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昼愣了愣。
他觉得有时不能太高估他的这位爱妃的智商,于是重启了一个简单点的话题,温柔了一些说:“那爱妃这些日子可有惦记孤?”
他只盼她能点点头,别把话题再堵死,幸好,她果真还是点下了头。
“陛下这些日子,臣妾连影子也看不见,”她委屈起来,好像刚刚出窍的灵魂终于回来了,“还以为陛下不要我了。”
这转变虽然有点大,导致有点僵硬,但她自认演技应该还行,委屈地看着姬昼。
“孤去了一趟黎河。”他松下手,有些疲累地闭了闭眼,很自觉地倚上了床头。
小宛的神经警觉起来,实在是黎河这二字她近日听得太多。黎河有个谢家,谢家手握重兵。姬昼前往黎河,难道是为了调兵遣将?
小宛见他只说一句就闭口不言,显然在等她贿赂他呢,默默撅了撅嘴,挪动了一下身子到他跟前,开始给他揉了揉太阳穴。
“陛下去黎河做什么,听说黎河那里铸铁艺高超,西市许多小玩意儿就是来自那里的——”
黎河附近有座矿山,隶属于谢家,谢家也掌握了铸铁业。这无疑是个命脉般的行业。
她小心打量着姬昼的神情,只见他眉目如画,长睫如翼,鼻骨如山,面容如釉。端的是一副上天厚待的祸水相,小宛感慨他不去当小倌实在是埋没这张脸。
就在小宛一心还想着把他卖去勾栏里能赚大几千两时,他有如金玉相击的嗓音就响起:“你瞧。”
他轻举起来左手,小宛才发觉不知几时他左手握着一把长剑,用牛皮纸包裹得好好的,她立即就从他手里接过去看。
拆开牛皮纸,展露出崭新的剑鞘剑柄。她轻轻抽开了剑,只一小段,就可见其光如银雪,质地轻盈如风一般。
绿玉的剑柄,薄如蝉翼的剑身,若她没有猜错,这剑是新铸之剑。那薄薄剑刃,大约吹毛立断。
姬昼的眸子不知几时睁开了,静静注视着她雪白手指一点点抚摸这银白剑身。带有无以言表的欢喜一样。
这份欢喜并不多见,又或者说,她身上鲜少出现。原来一柄剑也能叫她如此欢喜?
“黎河谢家曾也做铸剑的生意,这是他们家主今年的新作,孤瞧着它轻盈,觉得适合爱妃。”
小宛的手指便顿了顿,她望向姬昼,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不无道理。她要是收了他的好处,那可怎么当她的妖妃啊。
她踟蹰了一下,又自我安慰道,既然是当妖妃,怎么能不收些好处呢?没有好处的话,怎么世人都想当妖妃。
她自我肯定地点点头。
她故作惊讶道:“这样贵重?”手慢慢地把剑插回了剑鞘里,似依依不舍地推回姬昼手中,装出一副受之有愧的模样,但眼神却是控制不住地就要流往那里。
这也是她的小伎俩,得再三推阻一番才好收下礼物呢。
姬昼倒是完全不吃这套似的,叹了口气,“罢了,爱妃既然不喜欢,它也没什么功用,改日退回黎河罢。他们家主当时竟然还洋洋得意说爱妃一定喜欢。”
小宛连忙“哎哎”两声,伸手抓住了那剑,脸上泛红,“喜欢,喜欢呐。”
姬昼的眸光浅浅扫过她的双目,笑意沉沉,“哦?”
小宛一把将那剑给抱到怀中,低头讷讷:“不要退回去嘛。”
姬昼却像故意逗她似的:“爱妃有了它,就又把孤撂去一边了?”
小宛呆了呆,而后灵光乍现,把剑丢去一边,讨好般地继续给他揉了揉太阳穴,捏了捏肩膀。
两个人距离得极近,雀青帘子漏下细碎斑驳的光色,呼吸的热气就缠绕在她的跟前。
“此剑还没有名字。爱妃不如替它取个名?”
小宛呆了呆,自己没用什么文化,只怕取不出多么有深意的名字。
所以她试探着说:“不如叫‘宛宛’吧?”
姬昼只好表示这实在是一个很亲昵的名字。
她心虚地问:“陛下去黎河去了七天,怎么也不说,教臣妾白白等了这许久。”
她是想竭力做出个思念夫君的模样来,奈何她虽然起初几日去打听行踪,后来小日子来了她就宅在沧海殿里撒手不管,是以做出这番模样时颇有点心虚。
温热的手忽然探上她小腹,她浑身一僵,终究还是没能适应他这随时随地的亲密接触。
“还疼么?”他轻轻说,“孤本还要多在黎河待些日子,但赶上平昌侯要回京述职,只好先行回来,之后还要前去。”
小宛这要是再不明白可就成了大傻瓜了,立即说:“不疼了,陛下带我一起去吧!”
