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昼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掠向薄懈之,淡淡又似很头疼地说:“爱妃可知,要降肝火,追根溯源才行。”
他的指尖刮擦过她的手背,又轻轻地覆上去,目光幽寂。
小宛眼珠子一转,回过头去胳膊抱住他的脖颈,明媚笑道:“陛下心里在烦恼什么?这天下,哪里又值得陛下烦恼太多呢?”
他看着她笑靥如花,真像,她们笑起来的模样,原都是这样明媚灿烂,似一束阳光从阴翳浓云照破。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这般明丽的笑靥了,三年?三年竟然过得像是三百年一样。
世事实在难以预料,他以为的触手可及,竟成了深渊两隔。
不管心绪是怎样翻江倒海,至少此时他的面容上还是原先那般带着淡淡温和笑意又好似生着气的样子。小宛看不出一点动容的情绪,难免就更加忐忑了。
“陛下?”
他斜斜睨了一眼下方跪着的薄懈之,语声响起:“爱妃大约不知,正是你那薄二表哥做了好事。”
小宛知道定会有这么一句话,所以早已接好了,语声里带了一抹委屈:“陛下怎的这样讲,臣妾如今是姬家的人,那臣妾眼中便没有二表哥,只有散骑常侍薄大人。”
姬昼淡淡眼光瞥来,她因为心虚,所以左顾右盼了一番,落在姬昼眼里,他轻轻一笑,又叹了口气:“好,既然爱妃看得这么清,孤也不妨将此事说给爱妃听听。”
他将监斩官鲁大人呈上的急报对她复述了一遍,并未提及自己的所见所知。
末了,他看着她,似在说“你看我怎么办好”。小宛来时的路上其实想过很多种,最好的法子就是姬昼因为龙颜大怒直接不见她,她就回去睡大觉。可惜他既然打开了门搭好了台阶,她也就只好硬着头皮登上去。
她明白愈是在这样的情形里,愈要做得像章姑姑说的落落大方,所以她酝酿了一下,说:“我想,常侍大人既然这样做,想必有其原因,不知……”她目光瞧向薄懈之,说:“不知常侍大人有没有什么说的?”
姬昼冷淡的声音也响起:“薄卿,夫人既然问,你便再陈一次罢。”
薄懈之道:“陛下、夫人明鉴——谏议大夫陈光和,侍先王与陛下两朝,尽忠职守,先时为臣家门客,臣父见其才高,荐入朝中为官。陈光和侍君以来,在职常为人所称道,两袖清风,只因其性格孤高,不附权贵,不容于朝,方有小人构陷他犯下贪/污之罪……光和清风霁月,家徒四壁,哪里查出那样多的银钱?”
他说着说着,字字铿锵,小宛心里唏嘘了一下,这便宜表哥好像读书很多的样子,她仿佛看见了上午她读也读不通的正史人物列传。
姬昼淡淡道:“素日清风霁月,背地两袖银赃,才最为虚伪,做作,可恶!岂止贪污,更要加欺君之罪。”
小宛一瑟瑟,欺君的事她可干太多了。
小宛撑着脸色,安抚似的摸了摸姬昼的手,就像她给宫里的小猫小狗狗顺毛似的,做来非常顺手,完全没有看到姬昼眼里惊诧,一边不忘问说:“那,另一位呢?”
薄懈之续道:“奉车都尉杨震,先王朝中两次赴战场冲锋陷阵,马革裹尸,屡建奇功,在虹度一战里损了腿脚,每逢寒雨剧痛不止。便是这样劳苦功高的良臣,竟因刚正耿直得罪小人,进言告举他借行军治军之利,犯下诛杀满门的大罪……”
姬昼的嘴角扯出淡淡的讽刺的笑意,虹度一战晋军大败,奉车都尉杨震临阵脱逃,被敌军追杀,逃亡路上折了腿,竟然好意思欺瞒父王此乃屡败屡战之功绩,不服不屈之铁证?
他晋国丢了的北二郡,沛川、定阳又该问谁讨?
小宛不知这些,姬昼也没有说话,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薄大人既然口口声声说是小人构陷……薄大人莫非知道什么内情?若是为真,当真是有人构陷栽赃,陛下定然会查清真相,还两家忠臣清白。”
来此前宁嬷嬷给她补了补课,说陈杨两家败露乃是有人检/举,却不知道是谁,但若是可以,最好借此机会查出来;若查不出来,顺手拽几个下水也可。
小宛那时候想着,她能救一个薄懈之就不错了,还害人,那太后可太高看她了。
但现下小宛鬼使神差就说了这么句,只恨覆水难收,说出的话又不能收回来。
薄懈之伏低身子,道:“回夫人,前几日陈大人少子与杨家二公子参加友人喜宴,有人强抢民女,二位公子出手相救,与之大打出手,后来得知那强抢民女之人,正是——”他抬起眼悄悄觑了眼姬昼,姬昼神色淡淡,他续道:“正是骠骑大将军之子。”
小宛呆了一呆。身为女子天生便与女子共情,此时骤然听闻这桩事,她心中也难免站到民女那方去看,对强抢民女的人自然没什么好的观感,而英雄救美的人物理所当然会加分。
小宛问:“真的吗?”
