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又喊道:“三十一两!”
人群里哈哈大笑起来, 小宛才不管他们,直到另有人喊到九十两,她一下子缄口, 撅起嘴,不太高兴。
姬昼轻笑,看她:“怎么不接着喊了?”
她有些羞涩:“没钱了。”
凉凉声音响在头顶:“你不是把我卖了六百两吗?”
小宛讶异抬头:“啊这你都知道……不不不,我, 其实我还回去了……”
她脸上一红, 好像这件事上,她是有点对不起他;但, 她又想,她也去想法子救他了嘛……
他俯身在她耳边吹气:“随便喊, 别怕。”
“真的吗?”
这时,价格已经喊到五百两。
她吞了吞口水,鼓了鼓气, 喊:“五百零一两——”
姬昼:“……我觉得你可以喊得更高一点。”
“五百零二两——”
人群中其他人哈哈笑起来, 有个人高声道:“小娘子, 你是怕把你夫君喊穷了不成?我出一千两!”那个声音就是小宛昨夜里烧烤摊上遇到的异乡大汉。
小宛怯怯看了眼姬昼, 说:“那我喊了哦……我真的喊了哦……”她这不是怕她乱消费, 有伤国库嘛。
姬昼安抚她说:“你就当喊着玩。”
小宛定定点了点头:“三万金!”
谢岸觉得,她的土豪夫君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土豪一些, 他对于自己邀请他来这个决定非常满意。
这下场中静默了些。三万金, 便是黎河一年税收大约差不多就是三万金。
小宛喊完, 见场中静寂, 忽然有些懊悔:“……这么多……我……我是不是喊多了?”
九霄夫人也掩扇笑了笑,眉眼妖娆笑看小宛:“小娘子,古有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今日白公子为你一掷万金博你一笑,可真叫人艳羡哪!”
姬昼闻言,淡淡一笑,目光温和又缱绻,毫无责备:“你若肯一笑,纵舍三十万金、三百万金,那也无碍。”
她抬眸望着他,朔雪交错地在天地里纷飞,她心里升起了难言的滋味来。
若是真的,当多好。
她登上这高台,成为万众瞩目的存在。
所有人的目光凝集在这红衣女子身上,见她姿仪优雅,身量纤长,潋滟的眼,漆黑的长发编成简单的辫子垂在背后,发尾系着一根红绳子,打了个蝴蝶结。
似乎眼里只剩下那根红绳子,在随她脚步,缓缓摇曳着,划下亮眼的弧度。
总有人能将最简单的红绳,系成撩人而不自知的模样。
谢九霄在台下,赞叹道:“行止摇曳,举步凝光,原是该这般模样。”
姬昼的眼睛顺着看去,但却虚虚实实。似乎那并没有什么很好看的。
谢岸站在台上,唇角含着朗月似的笑,他望着那姑娘一步一步欢欣地朝他走来,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她红衣如嫁衣,是怀着这样的欢愉来嫁给他似的。
他便始终微笑望她。
小宛并不知道谢岸的心思,至少她心里谢岸还是个毛头小子。
谢岸将恨隐剑交给小宛时,因为出乎预料的重,她差点没接住,但她几乎要高兴得冒泡泡——这剑可真好看。
漆黑的黑檀木的剑鞘,雕琢细腻的游螭图案,剑柄正中嵌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赤色惊人的宝石,恍如黑夜里一只赤色的瞳。
她抱着剑,仔细地抚过时,低声说:“谢公子,待会儿,我们见个面——”
谢岸眼前亮了亮。
出剑式结束时,已经是申时左右,苍黄的天空雪絮飘飞。谢岸走到那个酒棚处,叫了壶烧酒坐下,望着外头。
不多时,一道红衣人影猫着脚步小心翼翼地贴着棚子边缘闪了进来,还仔细张望了一番外头有没有人注意到她。
谢岸看得好笑:“妹子,你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小宛坐在小方桌背对外头的那面,和谢岸面对面,她说:“谢公子,那个,我就直说了——”
谢岸歪着头瞧她,大约还有些期待。
她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整整齐齐,递给谢岸:“这里是一百两银票,麻烦谢公子也帮我还给九霄夫人罢。”
谢岸有些诧异,星眸睁大,旋即很是好笑地说:“……九霄夫人她不缺这一百两。”
小宛摇摇头:“那不行的,我断没有白拿人家钱财的道理。”
谢岸见她又摸了十两银票出来,认真看着她,她说:“谢公子急公好义为我提供了住处,免我夜宿街头食不果腹,这钱虽然不多,但……也是我的心意。请谢公子收下罢?”
