔雀不慌不忙，说道：“此处已经被我用异空术隔绝，你的那些噬蛇已经感应不到你了。”
“是吗？”恨相思笑笑，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虽说术师以术制人制妖，可若不会点别东西，迟早是别人的砧板鱼肉。你施用异空术是为了防止我们俩打的时候波及别人，又特地选了这么一个人烟罕至的地方……你计划的很好，但是我要问你，你有把握在异空术失效之前杀了我吗？”
尾音一挑，恨相思疾如雷电，手已经碰上了白孔雀的胸膛，白孔雀急速后退，胸膛处的衣衫仍破了一个大洞，这等危急情况下，白孔雀仍旧不忘提着我的衣领，带我离出了一大截。
恨相思攻势迅猛，一招一式都直冲人的要害。
白孔雀要护着我，对战时不由生了掣肘，两人出招皆是精妙凌厉，转瞬之间，白孔雀身上便多了几道伤口。
我心知如此下去，白孔雀已危在旦夕，心念电转，想到我和恨相思早就生了嫌隙，此时帮一帮白孔雀也不算什么。
我蓦地挣脱白孔雀，虽是浑身力气失了大半，可刻在身体的本能是在的，拽住恨相思腰间的宫绦，恨相思动作顿时一滞。
高手过招，最忌分神，一呼间足以叫人夺了性命。
白孔雀手中的阿斯摩格剑穿过了恨相思的胸膛，那本来是恨相思找来想让我提升武力量的魔剑。
恨相思闷哼一声，一手大力挥开我，我只觉得内里脏腑好像都碎了，喉间腥气上涌，又被我咽下。
恨相思握住那刺向心口的剑，血汇成涓涓细流，从握着剑的手里滴落。
他却不在意似的，一双眼睛望向我，说道：“好哇好哇，你不肯为了白孔雀出手，我当你识些时务，到底是为了他要害死我。狗儿狗儿，果然是条恶犬！”
白孔雀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刮了恨相思一眼，他是个乐呵呵的老头子，如今却也有这样严肃的神情，“她不叫狗儿，她叫澶微。”
我有些讶异，老头子什么时候起的名字，他胡乱起的吗，我瞧了他一眼，心中疑惑，也知道这个时候不容多问。
“呵——”恨相思冷笑，“我爱叫他什么就叫什么，关你一个糟老头子屁事。我留了她的命，她是生是死，都该是我的！”
“无耻之尤。”白孔雀手腕一抖，正要抽出剑来，只听他骂道：“妖术师，你恶迹昭著，恶行罄竹难书，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澶微本是仙灵体，天生成仙的苗子，却被你害的终生背负罪孽——你，真是丧尽天良！”
白孔雀说的越来越激动，而恨相思任由白孔雀抽出剑，胸前喷出一捧血花。
白孔雀又出一剑，恨相思手腕立时溅出鲜血，这一下，恨相思连捂住胸口的血也不能了。
白孔雀道：“我废了你的双手，你不能掐诀用术，就别妄想用什么禁术反败为胜了。”他说着，又把我扶起来，“若不是你，澶微绝不会手染无辜之人的血腥。我会把带回去，让她过一生平安顺遂的生活。”
恨相思“吃吃”笑着，即使受了这致命的伤，站着时身躯已经有些歪斜，依旧是风度翩翩，颓如玉山。他全不在意自己的情况如何，不试图救自己，语气不急不缓，“平安顺遂？白孔雀，你出手狠辣，想事情的时候又分外天真呢，你当真以为，你杀了我，就万全无忧了？”
他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小狗儿，你是我养的狗，改了名字又怎么样？你想当一个正常人，那么你做的事就会像梦魇一样如影随形，你永远都摆脱不了，你永远，都是我恨相思养过的一条狗。”
我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倘若一生一世都活在恨相思的阴影下，那可真是一件想想就难受的事情。看着这个人，我想起和野兽搏斗时奄奄一息的时候，我想起自己被关在黑屋子里听不见看不见的时候，我想起好多年前，有一个人对我说活下去……
这个人，如今要死了。
我对白孔雀道：“把剑给我。”
白孔雀眼露疑惑，却乖乖把剑递给我，说道：“他已经快死了，我看你面色不好，还是不要动手了。”
我不言，拖着魔剑走过去，以我的力气，我甚至举不起这把剑再杀他一次。
所以我卯足劲儿，用剑狠狠打向他的膝盖，我知道人的膝盖有多脆弱，不过几下，他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和我相差无几，那漂亮的脸上终于沾了尘灰。
我从喉咙里滚出笑声，“恨相思，原来你也有今天。我会比你活的长，比你活的好，我要你记住，你是被你养的狗杀死的！”
长剑刺下，恨相思吐出一口鲜血，面如金纸，他至死不肯示弱，和着血喘气，“我死了又怎么样，你最后也会步下我的后尘，求不得，放不下——”
我等着他还要说什么，等了好一会儿，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芒，死了也不肯闭上。
