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已至,烈风满楼,吹得他的长发泼墨一样乱舞,白衣亦在此中剧烈飘摇,只是他大有不动如山的气势,似能压下一切骤雨狂风,雷鸣电闪。
天地这样暗淡,绵滚雷声响在近天处不绝,偶尔有闪电裂破穹苍。
雨水打湿他的唇瓣,湿漉漉的雨珠沾满他的脸,他顿过许久后,续说:“除了风景呢?”
他偏过头,漆黑眼眸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却是在等待她来说出口似的。
她勉强地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她的确很笨,如果这时换成别人,比如宫殊玉谢沉之流,一定早就听懂了他的意思,而后进行一番灵魂交流。
她听到他说:“这兴阳郡素是国之仓廪。你一路所见,大抵也都是笙歌繁华、车水马龙。”
他又牵着她的手缓缓下了楼。
暴雨未歇,塔的第一层门外墙角靠着一柄素色纸伞,他弯腰拾起,纸伞撑开如一朵素净的花,罩在她的头顶。他随即从腰上解下一柄银质面具,她以为是他要戴上,免得别人认出他来,不料他肩身稍转,伸手将面具架上她的鼻梁。
面具有些偏大,滑下来一点,他替她扶好,直至这时他的眼中才闪出来一线可辨的轻笑。
小宛望着那明灭可见的笑意点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还有映出的戴上面具的这个自己,蓦然想起七年前的另一桩旧事——那是她第一个梦想的破灭。
她的嘴角的笑意便僵住,顺着茫茫白雾,仿佛看到当年那个自己。
雨中这条巷陌小路几近无人,青石砖缝淌过流水。他右手替她举过纸伞,伞并不算大,大抵也都偏到她的这边来了。
这样的闲庭信步,若是可以走到天长地久多好。
从这里向南走了约一刻时间,她就望到了矗立雨中的巍峨城门,这是兴阳郡的南门顺定门。
一路言语寂寥,哗哗雨声入耳。她看了眼顺定门的城楼,苍旧斑驳的墙砖上历久多年所遗留下来的种种旧痕仿佛都在昭示着它有多么辉煌的过往。
城楼之上,赤地朱雀纹旗帜猎猎作响,在雨中在风里,她极目去看,惊惧地“啊”了一声,瞳孔骤缩。
这南门外所见,……并非千里沃野,而是遍野的尸骨流民。
暴雨中,他们无处可去,泥泞混杂雨水,已经看不出究竟的死活。她的眼里像被烙印上那些影像,一寸一寸地看过来,所谓的生灵涂炭……大抵唯有炼狱一词,可以描述。
人间炼狱本该肆烧起滔天的火光,以昭示怨灵的苦难灾劫,可这样一场暴雨里,仿佛什么都浇灭了。
连同生命,连同希冀。
惨败的破敝的凋零的,人间四月里不单芳菲谢尽,还有无数的人的生命,在她所不知的时候已经被迫剥夺流逝。
她心上的震撼已经不能诉说,睁大眼睛,几乎竭尽全力地去看雨中那些还在苟延残喘的人们,一瞬她恍然了一下。
风中传来他依然清淡温和的嗓音,淡得仿佛在诵读冰冷的国史,“前线连连战败,从奉云关、启霞关至少梁、武舒,他们流离失所,一路辗转南逃。逃到兴阳时,大多已经死于途中。”
“他们……都是逃难的难民?”
他说:“不完全是。”嗓音淡淡,眺望这赤地千里,声线里掺染雨水般的苍凉:“兴阳郡守赵洪,横征暴敛,许多百姓被重税所逼,甚至……”
他的话忽然顿住,目光里仿佛也多了一抹不忍,她看向他。
他认真地望着她:“易子而食。”
她身子一晃,顺着烈风吹到城楼上的腥臭味令她又猛地记起在马车上闻到的那阵恶臭,腹中一阵翻涌,她止不住地犯恶心,不得不扶住女墙。
腥烈风中,他大约也没有想到她反应这样剧烈,抚了抚她的背,眼神也柔和了许多:“没事吧?”
