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间一痛,不单单是令蓝花的发作,还有细密的痛楚,源于她的背叛。
敲门的手顿了顿,三公子的话便也响起,辩驳道:“母后,这从来不怨她。三年前她也是被王兄骗了,……所以,所以才……只要她晓得了真相,她不会再帮着王兄的。”
太后说:“是啊。她是个好受骗的。三年前姬昼那厮故意设下麟化殿的局,叶琬恐怕还不知道,他本就打算拿她一命换他那些精心培养的将士的命。啧啧,真是好算计,只用一条娼门舞女的性命,换了一场不战而胜。他自小心狠手辣,咱们斗不过他,不是没有原因。叶琬以为自己生生受了那剑,人家就真喜欢她了,不是犯贱是什么?”
三公子打断她急急说:“母后!小宛很好,她……她很好……她其实也可怜。”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听说王兄即将迎娶的那位公主十分强势,她以后的日子大抵也不会好过。”
太后冷笑起来:“她素来都心宽,人家欺负到了头上,也只敢做缩头乌龟。”太后顿了顿,又说:“自然,你也不要再管她。姬昼平生最恨背叛,如今叶琬背叛了你投到他怀抱,他心底也是瞧不起的。现在外头盛传大战在即,他不正是要拿她祭旗?”
祭旗!?
她怔了很久,手中提着的宫灯啪地跌滚下楼梯,灯火骤灭,楼梯陷入黑暗,她也陷入黑暗。
还有些话音模糊地传过来,他们说:“这解药不易制,最后的一瓶,只能保她三个月,可是给了她又有什么用?她都不知,她就要被拿去祭旗了。唉,平心而论,的确是万里挑不出一个的美人,可偏偏她一头栽到你哥哥这种人手里。”
大约是听到宫灯跌落的声音,谈话声戛然而止,她扶着楼梯,身子一时有些支持不住。这类楼阁的楼梯开在屋外,她微微侧头,望到屋外飞檐上一轮月孤单地挂在天空,冰凉地照着这世界。
很快屋子里的人走出来,姬温瑜扶住她,神色有些诧异又有些惊喜:“小宛!你来了?”
她勉强地笑了笑,直起身,微微颔首,却看到他和太后两人对视一眼,颇有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她正想说“刚刚……”便被他打断:“刚刚我还在说你铁定会来,果然你就到了。”
她觉得他神色里有一抹心虚,仿佛在遮掩什么,她便自以为是地揣度三公子是怕她伤心,所以不肯说真相么?
可她已经听到了,听得真真切切。
他拿出一只瓷瓶,说:“这是最后几颗解药,……”他愧疚地看着她,说,“母后手中所剩的就这些了,你拿去太医院看看能不能配出解药,这般,即使我们……我终究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他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却叫她心中酸涩。且不论前些话的真假,至少她愿意相信,三公子是想她活着的。
而她所挚爱的人,给她留下的未必是活路。
她摩挲着瓶子,凝重地点了点头,说:“三公子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与此同时,御书房外,齐大总管还在靠着墙打盹,突兀一道清凌凌女声响起:“齐公公!”
齐如山看了半晌,看到浓酽夜色里一双扑闪扑闪的眼睛来,略微一想即可认出,那是在夫人身边伺候的寻音姑娘。
“寻音?”
寻音急得快要哭出声:“齐公公,我们夫人不见了,奴婢,奴婢实在没有法子,夫人可是来御书房了?”
齐如山皱起眉:“没瞧见哪。”
寻音终于忍不住淌下泪来,说:“这可怎么办,这……这大半夜的,夫人上哪里去了啊!”
齐如山正要说什么,身后已经步出一道白影,沉静声音里含了几分迫切:“小宛不见了?”
月至中天,宫宇寂静,稚水阁的飞檐恰好刺进月亮。
姬温瑜说:“小宛,我没什么事,你要照顾好你自己。此后你也不要再来这里,若被人知道,对你不太好。”
她泪眼零零地点了点头,只是心中刺痛得太过厉害,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剧毒发作。
临别时,她回过头,说:“三公子,我会想办法救你,我会的。”
稚水阁上的人隔着参差榴花看得不算真切,只是那人拿着一支药瓶一步三回头的影子,异常清晰。
——
小宛回到沧海殿中时,犹觉浑浑噩噩,几乎每一步都踏在虚空,夜中她又点了彻夜的灯火,抄了整晚的经书。
当年的事情,她的确可以选择忽视,忽视却不是忘记。那一剑,快且狠,冰冷冰冷的。她捂着心口蹙了蹙眉,仿佛剑刃的寒气仍停留在心上,她茫然了好一阵。
她没有服用解药,想着拿去太医院给管太医瞧瞧能不能多配些解药出来,但心中亦知希望渺茫,否则,令蓝花就不会是薄家秘传的剧毒了。
她所期盼的只是苟且偷生,明知要死去,却还贪恋人间,总想多活一月也好,多活一天也好。
近来他太忙碌,她又开始见不到他了,每每出现这个征兆,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她提笔抄经时,心思有些莫明。她的脑海里反复映着那些话,那些他们欲盖弥彰的神色。
是真的么,还是他们编来诓骗她的?她许久没有听到外界的消息了,想到这里,她直了直背脊。
许多天没有下雨了,天气炎热,热得人心头浮躁。她想,她得去打听打听。
但愿……
她的手指仍痛得颤抖,又已抄写到“如露亦如电”这句,手抖得厉害,字迹竭力保持的持稳还是坏在最后一字上。
第二日她拣了个他平日用午膳的时间,带着做好的冰糖糕去御书房。
寻音笑说:“觅秀姐姐去内务监领东西,奴婢陪姑娘去罢?”