她眼巴巴地望他,眼睛里不知道为谁积蓄的泪水倒是更令她楚楚动人。那也不必他去管。
他静静地替她别好一缕发丝在耳后,笑说:“你晓得孤是去做什么的,就要跟着?”
小宛愿意相信他不是游山玩水的,一定另有大事要做,不过她嘴上还是说:“陛下无论做什么,小宛也要跟着。”
这话兴许取悦了他;又或许他本就在等她说这句话,总之他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说:“好罢,过三天孤带你一起。”
小宛心里松了口气,过三天她的小日子大概就干净了。
她依然得去跟太后通个气。
这第二天一大早,小宛就匆匆忙忙捯饬一番前往慈宁宫。
连绿衣侍女心里都要惊呼真是稀客啊稀客,夫人可许久没来了。
小宛这次登上台阶时,就注意到好似又有奇怪的人影悄悄地离开,但她想大概是太后党的智囊团什么的,没有多想什么,径直进了正殿。
宁嬷嬷笑道:“夫人这回是?”
小宛也笑了笑:“有重要的事情……”
宁嬷嬷没再问,只侍立一旁捻着佛珠,不多时太后才匆匆驾到。
小宛不经意瞥过,发觉太后除了与平日无二的华丽打扮外,还有一丝特别。特别是她额头竟然满是汗,玉面也含春。
小宛不得不心想太后是早起打太极了吗?
哪知道太后斜斜瞧了她一眼,就在凤座上淡淡道:“怎么?你是晓得阿瑜要过来请安,便来了?”
小宛噎了一噎,低声下气说:“小宛不知道侯爷也要来……若是那般,小宛明日再……”
太后冷笑了一声:“罢了,迟早还都是要见到的。说吧,你探知了什么?”
小宛将姬昼这几日前往黎河的事说了出来,还把他所赠一柄剑也提了提。
“你是说他竟然出宫了!?”
太后的声音不无愤愤:“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一丁点儿也不知?”
小宛心里想,分明她也不知,怎么还要怪自己来着。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她就只好做小伏低说是自己没用。
太后打碎了一只青花瓷茶杯。
小宛只想当透明人,不预太后话锋却是直朝她而来的:“他去黎河,显然是跟黎河谢家那群老狐狸谈判的!你说你有什么用?叫你抓住他的心,他的心思可有半点儿在你身上?若他当真有心,怎么会不告而别?”
小宛哑口无言。诚然……诚然是如此的。他截至目前对她的宠爱,还只是因为她是个肖似他从前的心上人,并不因为她是叶琬而喜欢她。
太后声音又恢复淡淡道:“这次他肯带你去黎河,想必打着什么算盘,你小心些,别被他套出什么来。”
小宛已不敢去喝慈宁宫的好茶,只敢在座位上小心翼翼地坐着。
而这时,门外的侍女通传:“平昌侯到了!”
小宛刚受过惊吓的心立即又提了起来。
第35章 散步
她的面前行过一阵夹杂雪的清寒的风, 她局促地站起来,却只敢垂着眼。
那一袭清隽白衣堪堪正停在了她的眼底,她手指都攥紧, 心口亦乱跳一气。
姬温瑜的声音似添了一些沉稳,她不知是因这些年在外的历练,还是她的记忆已出现偏差。
他给他的母后行了大礼, 座上薄太后声音微颤:“阿瑜,快来,到母后这里——”,小宛没想过向来强势的薄太后会有这样慈母一面, 不由愣了愣。
在少有的好几次她跟姬昼一起请安的时候, 太后有多虚伪,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这差距实在太大, 难怪姬昼压根不怎么过来呢。
她不知道薄太后对她的长子的恶意从何而来,自在藏书阁读到了《郑伯克段于鄢》后, 便觉得可能人总是偏爱幼子,又或许当年太后生产姬昼的时候也是难产。
姬温瑜撩起白袍三两步并作到了凤座下半跪着叫了声“母后”,小宛记得那里原也是薄云钿撒娇耍痴的地方, 现在换了人, 可见这是他们这些人所专享的宝地。
她向他行了一礼, 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边不言不语。
太后是不喜欢他跟她太亲近的, 总怕因为她, 他就不上进了似的。
她踌躇了一番,打算告辞, 姬温瑜便已先笑着说:“等等。”
这是太后的慈宁宫, 又已经挥退了伺候的人, 只留太后心腹宁嬷嬷在, 的确不用太紧张小心。所以姬温瑜这样叫她,她也就没有推拒地停了停,“侯爷……?”
“小……”他话音被太后的轻咳打断,小宛见他望了眼太后,才站了起来,说:“凝光夫人……似乎瘦了许多。”
小宛眼眸微抬,也去望了眼太后,才道:“谢侯爷关怀,小宛,小宛很好。侯爷身子可还康健?”
