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在雨天被淋成落汤鸡,向她借伞,对她说再会的少年。
他有一双干净的鹿眼, 是沈序的弟弟。
“是弑亲吧,”昭昱故作害怕地缩了缩肩,得逞的余光瞥向檐下, “他可真冷血残忍。”
寒风吹起她的鬓发,曦知一言不发地转身。
“夫人!”栀禾赶紧去追她。
昭昱勾起一抹阴险的笑,目送着雪青的衣裙消失。
小仆道:“殿下,奴才的点子还不错吧, 小娘子正是伤心欲绝之际, 殿下这时趁虚而入,展示您温柔体贴的一面, 日久生情,她必定沦陷。”
“做得好, 去领赏吧。”
“谢殿下,祝殿下早日抱得美人归。”
栀禾总算追上了她,气喘吁吁:“夫人, 您别听他们乱说。”
女孩停步, 抿唇, 大风呼啸使她说话的声音趋近缥缈, 似要随风而散。
“栀禾, 我记得曾经我问过你,你告诉我府里没有沈晚星这个人。”
栀禾咬紧了后槽牙。
“我见过他, 他和主公长得很像, 很年轻, 总不可能是我幻想出来的人。”
“是, 他是我们的二公子,”栀禾闭了闭眼,艰涩地开口:“他……死了。”
“主公不许我们提起,但一定是有苦衷,夫人,主公待您很好,我们都认定了您就是未来的主母,您不要误会他,虽说小夫妻小吵小闹是日常,但……”
曦知转过头,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谁说我要去找他吵架了?”
许多难以解释的表现都有了原因交代,曦知向着马车走去。
栀禾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局促地在原地转圈。
车轿浸漫开淡淡的梨花香,沈序执笔批阅着梧州呈折,抬眼看见她。
和以前一样,蹦蹦跳跳地坐到他身边,晃着脑袋对他说:“哥哥陪我玩个游戏吧。”
“蒙上眼,我在你手心写字,猜出来我写的是什么就算你赢。”
澄亮的瞳眸,如一汪清澈的湖泊,倒映出他。
“好。”
相处久了之后或许真的会产生奇妙的心灵感应,他藏手去摸了摸腰带上的姻缘石,才伸出手掌。
掌心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水葱指一笔一划缓慢地刻下笔画。
他睁开眼。
谁都没有说出答案,曦知笑眯眯地看着他:“哥哥聪明。”
他想过很多种结局,失望或恐惧,逃离或一刀两断。
离开牧云村的那个冬天,沈序返回了主公府,大战一触打响。
他十分有把握,因为他的对手和他根本不处于一个水平线,沈陈二人自作聪明,漏洞百出。
那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对阴谋的洞察和排兵布阵的严谨。
从八岁开始上战场,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声誉之后付出的血汗泪。
晋阳如愿退军,密道之役全线崩溃,那个冬天下了十年以来最大的雪,沈序来到沈云山的湖心亭。
水面氤氲着难散的雾气,他的叔公悠闲地坐在台阶上,在垂钓。
他搞不懂,大厦将颓,他哪里来的心情。
水下什么也看不清,沈云山像个木头桩子似的钉在那儿,他穿得单薄,飞雪覆白了肩头,即便被冻得嘴唇发青,依旧是心情甚好地哼着小曲。
“阿序,”他目视着湖面,笑道:“名不虚传的冠军侯,恭喜你赢了。”
“附庸于你的乱党我已命人悉数绞杀,”沈序冰冷地转述结果,“晋阳撤军,你所耗费心机打造的密道也被霍宵掌握了控制权,还有什么招数吗,叔公。”
“没了,”他叹:“我是个俗人,统共也就会这几个招式,哪像你厉害,扮猪吃老虎蛰伏许久,架空了我的权力,找到了乱党也密而不发,亏我还真信你下乡只是去单纯地体验生活。”
二人一立一坐,遥望着远处的皑皑雪山。
“阿序,还记得小时候吗,晚星生辰那天,你在练剑我来看过你。”
想打感情牌吗,沈序想。
“弟弟生辰这么高兴的日子,你怎么不进去一起庆祝呢,我记得你挺宝贝他的。”沈云山阴阳怪气,“毕竟爹不疼娘不爱,只把你当做给皇帝报恩的工具,沈序你不会不知道吧。”
“那么小啊,同样都是含着金勺子出生,以后都是子承父位享乐的命,结果一个被捧在手心里一点风吹雨打都不给受,另一个连生辰糕点都吃不上。”沈云山看向他逐渐不再平静的神色,“太不公平了,八岁就送你上战场,还险些丢了半条命,小儿子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了吗。”