她们到了御书房时,似正值休息时间。她心里有诸般疑虑,但表面上仍然能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只是在廊下碰到齐如山时,齐如山的神色略微异常,看着她仍旧堆笑,就是笑得有几分勉强。她心里忽然七上八下的,这是什么神情,难道说,……她告诉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镇定了一番后,说:“齐公公,我给陛下做了冰糖糕,现在方便送进去么?”
齐如山讪笑起来:“方便,方便。”他接过食盒正要送进去,脚步又顿了顿,说:“夫人自己进去或许好些。”
“啊?哦,好。”她抿嘴一笑,提起裙子进去。
里头坐了几名大臣,为首那个是宫殊玉,坐他下首的是谢沉,还有其他人她不太认识。但他们的目光都有些怪怪的,仿佛她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她垂着目光,走到他的身侧,小声说她做了冰糖糕,这样炎热的夏天,冰糖糕冰冰凉凉,正好解暑。
她也才意识到,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抬手搁下了笔,当着这样多人的面,目光仍不知落在何处,她心上愈发紧张起来,总觉得他与以往有些不同,或者说,他和某些时候又一样了。
全然是淡漠疏离的模样,半晌他勾了勾唇角,淡漠的声音响起,令她听得清清楚楚:“来人,试毒。”
她的手颤了一颤,以往他都没有试毒,为什么这一次要试毒?她低下头,心里的不安已经愈盛,虽然知道试毒是正常的流程,可是当一件事已成习惯,即使是流程,也令她觉得很不对。
是他不信任她了么?
这里的气氛不对,这里的眼神不对,好像全都很不对。
她脸色白了白,见齐如山捧着什么东西进来,她瞥过眼,没有看,默默说:“我……先走了。”
点心是她亲手做的,怎么会有毒,她黯然离去时,寻音跟上来说:“姑娘,姑娘莫要难过,这……这也正常呀。”
她晓得这道理不妨碍她失落。
她在夜里又开始抄经时,便总有一种感觉,感到即将发生什么。
她彻夜彻夜地失眠,彻夜彻夜地抄经。
抄完第一千本的那日,仍是个晴天。
听闻肃清余孽的陆沧即将赶赴东境战场和谢岸会合,共御齐军。原来陆沧的事从一开始就也是一条计一场戏,只是骗得她团团转罢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她最后一笔正落下,晴光正好,甚至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日光,将经书合上,放到一边。所以,他们一开始就已经打算好了演这么一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好戏,从一开始陆沧对冯氏大概就是做戏了,就是为了他日他领兵出征,上演一番“爱妾被杀于是中途造反”的好戏,从而使驰援返京和清剿薄家如此顺畅。
她有些心凉地想到这里,又模模糊糊地想到冯氏那毫不知情的模样,真是个可怜的女子,她仍然记得那个薄阴的傍晚,她是怎样维护她的夫君陆沧。
可是他们那群男人又怎样?他们心间有万千的功业要成,哪里会在乎一个女子的真心和性命?