薄懈之唱和道:“千真万确。微臣身为散骑常侍,有规谏陛下之责,劝谏陛下明人识人,微臣万死不辞。”
小宛知道到了自己这临门一脚了,也不知能否踹进去,心间惴惴不安,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攥紧。“陛下,”她低声唤道,眼眸低垂,水汪汪的一片秋波明滟,“或许真的另有隐情?臣妾读书不多,也知道能做出强抢民女行径的,绝不应宽恕。”
雨还在下,一息不歇,空气里潮湿的味道浸透了人的思绪,抚平了些许烦躁。
但姬昼的眉还在蹙着。
姬昼目光不定地又凝在她眼中,似有轻轻的无奈:“爱妃可知,骠骑大将军在朝中的地位?”
小宛摇头,太后可没跟她讲过。她懵懂看着姬昼,姬昼的手指轻轻地点在青玉案上,两下。“骠骑大将军谢梧身经百战,为佑晋国数次出征,南征百战,为晋国不世之功臣,先王特赐其赞拜不名,入朝不趋,持剑上殿。如今谢卿年老,膝下仅此一子。”
他没说的是,谢梧是黎河谢家现任家主的四叔叔。这朝中关系错综复杂,看来她是一点也不了解。他心里想笑,母后为教她做得真,这些也从不教她。
小宛愣了愣:“可,纵他是王侯贵胄,犯法又怎么能额外加恩?”
姬昼忽然抬眼看了她一下,看得她心底发寒,那一眼并不温和,倒是十分沉冷。她低头乱瞥。
姬昼道:“哦?爱妃觉得,不能饶他,对么?”
小宛思索着,若是要解救薄懈之,那就务必使薄懈之的话为真,要想如此,就要查勘那个骠骑大将军的儿子是否真的与陈杨两家有过节,证实他们是得罪人被陷害。
“若他犯下罪行,自不能饶。天子犯法,当也与庶民同罪。”小宛定定道。
她鲜少有这样鼓足勇气的坚定的时候。只是脑海里对于强抢民女的行径深恶痛绝。姬昼的睫低了低,笑了笑,说:“既然爱妃说此事另有隐情,看来,孤错怪了薄卿啊。”
薄懈之道:“微臣伏乞大奋雷霆,敕廷尉严讯,以正国法。微臣仰蒙陛下恩泽,死身莫报。”
——
薄懈之全身而退,小宛望着他退下的背影时,有一点恍然。
自己所作所为,又真的是对的么?或者,什么才是对的呢?
姬昼的心中另有打算,得逞之后,心情却是舒爽了一些。早在他看到薄懈之劫法场之时,便知舍陈杨而可另钓大鱼,他就要借此事另做文章。所做所言,皆是引诱往他筹谋的方向发展。
小宛回头,他唇角微勾道:“爱妃,孤赏你什么好?”
第32章 非梦耶
她愣了愣, 鬼使神差一般摇了摇头,探手抚上了姬昼的眉,轻轻沿着眉峰描至眉尾, 他蹙着的长长的眉好似就被此抚平了。她说:“小宛不要讨赏,小宛只要陛下能展眉就足矣。”
姬昼的神色骤变。
他冷冷地将她的手捉在手里,小宛如梦初醒, 好像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白,她听到姬昼的话音温柔又缱绻地响在她耳畔。
“爱妃,你逾矩了。”
像极致的甜后, 甜得发苦的味道。
他放下手的时候, 小宛好像忽然从云中坠地。大抵至此,她才切实感受到一直以来姬昼对她藏匿着的沉冷, 不耐,和……
和什么, 大约是,憎恶?
她的脑海里像碧海炸开了狂潮一般,再不能够平静。是憎恶!
她躲闪着眼睛, 好像这般她就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抿着唇, 睫毛也打颤儿, 还是努力撑着要做个落落大方的女子。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逃出御书房, 临走时撞上门口伺候的齐如山大总管, 齐大总管连道:“夫人记得拿伞——”
她看也未看,拾起挂在廊下的一把伞撑起就走。
等她回了沧海殿, 觅秀给她收拾伞的时候, 惊讶道:“咦?姑娘这伞上画的那些子花儿怎么没了?”
她兀自抱着暖炉发呆, 寻音就跳将起来:“觅秀姐姐, 定是内务监那厮以次充好,那花儿大抵被雨给冲没了!”
觅秀不太认可这个说法,但除了这个解释,好像也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了。就在觅秀撸起袖子准备去内务监砸场子的时候,小宛在软榻上抱着暖炉,缓缓开口:“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伞拿错了呢?”
