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一会,神思有些凝滞,轻唤:“齐如山。”
齐如山默契地知道陛下这是要叫杯浓茶来,忙不迭地去端来,他望了一眼茶色浓碧,热气腾腾,有些迟缓地想起,好像很久没有能喝到加糖的牛乳了。
他摆了摆手叫他退下,茶也没有喝。
齐如山没有退下。他犹疑了一下,却觉得已经过去一个月,气也该消了,终究是于心不忍,说道:“陛下,眼见着到了六月里,南方湿热,瘴气也多,不比绛都城。自小长在绛都城的,怕是住不惯那边。”
他听面前青年轻笑了声,不无讽刺:“你这是替谁说话?你若不想继续坐这总管的位置,明日孤就另择人选。”
齐如山立即闭了嘴,望着他淡淡倦容和眼底积压的一抹恨意,心里叹息,看来还不是时机。
但五更天的梆子还没有响,宫门打开,立时迎进来一名玄衣侍卫。那侍卫拿着一枚急令,几乎是匆匆赶去御书房。
姬昼略抬起眼,听到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名玄衣侍卫匆匆站在廊下,急道:“陛下,郁云求见——”
他的笔一顿,道:“进来。”
郁云跨进门中,三两步到了龙案前,单膝跪下,呈上一份密报。齐如山眼尖地发现,他几乎连手都在颤抖。
郁云揭开密报,念道:“五月廿一戌时已至晋南,过密林遇瘴气,天气炎热,夫人昏迷未醒,就近就医,诊有喜脉。属下恭请陛下示下。”
剩下的话在他听来已经全都模糊不清。胸中激荡,甚至不知当作何感想。
齐如山一听,眼前一亮,立即道:“陛下,夫人有喜,这不宜再舟车劳顿,以免伤了王嗣。依奴婢看,看在王嗣的份上,陛下先将夫人接回来,……”
他却收了微妙的笑意,淡淡说:“金口玉言,如何能朝令夕改。”
齐如山心道有戏,说:“陛下,这朝令夕改虽然不能,祖宗却有先例可循,世子降生,大赦天下。”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说:“竟有这样的先例?”沉默了一阵,齐如山悄悄看去,却觉得他眉梢上都染着些喜色。
他心想,陛下就是嘴硬,心里指不定孩子名字都起好了,偏偏还要这样装。就是太能装,总不肯低头,才闹到今日的局面。现下好了,夫人既然有了孩子,那,回来也是指日可待的,但愿夫人回来时,陛下能放下身段好好哄哄,可别再作死了。
那件事,他虽觉得夫人有错,但是那日陛下一番话也是把夫人伤得太狠,这搁谁身上,大约都要觉得委屈难过。
姬昼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趁着这空隙嘴角勾了勾,转眼便消失,移开手时,又恢复成原本冷清的模样。
他看着郁云,道:“过一阵再说罢。”
他的气还没消呢。
齐如山暗道这就是松口了的意思,想必过三四天他再劝一劝,说说夫人的好,多添油加醋,早日把夫人接回来,他们底下人才不至于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他几乎都想好了从哪里开始说起。
次日,他伺候陛下穿衣时,说:“这是夫人先前绣的腰带,说见陛下先前那条已经毛了边,叫奴婢备上的。”
这是一条赤锦绣螭龙纹的腰带,她绣工精致,纹饰华美,用玉钩扣起,比绣娘做的那些合身。他看了半晌,点了点头。
陛下与臣工在梅花亭弈棋,齐如山望着对面坐的谢沉,想到了宫大人这阵子被外派去南方一带,而谢大人棋艺忽上忽下的,有时候一下午能下完,有时候下不完。他便在第二日布置棋盘时若有若无地提起说,“奴婢不擅长布棋,夫人记性倒是好,过目不忘,轻而易举就能布出残局……”
他见陛下微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心知距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他在用膳的时候,上了一道饭后点心桂花栗粉糕,说:“夫人那日做的桂花栗粉糕,连宫大人尝了,也能得他一个‘好’字,夫人心灵手巧,给陛下的却是独一份的呢。”
陛下瞥了一眼,拣起一只糕,看了看,虽没有说话,他却觉得,陛下一定是回忆起夫人的好来了。
经他努力多日,终于一个月过后,他小心端上一杯牛乳时,说:“奴婢手拙,没有夫人那般细致,却不知合不合陛下胃口。”
他终于见面前白衣青年的眼里含了点可以辨认的笑意,看向他,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大抵是不合。既然这样,——派人接她回来罢。”
这日是七月十六,月亮正圆,蝉鸣仿佛也为此庆贺,聒噪固然聒噪,也有了喜庆的意思。他又补充道:“那些殿宇,也解开封条。”
齐如山忙不迭应声,正出御书房的门,迎面却与郁云撞了个满怀,郁云神色焦急,没能顾上跟齐如山寒暄什么,直直踏进大门,扑通一声跪在案前,埋下头,双手递出一份密报,齐如山转头瞧见他几乎全身都在颤抖。
“夫人她……没了。”
姬昼腾地站起,绕到他面前,接过密报猛撕开封皮——
密报写道:“七月初九夜,夫人剧毒发作,于戌时五刻殁。此毒甚烈,化骨成灰。属下自知罪该万死,……”
他喉头一腥,哇地呕出一口鲜血,洒在雪白纸页上。
雪白的纸页飘飘忽忽从他指间落下。他身子踉跄了一下,扶住身后的桌角。
窗外月亮那么圆,那么亮。
月亮缺了可以再圆。
但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补救的可能。
“那我听说,有一种剧毒叫……令蓝花?令蓝花能解么?”