或许陆沧对冯氏有那么一两分垂怜,可也仅是垂怜,牺牲她时,自然毫不留情了。
她悲凉地想着,自己会不会也是另一个冯氏——她努力地告诫自己不要想,不要想,不会成真,不会的。
她念着经文祈祷,已不知在祈祷什么,直到门被人轻轻推开——她心上悬着的巨石便像被人扰动,如今晃得格外厉害。起身慌乱,她甚至一不留神打翻了桌上那只她素日喜欢的海棠树枝状的笔架。
看见青瓷碎了一地,仿佛有一场如露亦如电的大梦也将如此破碎。
她看向门外,刺眼的日光照进沧海殿,门口立着的是几名玄衣侍卫,她没有见过,约略可以从服饰辨认出,他们大概直接隶属于君王。
夏风吹动他们玄色的衣衫,当先那位出示了令牌以示身份,恭敬但冰冷道:“卑职奉命,请夫人前往麟化殿。”
她微微想了想麟化殿是什么地方,哦,是——是三年前一切发生的地方。
既然在那里发生,就在那里结束,她想到时,嘴角溢出一缕苦笑,还有随着苦笑淌下来的一线猩红。
她仍是小心翼翼地抽出手帕将血丝擦拭去,竭力做出镇定的模样来,说:“好。且容本宫梳妆一番。”
今日本也是烈日炎炎的天气,但是她稍稍抬眼,就看见天空逐渐起了阴云,不知是不是久违的炎热终于要迎来一场洗涤天地的暴雨。
下雨了的话,温度会降低一点么。
她不知道。
她说:“觅秀,上次二公子所赠的那五两龙绡,我记得做了身衣裳。今儿穿那件罢。”
觅秀愣怔着说:“姑娘不是说那件要等今年过年的时候给陛下跳《国韶》的另三部时才穿么?”
她笑道:“现在穿穿,也没有关系。”
她坐在镜子前,觅秀在她的身边,替她细细梳妆,觅秀的手艺是最好的,给她挽出来的髻似乌云般好看。但今儿她没有挽素日那种高髻,而是说:“觅秀,你上回说,学了个什么新发式,一直没有给我试试。今儿挽那个发式罢?”
觅秀的巧手在她发间穿插,低声说:“姑娘今儿怎么郁郁不开心?”
她便挽出笑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说:“没有不开心,哪里会不开心。”
觅秀正要给她簪上她素来喜欢戴着的那朵绢花,她瞧了一眼,又摇了摇头,轻轻说:“觅秀,我记得我入宫的时候,各国使臣有贺礼相送,昭国的使臣曾经送过一朵雪芙蓉。我一直没有戴过。今天我想戴那个。”
雪芙蓉顾名思义颜色胜雪,用的是天下失传的九织工艺做出的雪芙蓉,轻巧逼真,简直可以随风飞去。因为是拿来佩戴的,所以是在山青色里染了一抹雪白。青中带雪,她望着,怅然想到了冬日里罄山飘雪的景象。
觅秀从匣子里取出雪芙蓉来,替她簪上。
她起身,揽镜自照,镜中女子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簪着一朵山青带雪的绢花,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了七年前的自己。
她说:“咱们走罢。”
麟化殿是历代晋王临终托孤之地,姬昼虽然将它作为寝殿,可大概从未真正在麟化殿就寝过。
这里太肃杀。
陆沧在前往东境之前的这次入宫觐见,八百名赤巾护卫押着薄家上下一百二十六口人整齐有序地到了麟化殿前。赤巾护卫两个一对押来人跪在四十九级汉白玉台阶下,不多时,三百多人已跪得满满当当。
麟化殿前四十九级台阶两侧,立定满朝文武,满座衣冠胜雪。素服赤带,这是晋国每逢祭祀时的装束。
所有人目光端正严肃,等待着什么。
那薄家上下从钧武侯到旁支孙辈的幼儿,全已在此。天际浓云滚滚,显见不久将有一场暴雨。
陆沧负甲拾级而上,站在第二十级的宽阔平台上,启声道:“臣不负陛下重托,已清剿逆贼,上下共计一百二十六人。”
天地闷热得厉害,风刮得急,带着蒸腾暑气。
陆沧说罢,麟化殿中门敞开,从幽谧门中缓缓踏出一位琼枝玉树般的青年。
青年白衣如孝,衣袍在这雨前急风里猎猎,看不清他的眉目,但依稀可辨是一副极好的容色。
肃立在殿前,不动如山。
他稍抬起眼,立在高处,可以望到无尽远的天边,浓云滚滚而来。他也在等人。
不多时,众人便又见从左侧宫道上押来两个人。
一个是薄太后,一个是平昌侯。
薄太后远没有往日那样精致的妆容,甚至也是这样一袭素净的衣袍,这是他对她奢靡一生却落得个潦倒结局的羞辱。她在所有人的寂静中,笑了又笑,惨厉凄凉。
“你蛰伏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吧?”
“姬昼。三年前哀家就问你,可是要亲手杀了你的母亲,今日,哀家再问你一遍,——你站在这里,是要亲手杀了你的母亲么!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天下之大不孝么!”
她尖利质问,一时满场静默,只从四十九级台阶上传来一道居高临下的轻笑:“母亲?延介二十二年夏,母后和先王做过什么,难道真的以为世人不知神鬼不觉?”
一个女子站出来,低眉敛目,跪拜行礼后站起来,面朝薄太后,说:“民妇韩氏。”薄太后脸色登时一变:“你……你不是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