“别说了。”沈序内心翻江倒海,用最镇定的声音命令他。
不是我也会是他,没有什么公不公平的,他有能力,他被寄予厚望,他应该感到自豪。
沈晚星样貌文弱,他不是打仗的料,也不该出身将门。
小时候他喜欢黏着自己睡觉,坐在树下看自己练剑,鼓掌说哥哥好棒。
所以那时的沈序也很知足,即便童年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疼爱,但是起码弟弟让他尝到了一丝亲情的温存。
自从父母过世,他的直系亲人便只剩下了晚星和沈云山。
体会过战场的冷血,谁都不知道,他其实矛盾地极重感情。
晚星拿不起他的剑,一屁股坐在地上,憨笑:“我好没用,还好不是我。”
他是个单纯的孩子,和家仆们玩耍嬉戏,跟着父母去宫里参加宴会。
一滴汗倏忽滑过小沈序的脸庞,他仰望着烈日。
“别练了,进去休息吧。”
“谢谢哥哥!”他欢呼雀跃地跑远了。
所以,他更加努力,吊着一口气也要从死人堆里爬回来。
他要做大靖最厉害的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守卫大靖,实现父母的愿望,让他的弟弟永远都无忧无虑地长大。
男孩子小时候多少都有些英雄主义,他以此来麻痹自己。
“你的心理战术很滑稽。”沈序淡淡,“怎么,垂死挣扎吗?”
沈云山意味深长地浅笑:“主公自然不会被我这小伎俩打倒,您不是早就知道老侯爷培养您的目的了吗。”
“是,”沈序毫不避违地答,“所以我才会自立为主公,我替靖帝打的胜仗够多了,他却想置我于死地,我不想再当臣子了。”
“功高盖主,皇帝懂,您的父母也懂。”
沈序皱眉:“你什么意思。”
鱼竿晃动,鱼儿上钩,沈云山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主公,您知道苦寒散么,异域的奇药,中毒者将受万蚁噬心之痛,犹坠千层冰窖,一生发作三次,第四次就是亡命之时。”
“解药早在异域动乱那年便不知所踪,这么珍贵狠毒的药方你说该是什么样的人不辞辛苦都要下到你的身上呢,该恨你入骨吧。”
“啪——”鱼竿重重地打在水面,沉入水底,鱼儿四散而逃,沈云山被压倒在台阶上,望着对方狠戾的目光。
“说清楚。”
背叛,背叛,他的软肋是背叛,在得知效忠的皇帝派人暗杀他后,他独掌梧州,自立为王。
薄眠曾兴奋地告诉他,自己有个建议。
“狠毒了点。”他柔柔弱弱地敛目,抽泣几声髓放声大笑道:“杀了沈晚星吧,一片一片地,展示给他看。”
“那是他的亲弟弟,而且……”沈云山有些犹豫,“晚星很依恋我,我……”
薄眠鄙夷的目光看向他,“依恋?你可说的真好听,要让沈序知道其中勾当,你会死的比我说的还难看。”
“那是沈晚星他自己有病!”沈云山忍不住粗脖子地狡辩,“他心理畸形,怪不得我。”
他利用了这份依恋,当刀架在少年脖子上的时候,沈晚星没有贪生怕死地哭嚎,他说“叔公,求您怜惜我”。
“苦寒散是你的父母亲手给你下的,绝无虚言,反正我命不久矣,没必要再骗你。只是我想不通啊,你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个什么,是亲生儿子吗。”
他看见了对方眼里的火光。
“住嘴……”
“无药可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沈序你如此高傲的人竟然被他们当狗使唤哈哈哈哈。”他放肆大笑。
他又想起来什么,恶魔低语般附在他耳边,“对了,来之前是不是又发作了一次,我呀让晚星身上涂了加快苦寒散发作的香料,让他去见了一面那个…林曦知?她没告诉你吧。”
“差点就能杀了你了,谁知道你这么顽强,十多年了你到底在为谁而活,这条命又到底在为谁苟延残喘。”
沈序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他的话就像魔咒围绕在他的脑内,怎么也挥不走。
“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沈云山知晓,他原本应该是想留他一命的,与其关在牢狱里暗无天日。
算了,他也不想活了。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在我的书房。”
