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微微一笑:“托太后的福,民妇苟且偷生二十余年。今日,正是要揭发——延介二十二年六月初,先庄王逼迫民妇,将先惠王的公子寻与太后您所诞的公子昼交换。时逾多年,民妇一直惴惴不安,行此不仁不义之事,常恐遭受天谴。今日终于一吐,民妇死亦瞑目。”
满朝哗然。
薄太后面如死灰。三年前他顾念孝道,誓做贤德明君,才让她得以幽居慈宁宫还能兴风作浪。既然他知道了这件事,那么今日依他心狠手辣的个性,怕是不会再手软。
但听他道:“先庄王在时,你常召佞幸面首,私通于臣工,是为妻而不忠;孤年幼时,受你百般苛待,屡次追杀,是为母而不慈;你放枭囚凤,选任奸佞,祸乱朝纲,是为后而不仁;你里通外国,与齐赵虎狼之国承诺割地岁贡,丧权辱国,只差分毫晋国将亡,是为晋人而叛国。不忠不慈不仁叛国,今日孤废除你太后之位,——”
他的话音一顿,铿锵话语仿佛仍回响在众人耳边。
他蓦然想到,夙陵中守陵卫长跟他说的话,他所交换的这个身份真正的主人姬寻,病重临死前所说的那个遗愿。“万望你留我母后性命……”
他的拳头攥紧了些,定定望着薄太后。
姬寻和他,还有姬央,他们三人从未享受过这个女人的母爱。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要替她说话?姬央遣来的使者晏居也说,二公子希望能够留下母亲的性命。
他的前半生因她尽毁,如果没有姬寻和姬央,他大抵早就死去。他们既然求情,——他闭了闭眼,良久后才说,“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再入绛都。你我母子缘尽,黄泉亦不相见。”
薄太后,不,废太后薄氏,原地踉跄了一下,苦笑,说:“好。黄泉亦不相见。”
相杀多年,尘埃落定,她心里不知有没有一丝后悔,后悔将这个曾经爱她敬她的儿子逼成如今的模样。在年幼不知真相的岁月里,他曾无数次以为只要他好好读书,母亲就会喜欢他,可他只看到母亲从来冷漠的脸色。
母亲只将姬温瑜当做孩子,他、姬央都不算她的孩子。他看向台阶下的姬温瑜。
浓云堆积在天尽头,诡异的光透过云层射下来,疾风卷动素袍翻飞。他淡淡地历数姬温瑜的罪行,“单是通敌叛国,俱已万死不复。孤赐你,——斩立决。”
一听到这个判决时,薄氏立即尖叫:“不行!不要杀他!”
“不要!——”
另一道声音却也同时响起,这声音似轻云出岫,众人纷纷侧目,只见在这诡异天光下,从漫长宫道上提裙翩然跑过来一个女子。
那一身白衣似云般轻盈,随着她的动作,翩然翻飞得像是一场落在心尖的小雪。天光打在她的裙裳上,一色白劈作八色白,溢彩流光。
天下间不会有人比她更适合这身龙绡,——传说中铢衣的原材料。
她眨眼间已经跑到了台阶下,伸手拦在了姬温瑜的面前,“不要——”
此时此刻,谁还记得理智?
她早就忘记理智,只知道他绝不能死掉,她要护着他。
她祈求般看向台阶的尽头,看向疾风里不动如山的那个白衣青年:“……陛下,不要杀他,求你,……”
小宛原本是从容地走过来,想和他一样时刻都能泰然自若,留下一个镇定冷静的形象,可是她做不到,在路上听到议论说稚水阁的两位也已到,只怕都逃不过一死。
她再顾不得什么狗屁的从容镇定,在漫长的宫道上提裙飞奔。她总是以为,只要及时,就可以挽回;可是她却听到从高台上飘来的声音:“求我,你拿什么求我?没有到你,你急什么?”
她原本还能欺骗自己的心,这时也无法继续自欺欺人,她没有动,目光遥遥地看向这四十九级汉白玉石阶,从四十九级,一路看下来,满朝文武肃立,满座衣冠胜雪。
她的胳膊渐渐地垂下来,眼眸里一片茫然,但还在低声重复:“不要杀他。”
赤巾护卫是跟着陆沧的亲兵,并非王宫侍卫,其实他们早已得到消息,今日审判的名单里,也有这位。
他们憎恶妖妃已久,这时见她扰乱执法,自然不能容忍,虽然她是这样漂亮,可漂亮却恶毒,传言里她害死多少忠良,害苦多少百姓,他们不会因为她漂亮就对她很客气。
所以两名赤巾护卫彼此对视一眼,强行将她拉到一边。按住,跪下。
她失去了力气,跌跪在阶前,膝盖磕得剧痛,痛得她想要蜷缩起来。
但她仍然仰起头,看着石阶尽头,看着暗淡浓云遮蔽的天地间,青年白衣如孝。
她说:“我的确什么都没有,没有能拿来求你的。若是要杀,若是……三公子犯了错,——可不可以杀我,不要杀他。”
可这话没有得到回应,石阶的尽头她几乎能想象出他眉目间的冷漠,以及神色中的冷笑。“你以为孤不敢杀你么!你以为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讲这些?”