她的话音回响在他耳边,伴着她万分期待和小心翼翼的神情。
他蓦然想起什么,匆匆赶向沧海殿,后花园中,烈火灼烧的痕迹被雨水冲刷去了一些,那些经文的残烬堆积着,他跪在灰烬堆中,疯了一样拼命扒开余灰,在灰烬堆埋里,露出一只被烧得发黑的瓷瓶,他握住瓷瓶,轻轻打开瓶塞。
将仅剩下的三颗药丸倒在掌心,轻轻贴近鼻尖嗅了嗅。
是熟悉的味道。
是令蓝花的抑制药。她一颗也没有服用,抱着赴死的心,登上南去的路途。她最是惜命的一个人,可是那一刻她却已经不想多活三个月,……
她为什么不肯等一等,为什么不等等他消了气,为什么就这样,就这样……
他蓦然想到,六月初三的时候,他本可以救一救她,假使那一日他就答允接她回家,她不会死的,……他几乎能想象到晋南的密林,横生瘴气,夏日湿热,她一个人多么孤单无助地等待死亡,令蓝花发作的时候很痛,锥心刺骨,她有没有想念他——大抵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就像他们此生最后一句话,她说,如果有得选,她宁可饮下忘情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她说,如果能重来,她不会再相信他说娶她为妻的鬼话。
如果能重来。他不会再犯这样蠢的错。
如果能重来,那道封后的诏书,他一定三年前就颁下,而不是如今躺在他的桌上,再也没有使用的机会。
如果能重来。
可哪里还能够重来。
他茫然地跌坐在灰烬中,仿佛这是他的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如今一切都燃尽了,余下满眼败土残灰,再没有一线生机。
赤锦螭龙纹饰的腰带,绣着福寿绵延的海棠叶子。
他摩挲着那一片雪白的叶子,静夜里,月亮落在荷塘,有鱼跳出水面,激起涟漪来。一圈圈漾开,将月色波光粼粼地绽开在这浓夜。
对面有一架秋千,他仿佛看到她睡不着的夜晚坐在秋千上发呆,一树合欢花正好,会悄然落在她的发梢。
他向那里伸手,想要替她拣去沾在发上的合欢花,被她躲开,她抿嘴笑说:“我自己来就好啦。”
她的眼神明亮而热切,含着诉说不尽的欢喜,什么都能叫她欢喜,一柄剑,一块饼,替她簪朵花,或者替她理一理鬓发。
微风吹过,把她用来系发的红丝带吹得飘扬起来了,她穿着那身艳烈胜火的红裙子,一蹦一跳地离他而去,发上红绳随着她的步履轻盈地荡漾,勾得走所有人的心思。
他想要拉住她的手,但是拉不住。
她回过头,一字一字,铿锵掷地。
“如果有得选,我宁可饮下忘情水,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光芒消散,人影消失在荷塘的涟漪里,原是幻梦。
那一刻,他万念俱灰。
第90章 岐川公主
当今天下, 夏天子王室虽然衰微,但为表面的样子,仍有五年一大朝觐的规制。
这一回的朝觐时间, 定在延介四十九年春。
夏天子在天下共主的位置上坐了四十九年,从年纪轻轻坐到了垂垂老矣,却没有多少功绩。就连每五年一次的大朝觐, 也时常有诸侯多年不朝。
他或许终于觉得自己理当在自己快要驾鹤西去的时候做点什么,可供他四十多个儿子和几百个孙子缅怀,于是在延介四十八年的时候派遣使者前往诸国,言道明年大朝觐将要敕封天子正卿之位, 正卿可号辖统御诸侯王爵。
以此引诱各位诸侯前来钤京, 保存他入土前的最后尊荣。
这主意不知是谁给年老昏聩的天子提出,但是诸侯得知之后, 却都正了正身子,有抢夺这正卿位置的, 多已开始摩拳擦掌。
距离上回齐晋两国的宜下之战已过去三年,那晋国大将军陆沧和副将谢岸在宜下以少胜多大败了齐军五万精兵,坑杀五万人一战扬名。
此战过后, 晋国一雪前耻, 逼迫齐军退让至清鼎关, 把在虹度之战中割让的北二郡沛川、定阳, 东二郡重阴、管门尽数收回, 止纳岁贡。
世人盛赞晋国国君姬昼才华冠世文韬武略,这回的大朝觐若要敕封正卿, 不得不说他是个极有可能的人选。
对于当权者, 比起关心他的国君当得怎么样, 世人更关心他的一些花边消息。
钤京虽距离绛都有十万八千里远, 但是桃色消息飞到世界各角落实是一件神奇的事,充分地论证了坏事传千里的论点,所以在今年春日,钤京百姓大多已经知道,这次将朝的七位诸侯里,那晋王姬昼是个克妻命。
