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曦知慌忙摆手,看向沈序。
婆婆经历过多少人情世故,当即心领神会,“噢,是你的小夫君啊,那没事。”
那没事?沈序黑线。
曦知又着急慌忙地想解释,结结巴巴的,“不是,还不是夫君……”
“嗯。”沈序礼貌颔首,无形之中像是对婆婆此话的认同,“烦请您指教。”
老妪沉吟:“有了解药便不成大事,不过此毒有一个并发症……”
话语被进来的异族少女打断。
“奶奶,”少女以手附胸,“有事请您定夺。”
“失陪。”
老太拄着巫杖出去,少女低声:“公主抓来的几个女人,其中一个逃到我们这里来了。”
“她的事情我懒得掺和。”老太皱眉,“逃来的人呢?”
“被扣在后院,疯疯癫癫的,一直嚷着要见梧州主公,说自己是梧州主公府的……主母?”少女迟疑,“奶奶,万一她说的是真的……”
“哧,主母?真会打诳语,正儿八经的主子还坐在里头呢,她可是你大师姐的女儿。”老人面露慈祥,“我与爱徒之间可只有她这个念想能联系了。”
“那奶奶是要她回来继承衣钵吗?”
“不必,就像数十年前一样,我不逼迫她,也不会逼迫她的女儿,我尊重她的决定。”老人道:“至于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正巧,水蜘蛊缺一副药引。”
少女心下明了,“是,奶奶。”
她回到屋子,发现曦知正焦急地踱步,见着她便拉住手:“奶奶,您说的并发症是什么?”
瞎了聋了瘸了疯了,曦知把种种可能都设想了一遍,操心得快哭了,尽管沈序极力同她解释自己目前一点事情都没有。
“不是什么严重的症状,”老太道:“仅仅失去一段记忆罢了。”
第045章
失忆?沈序蹙眉。
老太点头道:“并不是什么十分骇人的并发症, 小姑娘你不必为他担心,失去的那段记忆大概是在第一次病发时。”
“有的时候遗忘总比记住好。”她饶有深意地眺望远方,“人生百味, 痛苦几何,若不是弥足珍贵的回忆,孰去孰留其实也无多大意义, 忘记就忘记了罢。”
不是的,曦知默默攥紧了衣角,欲言又止。
几乎同一时间,她和沈序两人异口同声地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回失去的记忆吗?”
老太有些意外地挑眉:“哦?”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从何处说起, 越急迫脑海里的记忆便越发杂乱无章。
女孩深吸了一口气。
“第一次毒发的时候,是在下第一回 随父出征之时。”沈序淡淡:“将近两年的空白, 不管是痛苦也好,开心也好, 我都希望能有重新拥有过去的机会。”
他忽然看向了林曦知,对上男人深沉的目光,他倏忽一笑, 令她感觉仿佛身处梦境般的不真实。沈序单手置于左胸, “况且心里的声音告诉我, 那一定是一段尤为重要的快意时光。”
曦知的心因他的话重重一震。
“既如此, 也算上天眷顾, 我的徒弟积德还保留着解药,最重要的还是……”老太伸手握住曦知, “还是主公大人您走了好运气, 正正巧和她有了交际。”
“是, ”沈序颔首, “是我毕生最大的幸运。”
“丫头,你先出去候着吧,”她对着曦知道:“老身不才,耗费了半辈子的心血在研究巫药上,只要有一粒苦寒散的解药,我必能为他彻彻底底化解残毒。”
“我信婆婆的,可是!”曦知可怜样儿地半垂眼,“我也想在旁边……”
“丫头,老身有一个不情之请。”形如枯槁的手掌缓缓将少女的柔荑包裹住,象征两个年代的奇妙交汇,“生前没能见着你母亲一面,死了进了棺材也想留个纪念,哪日入了黄泉碰见她,好歹还能同她聊聊你,不至于相顾无话。”
曦知听懂了老太话后的意思,由另一名少女领着去了母亲曾经住过的小屋。
老太回过头:“梧州主公,烦请你躺于此张小床上。”
她拿出一只小熏炉,里头焚着一股甜腻奇特的异香,拄着杖又在小桌前捣鼓了一阵。
沈序望着头顶的水晶吊灯,眼神渐渐涣散。
——
他发现自己变成了短手短腿的小小一只,八岁的小少年眉眼稚气,却身受重伤,因突然不明原因的心脏绞痛而被敌军追杀。
彼时,沈序并不知道自己是中了苦寒散的缘故,他在山下的冷泉躲了整整一天,踉踉跄跄地顺着溪水方向走到了路边。