她通身一颤,为什么每当她这样相信他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嘲笑她。
她的眼里冒出水汽,声音尽量没有哽咽,强自镇定地开口,声音极轻极轻,若飞鸿踏雪:“陛下不是说,不会不要我的么?不是说,只要我乖乖地听话,只要我相信你,你就不会不要我么?是我犯了什么样的滔天大罪,罄竹难书?”
她的指尖全数在颤抖,这样的质问,以前她绝不会问,因为她怕问了这场梦就结束了,可是它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从四十九级惨白如雪的石阶上,他的嗓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但她还是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
“叶琬,你怎么这么笨,这样的话,你也敢信?”
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叶琬,是在问罪的情景,是以嘲笑的方式。
“叶琬,”他大概在摇头,“你实在太蠢。对你稍微好一点,你就死心塌地地相信我,天底下还有比你更好骗的女子么?”
她捂住心口,心尖的刺痛痛得她快要窒息,哇得呕出一口黑血。沾在晦暗天色里的惨白石阶上,稠艳得惊人。
所以,他骗她的。
她被他骗了好久。
“所以,所以……”她双手撑在冰凉的地砖上,砖石磨损的青龙纹饰磨破她的掌心,她费力地支持着,剧痛已经让她不足说出太多的话,她还是努力地说:“所以,他们说,说要,要拿我来祭旗,……也是真的,……?”
她断断续续的话音卷在风中,递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今日的她的确是前所未见的美丽,她穿着天下绝无仅有的铢衣,戴着天下罕见的绢花,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此时跪在石阶前,行将破碎。
祭旗一说,在赤巾护卫里早流传开,这是他们所提出的,要这祸国殃民的妖妃血祭战旗,一定士气高涨,说不准就能一举击退齐军。
她却听到他依然那般嘲笑着开口:“祭旗?你也配么?你一个娼门女子,这么脏,你也配血祭王旗?”
娼门女子?
她恍如遭了一道晴天霹雳,劈得她头昏眼花。
他知道!他知道她是谁,他早就知道她是叶小宛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既然知道,为什么今日要这样对待她?
他还说:“我曾经答应过娶你为妻,为什么没有娶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这样的女子,贪恋荣华富贵,转身就可以把人抛弃,没有礼义廉耻,无情无义。”
她原本竭力强忍着的眼泪哗地淌下来,连连不绝,如江水决堤,她身子剧烈颤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大喊:“全天下都可以骂我脏,只有你没有资格!”
七年前,如果不是为了他治伤,如果不是请大夫的开销、抓药的开销,她不会卸下她娘亲给她扮丑的妆容,去求鸨母说她可以卖笑赚钱。
难道她整夜整夜得给那些人跳舞作乐,是为了荣华富贵?
他却嫌她脏。
直到此时,她终于心如死灰。
大抵是某种信念所支持,她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在所有人的目光里,一步一步登上台阶。
她好像走了很久,才能够走到他的面前,她伸出手:“玉佩还我。”
她看着他,眼中忽然也能够如同他一样沉静,她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总是那样沉冷无澜,因为他早就不喜欢她了,早就不要她了,这许多种种,都是在骗她的戏码。
她的身死于三年前的秋夜,她的心死于三年后的盛夏,这三年,如同一场大梦,如露如电,终于结束。
他说:“你是说这个?”他握着一串玉佩,是仙鹤戏鹿,她便想到他在高塔之前就知道了真相,一切怀惘都是做给她看的,包括佩戴这枚玉佩亦是。她怎么反应这么迟钝,她怎么这么笨啊。
他嘲讽一笑:“它留在我身边,就是时时提醒我你做的那些恶心的事。”说着,他扬手,不知将玉佩抛去了哪里。
她淡淡转身,缓缓下着台阶,在二十级的宽台上她顿了顿,半侧过头,没有看向他,也没有看向人,说:“如果有得选,我宁可喝下忘情水,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如果能够重来,我当年不会信你说娶我为妻的鬼话。……如果能够重来。”
暴雨还没有来,她的话音很轻,被风卷去,了无痕迹。
——
判决是,流放南方。
她不得不也恶意地揣测一番,是因为在南方她容易水土不服,过得凄惨,才把她流放到南方蛮荒之地么?