他们如今也只能这般客套问答。
薄太后道:“这些琐碎事就免问了。阿瑜,西南那边情况摸得怎么样了?”
小宛的脸色白了白,不敢多话。
太后说她根基未稳,一些事情还不够资格知道,等她慢慢立起来,也要参与进来。她实在不太想知道这些。
“西南几个郡,原先郡守都是父王辈的人,儿子去后,跟当地几个豪富大族联络,好几家表示愿出资供饷,只求做个当地小官。儿子回朝后打算先行安排兴阳郡的人。”
“兴阳与宁国接壤,算是富庶,兴阳郡郡守你可得仔细挑选。”
小宛假装什么也听不见。
太后觑了她一眼,闲闲道:“兴阳跟姬昼当公子时的封地晋南接近,他定然也在打兴阳郡的主意。叶琬,你觉得当如何?”
小宛身子一颤,目光游弋,说:“小宛不知。”
她怎么会不晓得太后什么意思,那不用问定是要叫她去吹吹风啊。她头皮发麻,捏紧衣裳一角,半分目光也不敢去看太后。
姬温瑜立即替她解围笑说:“母后,自然先要将原先的郡守‘请辞致仕’,再请其举荐一人。”
“侯爷所言极是。”小宛连忙搭腔。
晋国一直以来选任官吏都是有举荐一制,若身为豪族世家的门客,能得世家人举荐入仕,那无疑是前途无量。
只是这般,其弊病也愈来愈多。
好不容易听了一耳朵太后的谋划,小宛浑身乏力地回了沧海殿,倒头就睡。她莫名觉得困倦。
她这日无梦而眠,睡醒后揉了揉眼睛,正兀自烦恼太后交代她的事情。太后叫她去黎河时务必跟她在谢家安插的钉子接个头,看看谢家那群人到底在想什么。
太后还放了狠话哩,要是谢家要靠往姬昼,她一定叫他们家荡然无存。
小宛觉得此行太过危险。
她这是当妖妃,还是当间谍?
雪飘了大约一日一夜,晚间用膳时她竟然重新见到了姬昼的身影,一时还有些意外。
“爱妃的模样是觉得意外?”他似怀一星笑意,眼睛点在她身上,无端的叫小宛觉得他这回来以后似笑非笑的功夫见长。
她讪讪一笑:“怎么会?”
日子似又回去最先的模样,用过晚膳以后,他就领着她去散步,今儿是单日子,所以地点是在沧海殿后花园。
小宛常有种错觉,她似乎是他养的一只小爱宠。这个错觉在他不时停下来摸摸她耳朵、捏捏她脸蛋、顺顺她的毛之时尤甚。
他跟姬温瑜的温柔并不一样。
地面上洒有浅薄的积雪,偶尔展露濡湿的青砖,刚步过合欢花下,一阵雪风吹落枝头簌簌细雪,她“哎呀”一声,头发上还是沾满了雪花。
她手忙脚乱地去拍打,细碎的雪花还钻进她脖颈里去,凉飕飕的。
他们俩散步时是不叫人跟着伺候的,小宛只有自力更生,她可不好意思叫这位君主替她来清理。
姬昼已经回过身来,眉梢眼角带着笑意,眼眸清澈温和地望着她,伸手,把她发髻上落的雪花轻轻拭去。
她的头发似缎子一样柔软细腻,带有她体温的温热感,在这般寒冷的季节,令人眷恋不舍。
小宛很不好意思地退后了一步,脸颊上已经飞起红晕。
他忽然想起他做的那个梦,那一夜在瀛海行廊,优昙花于海上怒放,翩跹细雪飘然而落,他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小宛。
可梦就只能是梦。
天地在此刻静默,唯独簌簌落雪声,合欢树枝头攒的雪团在晚风里飘忽坠落,触及了荷塘的水面,就消逝不见踪影。
荷塘里枯荷圆盖盛上薄薄的雪,仿佛随风轻曳便要抖落一身琼华。
他注视着她,眼光有些空寂。
“为什么喜欢红裙子?”
半晌后,他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小宛“啊”了声,脑子显然没有转过弯。只见他又扶了扶她鬓发上簪的深红色绢花,唇边笑意深深。
小宛低头匆忙瞥了眼身上的红裙子,紧张得结结巴巴说:“是……是不合礼制么,那臣妾待会儿就换了……”
她生怕有个什么行差踏错,还以为是照着晋国民间的风俗,新娘子得打扮得明艳些,不要死气沉沉的才好。
“不是。红衣裳艳,其实很衬你明丽大方;但,为何不见你穿白裙?想来白衣一定也显你清雅脱俗,倾国倾城。”她若是穿上白衣,一定会更像他的小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