不远处袅袅升起炊烟,是一处朴实的村庄,他终于体力不支倒在路边,手按着腰间的佩剑。
父亲告诫他,男人不许哭,可是他的身体好痛,心也很凉,他想回家,不想打仗。
鼻头隐隐泛起一股酸意。
谁会救他呢,是父亲的援军还是……
少年从怀里摸出一只玄鸟图腾的玉佩握在手心,他闭上了眼。
清风送来一股梨花的香味,背着箩筐的双环髻姑娘蹲下身,鹅黄色的小袄衬得她生气勃勃的,戳了戳他的脸:“好大一只白馒头。”
沈序无语地别过头,浑身开始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女孩低下头,望见了他袍子上一大片红,瞬间变得语无伦次:“血,是血吗!你,你没事吧,不行我得带你回去。”
“不要碰我。”他冷冷地瞪着她,年少的教导让他对每个陌生人都保持戒心。
“再嘴硬就不救你了。”
女孩充耳不闻,干脆连背上的箩筐都扔了,使了吃奶的力气把他扛在肩上,她又瘦又小,还矮矮的,沈序比了比她同自己的身高。
控制着没有把自己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她还乐呵呵地朝他呲牙:“你好轻噢。”
因此,她扛着沈序回到家还十分轻松,反观后者骨头都散架了,伤似乎更重了一些,他躺在草床上,盯着女孩煞有介事地拿着一叠绵布走向他受伤的左腿。
“不许……”他沙哑着声音,看着她熟练地涂药包扎,默默闭上了嘴。
后来她还偷摸找来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姑娘。
七月有模有样地把脉:“内伤。”
躺着的沈序磨了磨牙。
“内伤怎么治呀?”救他回来的傻小妮子还真问她。
“不知道。”七月坦诚,“喝大补药就可以好的吧。”
沈序甚至有些后悔了,自己的命可能要被交代在这儿了。
七月走了,小女孩愁眉苦脸地坐到他身边,“大补药?”
沈序没力气听后面的话了,他眼皮打架,直到深夜再次被熟悉的心绞痛醒。
这一次伴随而来的还有彻骨的寒意,一波接着一波,折磨着他的身心,他蜷缩起身子,难耐地发出呻/吟。
身上的冷汗足以把衣服浸湿,他转向墙壁,双目赤红地咬着虎口。
汩汩鲜血顺着掌沿滴落。
月明如水。
他想,那个小姑娘兴许是不会管他了,谁会为一个陌生人买药,悉心照顾呢。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耳畔的声音逐渐模糊又慢慢变得空灵,口齿间残余的铁锈味,痛感一阵阵地麻痹。
会死吗,是阎王爷来了吗,可是阎王爷为何……哭得稀里哗啦的。
一滴两滴三滴眼泪啪嗒打在他的眼睑上,那个小姑娘边哭边拽他的手,“你不要咬自己了。”
“但是太疼了。”他不懂自己那时为何要同她解释。
“不会疼了,我给你唱歌。”她的眼睛真漂亮,哭起来红红的水润润的,就是这眼泪怎么也掉不完,“你一定要撑过去,哥哥,你一定要撑过去。”
哥哥——沈序目中的猩红渐渐散去。
那个夜晚很难捱,可是她的歌声也真好听,糯糯的甜甜的,有的时候还咬字不清,笨手笨脚地拍拍嘴巴重新唱。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他不那么难受了,平躺在床上稍稍弯头就能看见她趴在自己的胸膛上,咂巴着嘴呼呼大睡。
沈序盯了一会儿。
正午,女孩给他送来一副药,那时他不知这就是她歪打正着得来的琉璃瓶里苦寒散的解药。
“大补药。”女孩扑闪着眼睛。
喝下药后没几天,他的毒便没再发作,那时沈序没什么心眼,没把那药想到多余的几层上去。
他能下地了,也知道了那女孩的名字。
林曦知。
默默记在了心里。
据说人是金屋藏“娇”,沈序现在休养的地方是曦知的秘密小屋,他就是被她藏在金屋里的“雀”。沈序坐在庭中出神,不经意一瞥,那围墙后有一道身影。
曦知把什么东西背手藏在身后,乖巧地看着他,他伸头去拿她就躲,一躲一追,绕着不大的院子跑。
落花簌簌飞扬,飘到了二人的发顶,沈序腿长追上她轻而易举,他拨掉了她发上的残花,颇为骄傲地扬起下巴。
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曦知扭扭捏捏地将东西递给他。