她回到沧海殿,将一切都整理成她没有来过的模样,换下她的这身华贵的铢衣,叠起,放回衣柜。摘下雪芙蓉的簪花,收进妆奁。
她换回自己来到大兴宫夜晚的那一身红裙,不再为人妇不再挽发髻,她只用红丝带系了个简单的蝴蝶结。
她在后花园中点了一把火,将她八个月所抄的一千本金刚经烧成灰烬,眼前大火肆烧,将暴雨前昏暗异常的天地燃得明亮了些。
熊熊烈火烧在她的眼底,迎着火光肆虐,她眼里几乎再也没有泪水可以流。
一切的真相是这样残酷地摆在她的面前。当她的梦破碎,原来是这样的结局这样的下场。
如果可以把脑子丢进火里一把烧光多好,她这么笨,她被骗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自己可太蠢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支瓷瓶,瓶中解药她没有吃,管太医说配不出来这种药,有许多药材实在稀罕。而她再苟活三个月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最多不用七天,她大概就会死掉,死在流放的途中,抛尸乱葬岗上。史上下落不明的美人多被掳走,可她却死得这么凄惨,实在是给美女圈子丢脸。
她也将瓷瓶丢入大火。
她将属于她的痕迹全都丢进火里,烧得干干净净。
从此世上不再有叶琬,也不再有叶小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这是她做的一场大梦,须臾近十年的恩情爱恋,原不过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第89章 如果能重来
五月, 天地倏地一场暴雨,顷刻间雨雾茫茫。
雨水浇灭了沧海殿中燃起了熊熊大火,也洗刷掉麟化殿玉阶上的那抹刺眼猩红。
这一切彻底结束, 仿佛她从来没有存在过。
世上再也不会有晋国名动天下的凝光夫人叶琬。
大雨瓢泼,肃正端立的剑眉星目的青年微微低头,就看到躺在他脚边的那一枚玉佩。众人散去, 他弯腰拾起,摩挲着冰凉雨水浸透的白玉断口,失神了片刻。
谢沉正要凑过来看,他立即将玉佩攥入手心, 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谢沉说:“殊玉兄在看什么?”
他眉目微敛,说:“没什么。”
谢沉喟叹道:“唉。真是可惜。”
宫殊玉淡淡瞥他一眼, 道:“没什么可惜的,人各有命。”
谢沉奇怪地瞧了他一眼, 只见他撑起伞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
——
六月初三,晴朗夏夜里星光璀璨。
齐如山静静倚在门前,却丝毫不敢打盹。
转眼已经一个月, 算算时间, 那位应该已到了晋南, 但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至今, 谁也不敢在陛下面前提那件事。
他心里有些叹息。不知道等陛下消了气, 他去说上两句话,陛下肯不肯把夫人接回来?夫人心宽, 一定不会计较, 哄一哄就好了。
这夫妻间哪里又有那样多深仇大恨, ——虽则在稚水阁外他们都亲眼看到夫人偷偷来见平昌侯, 跟他说话,差点都要抱上去,那时陛下还是相信夫人的。但是偏偏在那盒冰糖糕里试出了毒,这一切就微妙了。
但是他直觉,夫人那么心善,怎么会下毒,陛下这是被气昏了头脑,才会这样做。
他还在想着,就听到四更天的梆子响起。
近日,陛下歇息得越发晚,但宫中已无人可以规劝他一二,他连样子也不再装上一装。
寂静宫中,素衣青年提起笔,却迟迟未落。梆子声清晰入耳,他侧头看向窗棂里透下的光尘,星光正好,六月的夜里虫鸣阵阵,大抵红莲正在荷塘里次第开放。
但是大兴宫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爱也好,恨也好,仿佛都离他远去。
筹谋了十多年的审判,不是令他得偿所愿了么,可是他心中有些空寂,仿佛月缺一面,不够圆满。那场洗刷天地的暴雨过后,他没能找到那块玉佩,大约她捡走了。
自从那一日,他便将沧海殿封为禁地,将满园蓁荣锢封在了一纸封条里。他以为,只要他愿意忘记,就全都可以忘记。
忘情水……,若是有忘情水,他一定也要饮下一杯,将他这段动情,忘得彻彻底底。
可是他封住殿宇亭台又怎么样,几乎还是能在每个地方,触想起那道妍丽的身影。
他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在支着额角又睡过去了,此时蝉声寒寂聒噪,下半夜天气微寒,分明是在夏夜,依然觉得有些凉意。他不禁想到,若是她在的话,会悄悄给他披上衣服。
也是这时,他才缓缓地想到,那她穿得那样单薄,冬夜里一个人回去,一定很冷罢?他及时掐断自己的浮想联翩,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