谢岸神色认真地打量她,说:“你真的不必如此客气。”
小宛却是又摇了摇头:“世上最难还报的不过人情,谢公子若帮我的事,他日我若能帮上谢公子,一定会帮。但我夫君……我不能替他欠别人的情。”
谢岸有些愕然,都说夫妻一体,他却感觉,这小娘子要跟她夫君泾渭分明,为人之妇这般小心翼翼。可他接触那位白公子时,又分明觉得他是很喜欢自己夫人的。
谢岸现在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机会。
她抬起头,眉眼弯弯:“不知谢公子现下可否告知我景合楼究竟在哪?”
谢岸没有说话,盯着她看。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难不成真的长痘痘了?先才姬昼也这样盯她。
她苦恼地想,肯定是这几日急得上火。
转而她不禁又想,谢岸久久不语,难道他也跟姬昼一样,等她贿赂吗?男人怎么都一个德行。
她左右一寻思,她答应过姬昼,以后不会给别人捏肩捶背的;那么,拿什么贿赂谢岸呢?她现在可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这时酒棚老板端上一壶烧酒来。
有句话叫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小宛摸到怀里的烙饼,心下一喜,顺溜地掏了出来,笑盈盈地连饼带袋子递过去:“谢公子,喝酒也要有东西佐酒嘛,我这里有两块饼,你吃不吃?”
反正姬昼是不屑于吃这种东西的。
谢岸挑了挑眉,说了声“好啊”,接过去拆开一看,说:“喔,是老李烙饼,我从前也爱吃。”他大大地咬了一口。
他们并未注意到,不远处立于纷纷暮雪之中的那个白衣青年。
他望着破敝的酒棚里,她很仔细地抽出银票数给谢岸,不知说了什么话,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摸摸脸。
这个角度恰能见她的侧颜,像一枝含着水光潋滟的海棠,盛开于暮雪萧瑟的天地。
他看得无趣,心知她的个性,不肯欠别人什么,所以还掉欠着谢岸的钱罢了。他还有旁的事情要做;偏偏此时,他方要转身,瞥见她将怀里的什么递给了谢岸。
噢,是先才她递给他的烙饼。
他蹙起眉,又止住了脚步。但见谢岸接过,咬了一口后似乎说了什么话,她笑得傻里傻气,十分开心的样子。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真是费解——,他心里突然泛起不平,便是刚刚一掷万金,亦不见得她笑得这般开心。
她好像发现他了,那笑容戛然而止,瞬间又变回那个小心翼翼的模样。
她腾地站起来,很不安一样,急忙小跑过来,又似乎怯怯不敢近前了,只站在他的伞外,淋着潇潇暮雪,说:“公子——我——”
他勾起笑来,惯如温煦春风:“我有那么可怕么?”
她摇头,咬着唇,小步小步地走进他伞下,又很小心地挽住他胳膊。刚刚谢岸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景合楼,便是九霄楼。
“正好我也有事要同谢公子商量。”他说,安抚地看了看她的眼睛。
她眼里似一汪清泉,几乎什么心思也藏不住。
他携小宛一同又回到酒棚,率先在谢岸对面落座。
小宛不知道这时候自己是不是不太方便,所以犹豫了一下;直到姬昼淡若清风似的扫了她一眼,她立即乖乖坐在他旁边,任他光明正大地揽着她腰肢。
谢岸也笑不出来了。
“早见谢公子铸剑技艺高超,在下佩服。不成想今日在此重逢了,也算有缘。”
谢岸不客气地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啧啧道:“确实有缘。”
姬昼旋而淡笑,望向小宛,说:“内子一直也感怀于谢家铸剑上的奇巧工造,对此十分好奇,她素在深闺内院,想要见识见识这般巧夺天工的宝剑是如何铸造的。在下实在无奈,只好厚着脸皮想问谢公子借图纸一观,不知谢公子可否行个方便?”