是一幅画,画的是他。
显然画技并不精湛,除了他袍上的玄鸟还算有个形状,其余都勉勉强强算人形,沈序抽了抽嘴角,将画还给她,自己抽了纸和笔。
“我给你画一幅。”他名门出身,画工自是名家教导,当属一流。曦知目瞪口呆地举着他的作品,“哥哥你好厉害呀。”
“送你了。”他道,“留个纪念。”
曦知兴冲冲的点头:“嗯!有这幅画在我就不会忘记你啦。”
八岁的沈序作了一个当时他最叛逆的决定,他不想回去,不想回去打仗。
为什么呢,为什么之前都不敢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立在门前,远远地望见小小只女孩跑来。
似乎这一刻便有了答案。
后来的事实证明,起码两年内他的侯爷父亲都没有想过来找他,任由他自生自灭。
挺矛盾的,父亲那么用心培养他,可就在不久前举行的一次擂台会上,他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天赋,令世人哗然,在此之前还指挥了一场出色的对外作战。
父亲的眼神就变了。
他懒得去思考,费脑子。
曦知噔噔跑到他的身边,一阵风吹起少年衣服,她眼尖指着那只玄鸟玉佩问:“这个跟你衣服上的一模一样哎。”
那是家徽,沈序低下头,将那枚玉佩捏在手里,“是传家玉佩。”
听起来很重要,曦知思索着传家二字的意思,“那以后你要把它给你的儿子吗?”
少年的脸微不可察地红了一红,迅速收起玉佩,咳了两声,“差不多,它…我以后要将它送给,送给我的夫人的。”
“噢。”曦知应了声,拉着他的袖子,“哥哥,你的病才刚好,不能老憋在这里不出去的。”
“我带你出去玩,”她活力满满,“我们要一起做好多好多事情,开开心心地就不会再生病了。”
他有些犹豫。
可是她抱着他的手憧憬地说:“或许你有一天就会回到自己的地方去,我只不过是你生命里最普通的过客。”
“过客也是客,我不要你记住我,我只要你想起我,就能想到自己快乐放松,不再防备别人的那段时光。”她的眼睛干净纯洁,宛如天边的云彩,“就足够了,我们一起长大。”
阳光下,她伸出食指同他轻轻一碰,好像缔结了誓约,七彩的光粼粼散落。
“一起做彼此独一无二的,青梅,竹马。”
第046章
晋阳主公府。
寒风萧瑟, 庭前梧桐叶落满地。昭琼晃着藤椅,数着那飘洋而下的明黄。她软若无骨地倚躺在那儿,表情始终是恹恹的, 像是慵懒又像是没了力气。
她的居所都是薄眠命人精心修整,楼宇雍容华贵,冬暖夏凉, 毫不夸张地讲,超过了她在皇宫住所的奢华程度,摆设的奇珍异宝尽是薄眠从各地求来,给她解闷。
她的陪嫁丫鬟锁月也笑说, 驸马爷待我们公主那是极好, 人过来瞧着我们公主,眼睛都泛着光哩。
昭琼笑而不语。
从成亲, 薄眠是待她不错,她也奇怪, 明明两人不过萍水之交,这桩婚姻可以说是受父母之命。薄眠被冠上了圣上女婿的帽子,实说对他大业无益, 他又缘何对自己百般上心, 情有独钟。
但他却不曾告诉过她, 此番情愫早在数年前就萌芽。
薄眠很忙, 常常出门不见人影, 昭琼一个人顾着偌大的府邸,底下的人都敬她, 管家办事也伶俐。作为主母, 她更像是个甩手掌柜, 什么也不用操心。
薄眠怕她无聊, 回回都给她带好玩的东西,调皮学舌的鹦鹉,拍手叫绝的皮影戏,院子里整日都热热闹闹的,明明薄眠他最喜清净,厌恶这些叽叽喳喳的声音。
不过她开心就好。
不论忙到多晚,夜里薄眠还是会不辞疲倦地回到府里,和她卧榻而眠。有时昭琼没睡着,半眯着眼,望见男人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慢吞吞又笨拙地抬起残腿。
梧州沈序,晋阳薄眠,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冷面杀神,但是……
昭琼凝视着他安静的睡颜。
她的夫君,睡觉的样子很可爱。
他敬她,爱她,外人风言风语说成亲那么许久都不曾听闻行周公之礼,甚至皇宫那边都几次三番催促,让她的肚子早点传来消息。
昭琼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