这话一出,小宛呆了呆,啊这。
——
那之后的好几日,小宛都没能见到姬昼。
是她惹恼了姬昼么?她果真像她预见的那样,惹到他,令他生气了。
她颓唐地想着,不忘把一块牛奶酥丢进嘴里。
合欢花一蓬蓬繁盛地开着,满树都是粉白色。小宛在秋千上坐着,眼前闪过那一日姬昼的眼神:诧异,之后是铺天盖地的沉冷。
她想,真可怕。这男人对你好的时候,真是眼里温柔得能滴水;稍稍一变,就结了冰。
她心里却比谁都要明白,温柔不属于她,温柔里一闪而过的、他匿藏不下的、满溢出的沉冷才是属于她的。
十月初冬的晋国,风甚剧,天依旧阴云低压,宫墙角生的枯黄的秋草在这北风里摧折了许多。
小宛这回的小日子来得很早,刚入十月就来了,疼得她早间都向太后告了假,不能前往请安。
那天天气寒冷,她蜷缩在沧海殿的床上,觅秀抱了好几床被子来,她还是冷得发抖。
觅秀见自家姑娘嘴唇发乌,脸色惨白,额头还冒着冷汗,却什么也做不了,心里发疼。“姑娘,奴婢去请太医……”
小宛低下乌溜溜的眼睛,摇了摇头:“没用的,开了多少药都没用。”
她抱紧膝盖,心下茫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觅秀,你真好啊。”
觅秀秀眉紧拧:“姑娘说的什么话!”她轻放下雀羽青帘子,隔着帘子说:“姑娘歇歇,睡一觉,说不定就好了……”
小宛咬着嘴唇,点点头,也不知道觅秀有没有看到。她在床帏里叹息了一声,缩进了被窝,仰头看着沉香拔步床顶,雀青帐上绣的并蒂莲花。
那一天她做了一个梦。
可那个梦不算真切。
白茫茫的大雪,白茫茫的天地,她站在一处回廊里,回廊宁静无人,她打起门口挂着的一副破了一角的蓝花布帘子,怀里好像还揣着什么东西。
她好似是带着万分的欢喜进去的。
她喊着,白天,白天,我终于买到药了,……
有缥缈的声音回应着她:小宛,你来了?
她给谁去掖了被角,又给谁去擦了擦手。接着,她去熬药,熬药的时候昏昏沉沉的,差点把蒲扇点着了。
小宛好像清楚知道原因,是她昨夜去给几个大老爷跳舞,跳了一宿才挣得了赏钱,太困倦了。
白茫茫的大雪落下来,画面的颜色飞速褪去成了灰色湮灭,光芒一闪,她不知站在了哪里,但是耳边有秋蝉聒噪地鸣叫。
还有冷淡的,不带一丝动容的缥缈的声音——“这个世上,所有成大业者,势必要放弃许多。”
一柄剑毫不犹豫地就刺进她的身体。
她吓得惊醒,高声叫道:“救命——”
她坐直身子,觅秀已经跑进来,忙不迭掀了帘子。雀青帘撒在锦被上乱糟糟的一大片。
她抱着胳膊,还没有从噩梦里脱开。觅秀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脊背,耐心哄她:“姑娘做噩梦了,没事,都是梦,没事的。”
小宛的膝盖蜷缩起来,把头埋在膝盖之间,乖巧地点了点头,“嗯……”
剑刃冰凉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心口,她后怕地抚了抚,摸到结痂已快消去的疤痕的时候,泛起细密的痛楚。好像它在提醒着她,不要忘记旧事,不要重蹈覆辙。
可是,她再也记不起来了啊。
小宛默了半晌,忽然抬头:“觅秀,陛下……你可打听到了陛下的行踪?”
觅秀也颓唐地摇着头:“奴婢四处打探,始终不得。”
小宛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可真是没用,自己的夫君的行踪也半点儿不知道。
她只有心宽地想,迟早会教她知道的。
这些时日小宛总算发奋要好好学习,所以刻意地去打听了许多朝廷中事。这件事主要依靠觅秀那个小机灵鬼。
她想明白了很多,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途,就不要退缩了。躺平,她也想,可惜她没有躺平的地方,没有强大的家族,她什么也没有。
也许,那天的梦就是个警示?警示她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到那般境地?被人放弃,委实可悲。
觅秀给她端了红枣茶,她小口小口喝下的时候,觅秀就说道:“奴婢听说,骠骑大将军告老还乡了。”
小宛端着杯盏也侧头看了她一眼,惊讶极了。“谢老将军?”她转瞬想到那个大雨天里御书房发生的事情,“为着什么?”
觅秀说:“咦,不是姑娘劝谏的?坊间都这么传着——”
小宛凝了凝眉,既未否认也未肯定,觅秀说:“他们说,是姑娘跟陛下进言,骠骑大将军教子无方,纵子行凶。前些日子陛下下令彻查,廷尉报上当真有女子曾至廷尉衙门击鼓鸣冤要告御状,言是谢家子强抢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