小宛感到腰上一紧,一时心领神会,连忙说:“……是,谢公子,小宛见公子冶金铸剑,名声鼎盛,一直好奇——谢公子可否让我见一见这传闻中的谢家铸剑图纸?只看一看——”
谢岸没有深思,他那图纸勾勒细化需几个月功夫,并不怕被人偷学去。何况他们谢家的图纸、配方等等都是分别掌管,拿到图纸也未必造得出他们这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的宝剑。
他笑道:“这有何妨?明晚戌时九霄楼中,在下恭候。”
“谢公子不问问家中长辈?——小宛,替谢公子斟酒。”
她老老实实替谢岸斟了一杯酒,递过去。
谢岸道:“在下能做得主。”
第51章 求你
小宛见谢岸一杯酒眼也不眨地喝光了, 瞄了姬昼一眼,便又去斟第二杯酒。
斟酒时,手抬起捏住壶把, 缓缓倾下一注清酒。这酒棚是粗人们聚集的地方,用具比不得这些豪富之流惯用的金樽玉盏。
但这粗白瓷的壶在她手里,几乎也熠熠生辉。谢岸心里感慨, 大约这道理类似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姬昼的目光落在她手上,暗了暗,但并未开口。
谢岸道:“还不知二位是何方人士, 公子何处高就啊?”他笑得灿烂, 星眸明亮,扫过姬昼, 又扫过小宛。
她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
姬昼眸光微偏, 温和说:“绛京人士。至于高就……”他低笑一声,“不过是家有祖产,富贵闲人, 四处游山玩水。”
小宛眨了眨眼, 很不敢相信他如何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自己是个闲人。
“哦, 这般, 那便是豪绅世族?家父在时, 素来好客,白公子既游至黎河, 不如由在下做东, 在我谢家罄山游赏几日?”
谢岸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姬昼淡笑道:“这……实不相瞒, 在下本打算明日趁夜启程。”小宛托着腮的手一滑, 他睨向她,她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我们明天就回去了?”
“回去?”他反问,“你不是说想去游洵水?”
小宛支吾了一下,看了看他眼睛,他眸子漆黑深邃,波澜不惊。
小宛的确很想折腰在他威慑之下,但她,她还有任务要做呢,这么快就走的话,完不成任务,拿不到冬季份解药可就糟糕了。
她嗫嚅说:“公子,我想去罄山玩诶……”
她感到他目光如炬一直盯着她,恨不能就那样顺着他的话讲了;但她贪生怕死啊,她心里想,少几日回去也没关系吧。
所以她努力直着身子,眼巴巴地望着他。
姬昼注视着她的眼睛,一泓秋水般荡漾生波的眼睛,含着满当当的,都是恳求。
他不是没有见过那些对他有所求的女子的眼睛,万种风情千般柔媚,要拉你下地狱,做飘飘欲死的鬼。可面对那些眼睛时,他都无动于衷。
她的眼中没有那种浑浊的、贪婪的欲望,仅仅是恳求和希冀,就像……
就像濒死前的求生!
他不知怎么会想到这个比喻,心里起了一丝波澜,再凝视着她时,她的眼中仿佛写满了的都是,求你。
雪风将他发丝吹得翩翩扬起,他心中某个深处的伤口忽被牵动。
他鬼使神差地抬手,爱怜地抚了抚她的眼下,叫她呆了呆。他恍然地记起三年前,三年前那个秋夜里,小宛也是这样望着他。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想求他,救救她。
可她那时没有开口,她很乖,很懂事。
直到那一剑穿了心,她再也不肯看他一眼了。
再懂事,再乖巧,那时候,她一定也是伤心的。
无数的噩梦纷至沓来,他的指尖颤了颤,轻声说:“你的心愿,我怎么会不答应?”
她眼中闪烁起缤纷的光彩来,宛若银屏乍破,朗月东升。她双手握住他的手,凉凉的,但是她攥得很紧,她说:“太好了!”
谢岸神色莫名,微微看向茫茫的雪地。他记得,姑父死后,姑姑也偶尔会有这样的神情。
这位公子的眼中——他看得分明——映出的,是旁人的模样。
她立即就欢喜起来;她的欢喜来得是这样轻易。
她可不会知道今天这场一掷万金博她一笑的戏码已被人快马加鞭地送往了各国王公的耳朵去,也不会知道过三日绛京天桥底下那老头又要更新了。
时常有人说,物以稀为贵,轻易得来的,总不被人珍惜。
小宛不懂,难道很容易地得偿所愿以后,就当真不会珍惜了么?
她却是实实在在珍惜着她得到的每一样事物,不论是性命,还是她这个夫君。她秉持着的信念是,拥有时既然已经努力地保护珍惜着,即使是失去,亦不会懊悔喟叹。
——
离开酒棚,暮天苍黄,远处黎河郡城里的灯火渲染着乌压压的暮云。雪还在一刻不停地落,已经积起薄薄一层。
“白天……”她拉了拉他袖子,大约是心里欢喜,所以又很好意思地改回这个称呼了,“我们今晚住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