她干呕得泪水盈盈,抽出手帕擦了擦,说:“我……我还好。”
他似在怀疑她这个“还好”是什么程度的还好,盯着她看了半晌,才把目光移开。
她逐渐地直起腰身,继续避在他的伞下,雨的寒气侵缠上身,令她有些冷得发抖。由己及人,那些被抛弃在野地里的百姓,活着有多难多痛苦。
她心尖尖上仿佛被人锥出个血窟窿一样,汩汩流血,草木的蓁荣与那些凋敝颓败鲜明比对,从足底生的寒气便一路蔓延到通身的骨血。
她抱着胳膊,牙尖都在打颤:“还有办法救他们吗……”
她依稀记得她的娘亲曾经也是从南边逃到绛都避难,怀着她,一个人辗转北上。如果娘亲也曾遭遇过这样惨烈的对待,……她已不敢想象,娘亲是以怎样的毅力生下她,还养大了她。
眼前饿殍遍野的画面刺痛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这天下积弊日久,腐朽入骨,就像福光寺高塔的栏杆,外表坚稳内里蛀蠹,轻轻一推,则瓦解溃败如土委地。”他轻轻地说,心里还残余着一丝后怕,若他迟了一步呢?若他真的没有回头呢?……
万幸他回了头。万幸。
她没有说话,目光怔怔地落在远山,一时,只有雨丝拂面的静默和彻天旷地的雷雨声。
“小宛,今日我们可以救他们,但明日呢?后日呢?未来呢?若不根除弊患,仍将有无数人重蹈覆辙,仍将有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茫茫雨幕,茫茫原野。
“所谓帝王业,江山同,”他的眉眼清俊疏朗,像峻冷的山峦,清和的目光含了点点细碎的锋芒,落在她眼睛里,“并非我一人的江山大业,也并非要万载千秋、永世垂名。这是万千黎民苍生所共享的大业,我毕生所求,不过一句国泰民安。”
暴雨狂风中,他的话音一字未漏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小宛,”他清淡沉静的嗓音如金击玉响,“你想救他们么?”
小宛仰起头,目光凝在他的眼睛里,他看着她,四目相对,她缓缓地点了点头,说:“想。”话音轻,但坚定。
她的毕生有两个挚爱的人,一个已经先她而去,遗留下模糊不可追溯的惨淡岁月痕迹,令她知晓乱世之中每一条性命皆如蝼蚁般可怜而珍贵;另一个正站在她的面前,眼底含有万里万万里的江山大业与天下苍生,令她知道即使身陷炼狱深渊,或可还有生机一线,届时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
兴阳郡的百姓也没有料到他们昨日还在痛骂的妖妃,今儿就做了一件大事。
是大事,若旁人做来,自然能算好事;但她来做,众人只觉得是沆瀣一气最后窝里反了,并无什么特别的好,该骂的仍然要骂。
菜市口人山人海,卖菜的摊贩能挤到前排的好位置,十分得意,认为观看到郡尊大人斩首示众,实是一件能够跟邻里炫耀一整年的事情。
郡城中所设的监斩台不比绛都的精致巧妙,小宛有些不安地坐在这高台上,顶上是一片遮雨的华盖,她旁边立了四名玄袍青年,都戴着银质面具,看似勇武异常。有一个离她颇近,众人远观只觉那气质胜于琼枝玉树,大抵是这四名侍卫之首。
她头一回当监斩官,还是斩这么大的官,说不上来有什么兴奋激动,只是内心一阵一阵惶惑着,脸色也发着白。
自她身旁一只黑袖里探出手,抚了抚她握着座椅把手的手指,低声说:“不用怕。等他手起刀落,你就闭上眼。”
她局促地点了点头,但仍旧紧张。
民间的话本子里时也写有好汉落草为寇的故事,她不爱看那些打打杀杀的,读过几本则弃置一旁,此时却想起,那些好汉倘使要落草,还需向山上的当家投递一份投名状来。
她觉得自己现下受他差遣,处死这赵洪,仿佛也是缴纳投名状一样。
这般一想她觉得好笑轻松了点,心里也有了五六分的安定。以后她就不再是太后的打工人了。
赵洪被堵了嘴押跪在台桩前,刽子手立着柄大刀在他旁边。还有一名玄衣侍卫也在近旁看着。
今日仍然是狂风暴雨,赵洪看往台上发出呜呜声,还拼命挣扎着,动作滑稽。加之他游街示众的时候已经被热心群众招呼过了一番菜叶和烂鸡蛋,英俊所余无多,狼狈肉眼可见。
小宛正了正身子,肃着面容,除了从袖中露出一小截的指尖尚微微战栗以外,端似尊相庄严。
赵洪拼了命似的挣扎着,玄衣侍卫便取了布团叫他道:“还有什么遗言交代?”
赵洪目眦尽裂似的盯着高台嘶吼道:“太后不会放过你的!”