春日的钤京茶棚里头,闲汉们无事聚在一起,有个汉子便说道:“六年前,晋王曾有个心上人,莫名其妙得了急症死了;三年前,那位坊间四大美人之一的凝光夫人也死在了晋南。大家都说,好端端一个大好青年,怎么偏偏是克妻命。”
“听说长得颇好,可惜了。”
他们为此深表遗憾,不然的话,这回大朝觐,各国诸侯可以带家眷前来,他们本还想瞧一瞧那位凝光夫人的美貌的。
“长得好的可不止那一位;这回倒是听说昭国国君叶琅要带他那妹妹岐川公主来相看夫君,这岐川公主可是个大美人。”
“岐川公主?怎么此前没有听过?”有几个汉子一听就来了精神,还拍了拍自己的衣裳,大约是在做东床快婿的好梦。
“哎,我也仅是听说,二十多年前昭国不是内乱,上一位正卿、七国盟主,也就是叶琅他父王一回酒醉后幸了个宫女,偏就那夜宫变,那宫女命大逃走,后来生了个遗腹女,正是岐川公主。她那爹爹本是上一辈里极美的美男子,闻说这位岐川殿下有七分似她父亲,端是美绝人寰。”
“不瞒各位兄台,愚弟年前去昭国走过一趟生意,也道听途说了一些,岐川公主是个守寡的,膝下已养了个儿子,后院里更是养了群面首,风流至极。只是如此家世又如此美貌,甘愿做她裙下臣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这时立即有人拍掌道:“那我瞧着这晋王和岐川公主岂不是天生一对,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寡妇。”
“老兄,”汉子拍了拍那人胸口,哈哈大笑,“昭王叶琅极宠这个守寡的妹妹,绝不可能叫她嫁个克妻命的男人。”
——
春日,钤京车马粼粼,各国王侯陆续到来。
一驾由四匹雪白毫无杂色的骏马拉着的漆白鎏金的华贵车舆行过钤京的朝光街上,似有似无的香气遗留空气中,令人浮想联翩。
春风和煦,华车左侧的雪绢帘子一角下忽然探出一根手指,极小心地将帘子挑开一条缝,接着从那缝隙间冒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外面。
钤京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嘛。他打量着街道,树栽得没有永安城里的直,人没有永安城里的多,吃喝也没有永安城里的有趣。
直到他突然听到一道女声在他背后响起:“小呆。”
那帘子立即又放了回去,严严实实,一丝车内风光也透不出了。
名叫小呆的小男孩回过头,朝着面前的白衣女子眨巴眨巴大眼睛,软软糯糯拉了拉她的袖子,撒娇说:“娘亲,在外面就不要叫小名了嘛……”
白衣女子眉目明丽柔和,只是眉在淡淡地蹙着,她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说:“不行。”
小呆嘟了嘟嘴,头一歪便歪到她怀里,拿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他娘亲,说:“娘亲,舅舅说,说娘亲就是整天都不开心,才带娘亲出来散散心的。可是娘亲还是不开心。”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雪白的袖子上,说:“是啊。”
她暗想,谁被逼婚都会不开心啊——但是小呆这个三岁的奶娃娃显然还不懂什么是成亲,如果她去给他解释,他一定会问上十万个问题,从什么是成亲,到要给儿子准备多少套房才能娶到老婆。
取名叫小呆,实际上鬼灵精得很,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弥补了她在智商上的缺陷。
车舆停在驿馆的门口,她掀开帘子,就望到了站在日光下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约二三十岁,着了一袭清峻白袍。
眉眼刀削斧刻,似带天然冷漠,但是见到她时,嘴角弯有微微的弧度,朝她伸手:“小宛——”
她抿嘴笑起来,眼里闪着星星般的光彩,扶着他略带薄茧的大手下了马车,一把抱住他:“哥哥!”
她把头埋在他怀里蹭了蹭。
他一只手顺了顺她的头发,语声含笑:“才几天没有见,就这么想我了?”
他低头望见她掰着手指,说:“四天五个对时零三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