我有些不真实感，身体脱力，跌倒在地。我大口大口喘着气，叫道：“他死了，他死了，哈、哈哈哈，他死了……”我笑着笑着，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白孔雀是个好老头，即使恨相思杀了那么多人，他依旧埋了恨相思，给他建了一座坟，只是碑上无名无姓。
坟的周围，开满了长春花，他这样的人，临了，是在他最喜欢的花海。
对于白孔雀的作为，我不置一词，因为他要带我去另一个地方了，影宗，一个充满术师和正义的地方。
影宗依山而建，宗主的住处在山崖峭壁的绝处。
这里终年云雾缭绕，琼楼玉宇，如在仙境之中。
我随白孔雀上山后，他先带我去了一间屋子，又拿了那把魔剑，说让我独自待一会儿，他过会儿就回来。
我说道：“反正已经到了你的老巢，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老头子笑眯眯道：“什么老巢，说的太难听啦，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会是我的弟子，可以叫我一声师父。”
我一声不吭，沉默地转过脸去。
老头子推门离开，留下我在屋中独自一人。
过了不知多久，门忽然打开，我以为是白孔雀那个老头子，急忙转过头去看，是个不认识的家伙，穿的板板正正，神态严肃。
我垂下眼睫，自顾自地发呆。
这人开口便问，“你就是妖术师的手下——血侏儒？”
我不想理他，所以一言不发。
他不依不饶，“血侏儒难道是个哑巴吗，为什么不承认，莫不是自己也知道作恶多端，所以羞于启齿。”
见我不说话也不看他，他走过来，抬起我的下巴，冷冷道：“真不知道你是从妖术师那里学来什么蛊惑人心的方法，竟然惹得宗主说要留你一命，甚至说要收你为弟子。仙灵体？我看你是混了魅惑血统的妖精，凭着脸来杀人夺命！”
难听的话我听过太多了，不差眼前这一个，只不过以前骂我的人，都叫我杀了。
面前这一个，我可不可以杀掉呢？
心中杀意蠢蠢欲动，我跟了恨相思那么多年，他教我的东西中，没有忍耐两个字。想要什么，就去抢，如果是有主的东西，杀了主人，就是你的。讨厌什么，就消灭什么。惹人不不开心的东西，没有必要存在。
这个人，说的话，我很讨厌，看着也好碍眼，不如就杀掉吧。
杀掉吧杀掉吧杀掉吧……那个想法一直在催促我动手，我并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看到面前之人的瞳孔中映出的倒影里，眼睛是红色的。
“关言长老，你在干什么，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来见澶微吗？”白孔雀怒气冲冲地拉开关言长老，“到底我是宗主，还是你是宗主？”
关言长老道：“宗主，你收任何一个人做关门弟子我们都没有意见，可是你怎么能收血侏儒，你不知道她杀了多少人吗？其他宗的万一找上门来，说我们影宗窝藏妖孽，牵连整个影宗……她，就是该杀！”
白孔雀道：“你说的这些事我考虑过……只是我想过了，我说过要收她为徒，就绝不会食言。其他宗门想要个交代，好啊，让他们来找我，先过我这一关！”
我真真切切地愣住了，别人的恶意和善意是非常容易感受到的，我能感觉到，白孔雀说的是真话。这个老头子，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关言长老道：“宗主，这件事不是你一意孤行就能解决的。”他沉痛地叹了一口气，“她杀心重，难以消除。入魔的仙灵体，哪里是什么仙灵体，妖术师的计策恐怕已经成功啦。”
他拽着老头子，指着我的眼睛对他道：“你看，她的眼睛。”
红色的眼睛，白孔雀见了会怎么呢？会像关言长老说的，杀了我？
白孔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说道：“倘若不试一试，岂不知她有回返正道的可能？”他行了几步，半蹲在我面前，“澶微，你愿不愿意听我的，我保证，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我望着白孔雀，他脸上有岁月的痕迹，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不像一个老人的眼睛，这双充满真诚的眼睛，使人愿意相信他。
我说：“好。”
第107章 此世终（上）
被罪孽侵染的仙灵体如何拯救，这个问题不吝于被墨污染的清水如何变回清水的难度。
一个有难度的问题需要很多人来讨论，至少在我看来，他们讨论的无非有两个点，杀了我，或者，留下我。
我力气恢复，影宗里便没有能挡住我的地方，但是我听了白孔雀的劝告，老老实实地待在那一个小屋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