众人便纷纷又望向高台上端坐的赤锦华服女子,女子露出一截雪白脖颈,宛若天鹅的颈项,乌发如云地挽着高髻,簪了一朵稠艳红花。
可以妩媚亦可以端庄,至少这时候他们便看不出什么妩媚惑人感,只觉她落座那里,便自有天然的万千风华,肃肃凝正,端方不可亵玩般矜贵。
华服女子语声含笑,但声音出奇地好听,如轻云出岫,这样的人,本该配这样的嗓音。
“赵大人,你可听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典故。本宫既然能一举提拔你,就能够一举让你遁回原形。”
她说完这两句台词,心还紧张得砰砰作响,头顶上他轻轻的嗓音含着几分笑意响起:“看不出,你也有这样威风八面的时候。”
她小声说:“是色厉内荏。”
赵洪血溅当场时,她闭上了眼睛,手还抓着扶手发抖,便已覆上来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把她的手裹进去。
风雨声里,围观群众大抵都在叫好,欢呼声阵阵高昂,但她清晰地听到了另一道温和清朗的声音:“别睁眼。扶着我。”
她没有来由地就十分相信他,由他牵引着她的手,缓缓起身,默然离开这高台。他说:“下台阶,小心。”
她心想,若不是当着这样多人的面的话,她一定要他抱她离开。
但是大庭广众之下,她怎么也不能跟一个侍卫厮混,影响不好。
由他耐心地牵着,她理所当然地很久没有睁眼,一是不愿看到那血腥的场景,一是她的私心总希望这样温好的时刻能长一点,更长一点。
赵洪其实说得不错的,太后怎么会放过她。徐瑛今日一早就已经跑了,估计是急回绛都给太后传信,他们人手不足,没有抓到他。
她也才知道这一回姬昼带了四个侍卫来兴阳,是来找一个女人。
他没有提是谁,她臆测了一番无果,悄悄去问了郁云才晓得,他们要找的女人,是先时他的乳母。
小宛本以为是他比较念旧,从而找寻旧日乳母,想待一切结束后奉养她天年——但郁云摇了摇头,说,那乳母有关陛下身世,今时今日,已经是这世上唯一的线索。
陛下寻了十多年,总算有了眉目,才以身犯险,赶到兴阳郡,就是怕线索再断。
一向沉默寡言的郁统领和她说了这么多话,她没有觉得奇怪。
他的身世之谜?难道他不是先庄王的嫡长子,是先庄王和乳母的儿子不成?其实,即使那样,也算占了个“长”,承袭君位倒也不能说不行。
她还待要继续问郁云,郁云都没有再说,只说他们现下快要侦破,不久后她就能知道真相。
她糊里糊涂地点点头。
觅秀跟她重逢时,抱着她哭了好一阵,说以为姑娘被哪个胆大的贼人掳走了,她失笑说,你个丫头不想我些好的,净是胡思乱想。
觅秀又破涕为笑说:“可谁成想竟然是……”
觅秀之于她的意义,如同半个亲人,她想她就算要跳槽,也得带着这两个丫头一起跳槽。
所以她拉着觅秀的手,等她擦干了眼泪后,认真瞧她,说:“觅秀,你上回说要跟我一辈子,这话还作数么?”
觅秀一愣,不料姑娘要说这个,看着姑娘端正认真的神色并不像要说笑,也立即认真说:“姑娘,奴婢可绝不是玩笑话,姑娘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觅秀的脸,从她柳叶儿般的眉,看到她骂人最是厉害得意的嘴皮子,笑了笑,说:“好。”
她们仍然暂居在这昌海栈里,外头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叫好声云集响应,因着除了把赵洪的狗头砍下以外,他的那群爪牙也都斩了个干干净净。
小宛才知道,所谓兴阳郡成了太后囊中之物,原来部署如此之久,全都为姬昼做了嫁衣裳。这几日菜市口血流不止,好在天降大雨,把血迹冲刷干净,仿佛昭示着,暗淡过后,必有明朗晴天。
他们也终于在第五日上忙完了那些事。
小宛第一次见到韩氏时,原以为乳母都该是个老嬷嬷的模样了,但没有想到韩氏却是个身材玲珑丰腴,长相婉丽的女子,一时她又愣了愣,传说先庄王好女色,那么……难道姬昼真的是……
她岂不是平白多了一个婆婆?
她正踌躇着是不是应该认亲,韩氏已经含着笑朝她微微颔首:“夫人。”
她慌地后退一步,摆摆手:“不不……不用客气。”
韩氏有些讶异。
她意识到自己的不正常后,终于说:“韩、韩姑姑,坐。”
这还是在昌海栈,门外有一名玄衣侍卫把守。据说这四名侍卫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四名干将,武功出神入化,甚至以一敌百,所以非常安全。
其他人全跟着他们的主子不知道办什么事去了。
小宛叫觅秀上了茶来,很礼貌地说:“姑姑请用茶。”
她自认侍奉太后也没有这样礼貌,韩氏受宠若惊,大概很快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以为自己是她的婆婆了,不禁笑说:“夫人不用这般客气。民妇从前虽然在宫中侍奉过,却不是照顾当今君上,而是先头已去的惠王的公子寻。”
闻言,小宛吃了一惊,“公子寻是谁?”
她对大兴宫中的秘辛不甚了解,对惠王的了解仅停留在宫拂衣那句她们家跟惠王有些拐弯的亲戚关系上;但是,这又与姬昼的身世有什么关系?
她还在思索,韩氏便说:“这桩事已经过去二十余年,本以为再也无人提起,今日旧事重提,民妇愧对先惠王。”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冒着热气的碧瓷盏里,说:“二十多年前,惠王病重离世,公子寻尚在襁褓之中,先惠王的弟弟先庄王继位时,也恰好有个在襁褓中的幼儿。”