那个木匣子里的东西足够让他崩溃,建立了十多年的信仰,一朝被摧毁,饶是他,也唏嘘薄眠的手段。
躺在台阶上,沈云山最后仰望着亮白的天空,雪花纷纷扬扬织成了一张大网,将所有人都笼在其中。
他看见他跌跌撞撞地跪在雪地里,又哭又笑。
自己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大人,所有沈府的人都对不起他。
剑抵上喉咙,他对上沈序阴寒的眼光。
从未受到过亲人的关爱,如今每一个亲人都要离他而去。
“杀了你只会脏了我的手。”
电光火石间,沈云山含笑撞上了他的剑,飙出的他的肮脏的血液溅到了沈序的脸上。
“阿序,再见。”
真残忍啊,可是他又何尝不知。
在主公府的每一天,晚星时常会来找他,和他聊天说话,他早就闻到了那慢性催化的香料。
一天又一天,身体越来越差,可是直到去牧云村的那一天,他还在麻痹自己。
同样,遇袭的那一天,他也闻到了曦知身上的味道。
愚蠢,善良。
他自认为,是造就一切苦难的来源。
因此信仰崩塌的一瞬,他甘愿沉入地狱。
宁愿所遭受的一切都被尘封,他不愿意博得什么同情。
悲惨也好,愚笨也罢,在这个世间,已无人能救赎他。
可是那一天,车轿里的姑娘知晓了他的过往,没有流露同情亦或是害怕。
她抱住了他的腰,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哥哥,为自己活一次吧。”
第043章
梧州主公府一切如常。
鎏金的牌匾在日光下煜煜生辉, 而另一块象征曾经侯府地位的匾额堆弃在库房,剥落了红漆,结上了蛛网, 被岁月遗忘。
庭院中栽种了一株高大茂盛的槐树,挺立二十余年,沈序经廊绕过, 似乎隐约能从树下光影看见自己练剑的过去。
什么都没变,什么都变了。
他鲜少同别人吐露自己的心声亦或是回忆,它们就像一块块大石头沉沉地压住他的心口,沈序往祠堂走。
可是有一天, 他忽然发现, 石头落地的感觉也很好,或许这就是倾诉的意义。
月有阴晴圆缺, 没有十分的强大也没有十分的弱小,可能这就是人生来的闪光点。
他为此骄傲。
祠堂摆放着几座灵牌, 沈氏不是个大家族,甚至在开国时往上追溯至多不会超过四代。得让它跻身大靖名门之列的原因,除了沈序父母费心挣来的侯爷之位外, 还有他们养育了一个好儿子的功劳。
族谱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 颠倒的是, 沈氏沾了沈序的光, 而非沈序依附沈氏。
没有多少人能做到, 以你之名,启全族千古。
沈序转回了卧房, 父亲母亲以及弟弟的牌位幽幽地矗立在祠堂, 他看的久了心就愈发绞痛。
帷帐后是女孩沉静的睡颜, 他走过去。
曦知她累极了, 在马车上听完了他的话,还没多说几句,眼睛就黏巴黏巴地歪倒在他怀里打瞌睡,沈序不由得轻笑。
可这一笑便牵得心脏如同针扎,寒意自脚底飞快上升,他弓下身。
沈云山告诉他,你的苦寒散已经发作了两次,第三次毒药就会要你的命,他们算准了时间,让你死在最风华正茂的那一年。
两次……除了大雪遇袭的那一次,沈序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到第一回 的毒发。
那段记忆模模糊糊,犹如蒙上了一层灰白的布,闪烁过的几个片段他唯一能抓住的是一小只鹅黄色的背影。
盘着双环髻,走在他的前面。
对了,他记得在牧云村的那一次毒发,曦知告诉他是七月配出了苦寒散的解药。
“苦什么散?苦寒散?”梁七月一撩额发,斜倚着红缨□□,“谁要它的解药?”
霍宵焦急:“姑奶奶,你管谁要呢,先给我,我急用。”
“我都没听说过这个什么散。”她摊手,撅嘴道。
霍宵以为她在卖关子,直跺脚,“牧云村,那个沈公子,他上回受伤不是你拿什么琉璃瓶给治好的嘛。”
有点印象,七月眯眼,忽地拽住他的袖子高声:“沈序!?他在哪儿呢,曦知知不知道,你等等我先告诉她去!”
霍宵一把将她拉回来,她咚地撞在他胸膛,听他缓缓说:“沈公子就是梧州主公。”
……
七月腿一软,连忙抓牢了他的衣服。
“没时间惊讶了,下次再惊讶。”他呼呼地给她扇风,使劲晃她,好不容易将人从迷茫之中拉回来,“解药,人命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